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是《朝鲜人眼中的萨尔浒之战》的续篇,讲述朝鲜军在战败投降努尔哈赤之后,后金与朝鲜之间的和谈、博弈,以及朝鲜俘虏在后金的所见所闻。
01
萨尔浒之战后,朝鲜军投降,后金大贝勒代善和朝鲜军元帅姜弘立二人指天为誓。后金将领扈尔汉说努尔哈赤尚在赫图阿拉,朝鲜军必须往见。朝鲜军当然不愿意去,苦苦哀求,但此事已经由不得他们。后金铁骑遂押着约5000朝鲜军向赫图阿拉而行。
此时,姜弘立的从事官李民寏想要自杀,被身边人所阻拦而未能成功。这不过是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言语罢了,若真要自杀成仁,谁人又拦得住?
初六午时,后金军押着朝鲜军到了赫图阿拉城外,根据《清实录》记载,朝鲜元帅姜弘立和副元帅带着一众将领匍匐拜见努尔哈赤。
但在李民寏的记载里,又是另外一个场景。
努尔哈赤邀请两位元帅相见,两人和五、六名将领,率领十多名军官、翻译入见,努尔哈赤坐在床上,手里拿着弓箭,数千名将士分列左右,从如此多的将士来看,这次会见场所应当不是在室内。两帅上前行揖,努尔哈赤见了之后发怒,两位元帅说:行我国之礼,不得不然。
努尔哈赤身边的亲信达海很不满,说你们见了明军经略杨镐都要行两拜礼,见了我们我们国主却只作揖。达海是努尔哈赤身边的笔杆子兼谋臣,他精通满、汉文,但凡涉及起草文告,整订国书,发布的各种命令、文告等,悉出其手,而且他还翻译了大量的汉文著作,比如《明会典》《孟子》《三略》等。由于其重要性,故而常在努尔哈赤左右,对努尔哈赤的决策常常能产生重大影响。
努尔哈赤设置了红毯,然后放了两把交椅让两位元帅坐。
两种文献各执一词,努尔哈赤很显然有拉拢朝鲜的意图,但作为败军之将,两位元帅也不可能仅仅作揖就能解决问题,《清实录》里面所写,两人匍匐在地应该更符合史实。
达海又问姜弘立,军中有多少将领?
姜弘立回答说除了两名元帅以外,另外还有将领8人,实际上朝鲜军中的将领有数十人之多,姜弘立害怕这些将领受到打击,所以故意少报人数。
这次见面的结果还是比较好的,由于两帅的配合,努尔哈赤宴请了两人,然后派人将两人安置在寓所,这个寓所的主人姓佟,两兄弟在努尔哈赤的命令下来接姜弘立去居住。这家姓佟的是兄弟两人原本是明朝人,是上一年刚刚投靠努尔哈赤的,很显然,这是佟养性和佟养真兄弟。姜弘立不与佟养性兄弟二人交谈,向达海请求一间安静的空舍居住,达海不答而去。很显然,姜弘立根本看不上投降的佟家兄弟。达海不答而去。
初八,努尔哈赤和妻子一起去射场,让两位元帅也一起跟随。射场上,有一投靠而来的明朝人在努尔哈赤耳边窃窃私语,姜弘立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从其神色上来看,很显然是对姜弘立不利之事。
姜弘立对达海说:“你的佩刀锋利吗?”
达海不解:“为何这样问?”
