吴克敬:时间里的周原

时事   2024-10-23 10:47   北京  

出生并成长在周原上的我,

也想成为时间的朋友。

我深刻地窥知着时间的心思,

倏忽觉悟到可贵的时间,

对怀揣文学梦想的我,

有他朋友般的期待。

作为一个扶风人,我对周原的感情是别样的。
被认定为周文化发祥地的周原,是公元前11世纪到前8世纪的大型古遗址,出土了大量卜骨、卜甲及大量珍贵的国宝青铜器,因而有“青铜器之乡”的美誉。
我没有别的什么靠山,周原就是我的文化靠山;我没有别的什么背景,周原就是我的精神背景。我把我的灵魂与时间的周原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我是周原的游子,我以周原为荣,时间地记忆周原。
骄傲我有时间的陪伴,陪伴我在时间的周原上。

五十五岁的那一年,还在西安媒体讨生活的我,回到周原上的扶风县南阳镇闫西村老家小住了几日。我倏忽感受到时间仿佛故人似的,与我朝夕相处,他白发苍苍、胡子老长,顽强地记忆他的记忆,顽固地遗忘他的遗忘。被他记忆的,并不都是权倾朝野的人,当然更不都是富可敌国的人。那样的人,在时间的身后,结果可能灰飞烟灭,甚或身败名裂。时间铁面无私,他在周原上记忆了推演《周易》的周文王姬昌,记忆了著述《周礼》的周公姬旦,记忆了采风自百姓口中的《诗经》,他们经典地能被时间记忆,自然是时间的朋友。

出生并成长在周原上的我,也想成为时间的朋友。我深刻地窥知着时间的心思,倏忽觉悟到可贵的时间,对怀揣文学梦想的我,有他朋友般的期待。
小住在扶风县南阳镇闫西村的家里,时间向导着我,撵着一群羊跌宕在村西的那道沟里,直接启发了我写作中篇小说《状元羊》的灵感,我有了半截人冯来财和他熊猫般可爱的状元羊,以及他的爱人麻拉拉……这群羊的主人,先是我的本家九伯,他牧羊的时候我还小,就拿着书本撵到西沟边,既读我的书,还读九伯和他的羊群。突然的一天,身材矮小的九伯脱离开他的羊群,坐到我的身边,张开他的嘴,让我数他嘴里的牙齿。我睁圆了眼睛去数,九伯却伸出了他的舌头,给我说他的牙齿都落掉了,而他的舌头还在,还是原来的样子!听着九伯的话,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不完全明白。
本家九伯辞世去了,他儿子接替他是了这群羊的主人。
撵在羊群新主人的身边,我想把九伯当年说给我的话,说与他听,他却没有给我说那话的机会,而是照着他内心的感受,说他的话了。
他说他的羊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拉的是六味地黄丸。
他还说老百姓像他放牧的羊群一般,有吃有喝,心存感激却又不知感激谁?怎么感激得好?
五万余字的《状元羊》,蕴含的便是牧羊者的这样一种情怀。他的这一情怀,很自然地还影响了我此后写作的《手铐上的蓝花花》。陕西省推出的柳青文学奖,把第一届、第二届中篇小说奖,颁给了《五味什字》和《状元羊》。2010年,中篇小说《手铐上的蓝花花》,更是幸运地荣获了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回顾我在文学创作上获取的成就,媒体工作的经历,给了我极大的帮助,让我积累了非常多的创作素材。扎实的乡村生活,也是我文学成就的出发地和立足点。