姜弘立接着说:“我是读书人,不可以没有理由的来折辱我,今日杀我的时候,请用你的快刀。”
达海闻言,说了一句:“岂有此理!”不久就离开了。从态度上来看,达海很显然是不支持杀姜弘立的。
过了一会儿,过来了一个汉人与姜弘立搭话,并用木棍在地上写了一行字:
如俺不忠不孝之人,足下必丑看矣。
李民寏后来才知道此人是李永芳。李永芳是在努尔哈赤于万历四十八年(1618)年四月十五日攻打抚顺之时被俘获的,随即投降了后金,距离此时刚好约一年时间。李永芳写完了这几个字,有一个人走过来给李永芳说:“女真人都在问,你给朝鲜元帅写的是什么话?”李永芳惊惧之下仓促而退。
李永芳在后来的日子里,为后金立下了汗马功劳,沈阳之战、辽阳之战、广宁之战,都有他的身影。但从李民寏的这段记载来看,在李永芳投降之初,他似乎心中尚未完全认可自己的投降,对此耿耿于怀。而女真人也并没有完全对其放下戒备,时时对其进行掌控。
过了一会儿,代善前来安抚姜弘立,说并无杀姜弘立之意,让其不要担心,并设酒进行款待。
实际上努尔哈赤确实没有杀姜弘立之意,而且为了拉拢他,还有将女儿许配给他的想法,但被代善劝止。
初九,达海到姜弘立的住所,问了几个问题:你们的国王是想救你们回去,还是放弃你们了?你们朝鲜国还要帮助明朝吗?你们愿意留下?还是想要尽快返回朝鲜?
姜弘立赶紧回答:我们这次出兵,出自于不得已,哪还有再帮助明朝的道理?如今这么多将士,我国岂能放弃?而返回故土,这是人之常情,又何必问呢?
02
初十,在射场之上,朝鲜军按照手掌粗细,被分为两班。后金派人来说,会发书信给朝鲜国王,等到回复之后,即放朝鲜俘虏回国。
十一日,努尔哈赤派人送来了酒菜,并问姜弘立是否需要妓女,这一举动把姜弘立搞得哭笑不得,回复说自己在战场上就该死了,只不过因为两国之间的事情到了此地,哪里还有亲近女色的想法。
从努尔哈赤的举动来看,他对朝鲜俘虏的们的态度在日渐好转,究其原因是他在二十一日这天给朝鲜国王发去了书信,他在信中对朝鲜的出兵表示理解:
尔兵助大明,吾料其非本心也,乃因尔国有倭难时,大明曾救之,故报答前情,不得不然尔。
《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三,天命四年三月二十一日,第351页。
送这封信的是胡差小农耳,他与朝鲜人多有打交道,他曾在二月之时为朝鲜送上貂皮500,所以也在朝鲜这边拿着禄俸,这也是朝鲜和后金外交联系紧密的一个力证。
努尔哈赤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还释放了姜弘立的从事官郑应井等人。两位元帅赶紧写了信,详细介绍自己兵败、被俘虏的经过,交给了回国的人员,让其藏在马鞍中带回。
努尔哈赤放回了郑应井等人,很快引起了连锁反应。就在信件发出的第三天,思归心切的朝鲜俘虏开始行动,后金在放班的朝鲜俘虏行囊中发现了三颗头颅;又有同住一寓的朝鲜人杀了后金主人的女儿,然后逃走;又有朝鲜人强暴后金女性的事情发生。努尔哈赤十分愤怒,下令杀所有朝鲜俘虏以泄愤,经过代善苦劝,才只杀了外面两班约四、五百人。
努尔哈赤让达海来敲打姜弘立等人,说:“尔国将士作恶,不得不杀,前日抚顺李将官(李永芳)投降,甚为驸马,你们若是能投降,所获待遇又岂能低于李将官。”