但凡我有了新的创作计划,都会怀抱媒体工作时养成的习惯,携手时间,回到我周原上的闫西村老家小住几日,养我文学之气,走我文学之笔。唯如此,我不会乱了心,亦不会偏了眼……心和眼,是一部作品成熟的基础,是赢得读者的根本。长篇小说《初婚》,就这么落墨在了我的笔下,《作家》杂志2013年发表出来后,即被西安的一家影视公司拍摄成电视连续剧。
改革开放,改革的是什么?开放的又是什么?长篇小说《初婚》,着墨就在这里了。劳而有生,生而有怨。有着乡村生活历练的我,深知生产劳动的艰辛,也逐渐发现,生活中的人,忍劳是可以的,而忍怨就很难了。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的乡村,时间与我一般,发现既有热烈的掌声,也有不少的怨气。《初婚》的主人公任喜爱,正是一个初婚的新娘,她任劳任怨,在新的环境里,开创新的事业,成就新的人生……时间阅读着我的阅读,他说数十年的改革开放,不正如“初婚”新娘,在经历了美好的蜜月期后,还将面对新的问题。
任劳任怨是一个人成就自己必备的品性。
长篇小说《初婚》触电的机缘,给了《状元羊》《手铐上的蓝花花》等中篇小说触电的动力,相继被长春电影制片厂等影视机构重视,被改编拍摄成了电影。
时间为我取得的文学成就而开心,但他初心不改,希望我的笔墨,能够焕发出古老周原新的生命状态。他的鼓励和鞭策,促使我既埋头周原的现实生活,还深入周原的文化传统,奠基我文学新的发展。
小住周原老家里的我,因为时间的原因,常会产生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觉得自个儿麻衣裹体,披头散发,扶风游荡在旧日时光中,聆听时间的歌谣: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菶菶萋萋,雝雝喈喈。
……
时间歌谣的是《诗经·大雅·卷阿》里的诗句,曾经的古周原,周人的老祖先文王和他的子孙实行仁政,老百姓安居乐业,满世界一片祥和气象,蛰伏在秦岭深山里的凤凰,觉悟到了周原上的美好与兴旺,她忍俊不禁,浴火重生,扶风飞翔,带着她自身不竭的祥瑞,飞临到了周原上。祥瑞的凤凰,眼见了周原当时的景象,她天籁般“凤鸣岐山”的啼鸣,至今似还浮浪在周原的天空。
两只青铜的凤凰,伴随着大盂鼎、大克鼎、毛公鼎等青铜重器,在周原上出土出来,重见了天日。
那两只青铜质地的凤凰非常小,但小得质朴,小得精粹,静悄悄地掩身在周原厚土中,在时间里默默地孕育着,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双双选择着今天这个万象更新的新时代,沐浴着新生活的春风,破土而出了!时间感怀着青铜凤凰的感怀,时间感念着青铜凤凰的感念,他利用我小住在周原老家的日子,拉我去了附近的周原博物馆,拜识了青铜凤凰。我的眼睛扫视着展柜里收藏的红陶、黑陶等众多罐子、钵子,还扫视着墨石、花岗石的石斧、石刀,我目光移步在了众多青铜器的身上,大件的鼎、簋、爵、盘、尊、壶等,厚重精美,但小小的青铜凤凰似乎更抓我的眼睛。
我瞩目那拇指般大的青铜凤凰,瞩目得久了,竟然感觉到眼睛在发热,抬手摸上去时,居然摸出了一把滚滚烫烫的热泪!
我爱凤凰,而且知道周原文明崇拜的凤凰,既是美的象征,还是善的象征,更是爱的象征,自然亦是人所向往的大同世界的象征。周原人受惠着凤凰的恩爱,感戴着凤凰的恩赏,内心就都愿意把自己视为凤凰的儿女。
当然还有龙,时间知道周文化的丰富性,既然有了凤,自然少不了龙。那龙可能叫螭龙,还可能叫成龙、夔龙,种种龙的造型,熔铸在青铜器上,是要龙凤呈祥的哩!
孔老夫子想兹念兹,欲望“克己复礼”的周原文化,行仁积善,大德政化,敬老慈少,很好地落实在了周原人崇尚的家之“中堂”和“祠堂”中了。
在老家小住了些时日的我,回西安来,不仅写作了部分可以称之为小说的文字,还于西安城的“亮宝楼”举办了一场“把家送给家”的墨迹展。展览的内容,是给我熟悉的九十九位朋友,各自书写了中堂。我的书写是无偿的,书写好装裱展览,亦然无偿。因为那是送给家的礼物,无偿才能显出家的价值。
展览会的现场,我问了来宾一个问题,家是什么?中堂是什么?
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来宾,时间抢着回答了。他说我们今天的家,都只是个生活的家。时间这么说来,强调我们必须知道,人还应该有个精神的家,灵魂的家。时间拨云见日,他说家与中堂结合起来,家是完整的,不仅享受得到生活家的温暖,更能获得精神的、灵魂的家的滋养。
落草、跪草、坐草……周原人经历在“草”上的生命,是一个完整的闭环。

时间看得见,我也看得见,我父亲到他生日的那天傍晚,会要赶去打麦场上,背回一背篓的麦草,铺在我家中堂里,双膝跪上去,跪一个晚上。他以此感恩我的奶奶他的母亲,因为这个晚上,是我的奶奶他的母亲“落草”他在那堆麦草上的时候。父亲他们那一代人,以及更早时候的人,无不是“落草”而生的。当然,最后又还要“坐草”而逝。时间是父亲“落草”的见证者,他感慨“人生人,吓死人”那种情景。他的感慨影响着我的父亲,他“跪草”我的奶奶他的母亲,跪草几近六十载,直到他“坐草”而去。
父亲“坐草”去的日子,是我给他身下铺的草,地点还在中堂之中。
问题因此而生,正如时间说的,今天的人都有自己的家,但家里还见得到中堂吗?现实的情景是,家里应该安顿中堂的地方,差不多都被现代化的电视机占领了。时间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好,发展了的现实生活,应有电视机的位置,但一定不能偏废了中堂的存在……尊享过中堂影响的人家,知晓那是一幅画、一幅书法作品,并依据自家的精神追求,草拟外挂上一副对联,彰显家之灵魂性的要旨。时间有太多那样的记忆,他记忆中的许多家庭,都特别注重家教、家风和家道的养成,使文化、文明在自家的中堂上,载体给字与画,醒目在中堂的墙壁上,鲜活给家人看,使家人须臾不得漠视,时刻有所感受。
这可是比万贯家财还重要的呢!时间感而慨之,以为中堂潜移默化的影响,能够给予家人最本质、最暖心的沟通。
中堂之于家的作用就在这里,可以最明朗、最清晰、最直接地融通家教、家风、家道的核心,让家庭成员随时都能获得精神上的、灵魂上的教益,从而增益持守家风、传承血脉的良德。
理性的时间,特别重视人的常识教育。他以为知识教育,为科技的发展,国家的富强,起到了非常大的促进作用。但也希望人们在雄厚知识教育的基础上,不要忘记加厚常识的积累,两者的有机结合,会更有利于自己的成长,和对社会的奉献。时间坚信常识之于我们人,就像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而知识是土地上长出来的庄稼。时间在他漫长的成长史上,证明常识与知识的关系,就是这个样子。尽管科学的发展,有了无土栽培的蔬菜,却还少见大面积无土栽培的庄稼。知识的庄稼,依赖的还应是常识的土地。
时间一手拉着常识、一手牵着知识,在周原上豪迈地生活了数千年。
这次回周原上的老家小住,原因就在于时间的周原上,我们吴姓家族重建的祠堂,起屋架梁,我须进入到祠堂里来,祭拜我们的吴姓祖宗。
今天,国家倡导传统文化的回归,许多地方又重建了他们家族的祠堂。央视上热播的《远方的家》的节目,非常突出地发掘了全国各地尚存的祠堂,让不甚了解祠堂文明的人,知道了祠堂传承家国文化的重要。
时间赞赏周人的始祖,创建起神圣的祖庙,用来安顿他们的祖先。长此以往的敬奉,推而广之,就又有了这一姓、那一姓居住地的祠堂。家族和村社里的祠堂,曾经的日子,被破除了许多。
中华文化血脉里的这些象征,是时间乐见的。他说传统中的中堂,是人们精神的成长地,而氏族本家的祠堂,则是人们灵魂的栖息地……死而不能复生的人,死后的灵魂,祠堂是其最好的归处。
周原老家的闫西村,我们吴氏宗祠被时间记忆着,门是村里最大的门,门槛也是村里最高的门槛,便是两厢对立的两个门墩石,也比小孩高出一头多,不是石狮子,也不是别的什么瑞兽,而是叫做“抱鼓石”那种样式。时间说了,祠堂门口的“抱鼓石”,不仅具有装饰、支撑门柱的作用,而且还有辟邪镇宅的大用。此外,也还有一种“遮羞”的巧用。
尊礼崇乐的族人,哪能不讲究辈分呢?辈分小的人,遇到辈分长的人必须致礼问候。但辈分这玩意儿,不能说谁的年龄大,谁的辈分就长,往往是,一把白胡子的老人,辈分反要输给黄口小儿。祭祖的日子,抹不开面子的老人,面对了黄口小儿,可以避在“抱鼓石”的背后,恰到好处地遮住双方的羞脸。
从“抱鼓石”夹峙的高门槛上跨进祠堂,雕梁画栋的头一座房子,是要称为前堂的,再往里走,同样雕梁画栋的房子称为享堂,从享堂的壁龛侧后转进去,还有一座雕梁画栋的房子,又要称其为寝堂了。所谓寝堂,张目看去,后墙面以及两侧墙面,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数也数不清的小小壁龛,摆放着书写了姓名的先祖牌位;而享堂,在高大的壁龛上,则悬挂着一幅据信为吴氏始祖的画像,而与始祖同享祭拜的,又是几位历史上做出卓越成就的吴氏宗亲。
站在这里回头,还可以看见前堂的两根明柱上高挂的木刻对联:
堂号申明于此众议公断,室雅清寂借它鉴古观今。
“申明堂”的一面大匾,如那副木联般悬挂在前堂的横梁上,此外还有寝堂横梁上“思亲堂”的大匾,字贴了金箔,匾雕了金漆……发生在吴氏祠堂的许多事情,历历还在时间的眼前。村里吴姓人家,有谁作奸犯科,触碰了国法,即由国法来办,而触碰了族规,自然地就要用族规来办了。
怎么办呢?吴姓一族的长者,聚会在“申明堂”里,“众议公断”,依凭的呢?就是张榜在“申明堂”墙壁上的“族规”和“祠规”了。
时间对吴姓宗祠曾经的“族规”和“祠规”,如数家珍,什么笃忠贞、孝父母、睦兄弟、敦唱随、全恩爱、修坟墓、勤生理、崇礼义、恤贫困、安己分、彰公道、敦俭朴、崇节孝等,计有一十三项之多,其对族人的行为,作了极尽可能的规范,其中虽有些封建的色彩,但其积极的作用还是值得继承的呢。时间就很坚定地认为,那样的规约,总体说来,都如铁打铜铸的钟鸣,提醒我们中华儿女,时刻葆有崇高的家国情怀,面对胆敢侵犯家园的寇敌,奋而起来,以我们的血肉之躯,保家卫国。
涓涓细流,朝向的都是大河……家是生生不息的一条条小河,国就是汇聚了无数小河的巨流,小河与巨流,血脉相连,不可离分。
回家小住在周原上的闫西村,我有事没事,每日都要去一趟祠堂。雕梁画栋的祠堂梁架上,醒目在我眼中的,是那条彩色的龙,与那只彩色的凤凰。龙的双眼,神采飞扬,目光如炬;凤凰的双眼,明眸善睐,眉欢眼笑……我的长篇小说《源头》,就在龙与凤凰的眼眉盯视下,逐渐地清晰起来,那句“生命的源头在哪里?在母亲的乳头上”的话,也是在龙与凤凰的目光里,凝练出来的。
有了这句话,我一气呵成,完成了三十万字的创作。
如今,小住在周原上闫西村的我,见天还要到祠堂去。祠堂梁架上彩画的龙和凤凰,睁眼俯视向我,给我启发,让我一鼓作气,又完成了《周原纪》和《凤栖地》两部长篇小说的写作。《周原纪》业已下厂印刷,不日即可与读者见面,《凤栖地》也有了个雏形……时间监督着我,要我耐心了再耐心,务必打磨好长篇小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我没有不听时间话的道理,察言观色,发现时间比我还更关心我小说中的人物。可爱的时间,因此把他也义无反顾地融入进小说中来,成了小说里的一个关键性的人物,他带动着小说里的每一个人,为着小说的成长与成熟,发挥着各自的能量……时间兴趣盎然,他热爱并塑造着小说里精神得龙一般的男子,他热爱并塑造着小说里精神得凤凰般的女子。
时间的周原上,赴汤蹈火的龙,浴火重生的凤凰,帮助我种植我文学的梦想。我拉住时间的手,决心来做时间的朋友!但时间太挑剔了,他眼里的人,所以活着,就在于他能干活,他会干活,他把自己梦想的活儿干好了。
不知我干好了我的活儿没有,但我愿意我干出的活儿,影响我们大家都能活得好。
作者:吴克敬

作者简介


吴克敬,陕西扶风人,作家。现任陕西省作协副主席,西安作协主席、文联副主席,历任《西安日报》《西安晚报》副总编。在工作之余创作小说、散文、随笔300余万字,作品见诸多家文学期刊和报纸,代表作小说《五味什字》《草台班子》,散文《碑说》《俗人故事》《俗人散文》等;曾荣获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等奖项。中篇小说《手铐上的蓝花花》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07-2009)。


监制:侯馨远  编辑:李忆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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