努尔哈赤其主要意图是想要联合朝鲜,一起对付明朝,至少也得让朝鲜站在自己一边。努尔哈赤以胜利者的姿态发出的这封信,但对朝鲜来讲,这是一封难以接受的信,且不说信的内容,就是称谓上面,就已经无法接受——外交关系中的称谓在很多时候比内容更重要。努尔哈赤在信中自称为“朕”,国号“后金国汗”,使用“天命”年号,然后以“谕朝鲜国王”的口吻讲诉事情。
光海君如果接受了这封信,等于承认了努尔哈赤称帝建国的事实,而朝鲜侍奉明朝为宗主国的想法未曾改变。但还有数千人在后金军手里,这只是其一,而且如果处理不好这件事,会不会带来后金新的报复,尚未可知,所以,信件也是必须要回复的。
而且此时来拉拢朝鲜的不只是后金,明朝经略杨镐也派人来敲打朝鲜,避免朝鲜倒向后金。两国的使者,朝鲜都不敢怠慢。
03
一个月之后,朝鲜的书信来了,信的署名也不是国王光海君,是以平安道观察使朴烨的名义回复的,而收信人则写的是“建州卫部下马法开拆”,“马法”,就是“老爷”的意思,这封怪异的回信中,朝鲜明确表示朝鲜和明朝为父子之国,希望和后金各守疆土,保持和平,其信内容如如下:
洪惟两国,境土相接,共惟帝臣,同事天朝者,二百年于兹,未尝有一毫嫌怨之意矣。不图近者,贵国与天朝构衅,兵连祸结,以致生民涂炭,四郊多垒,岂但邻国之不幸?其在贵国,亦非好事也。天朝之于我国,犹父子于子也,父之有命,子敢不从乎?大义所在,固不得不然,而邻好之情,亦岂无之?郑应井为先出送,致款之义,亦可见于此也。来书有曰:以我心初来,若犯大国皇帝之意,青天岂不监察?此心足以保有世业,而永享天休者。岂不美哉?自今以后,偕之大道,则天朝宠绥之典,不但诞降。两国各守封疆,相修旧好,实是两国之福,此意转告幸甚。 《光海君日记》卷一百三十九,光海君十一年四月二十一日,第 555 页
努尔赤急切地盼望着朝鲜的回信,五月初三,他终于忍不住了,派人来文姜弘立等人,信件发出去很久了,为何不见回音。姜弘立此时身陷囹吾,更不可能知道是什么原因了,只得建议派人去看看情况。
十一日,金彦春从满浦归来,带来消息说朝鲜的郑忠信会来回复消息。郑忠信是一位优秀的外交人员,他去过明朝和日本,还去过扈伦,有与后金交涉的经历。但他生病了,就由平安监司朴烨的军官梁谏担任差官。不仅如此,朝鲜军人们还得知自己在朝鲜的家属原本已经被拘禁,但平安监司朴烨认为这不是投降,所以将家属们全部释放,听到这个消息的朝鲜俘虏们无不落泪。
二十六日,河瑞国等人回来了,还从朝鲜带来了大量的货物,这些货物在女真人中受到热烈的欢迎,城内外都人员聚集。
二十七日,努尔哈赤派人拿到了朝鲜来的文书,来人还说如果信中是好话,则以牛羊招待,如果没有好话,那就只有鸡鸭。到了傍晚时分,李民寏等人得知:文书无一句好话。达海还来询问文书中“马法”“四郊多垒”等是什么意思?
二十八日,因为朝鲜的回信内容未能如努尔哈赤之意,朝鲜差官梁谏等人被送往城外居住。
二十九日,姜弘立一看,这不是办法,还得想办法调和矛盾,于是请求把文书拿出来,让自己解读一下。
六月初一,努尔哈赤的部下阿斗、达海等人拿着文书到了姜弘立寓所。姜弘立看了之后就问:“此文书哪里用语不好?”
阿斗只识蒙字,达海粗知文字。阿斗问:“此文书为何以平安观察使回信?”
姜弘立说:“我国的规定,来自邻国的交好,必由近处监司负责。比如与日本通好,则由庆尚监司负责。所以,这次和谈之事必由平安监司主负责”。姜弘立这里纯属忽悠,但是阿斗、达海两人也不知真假。
阿斗又问:“回信为何不写我国国号,却只称建州?这是不以邻国待我”。
姜弘立继续忽悠:“我国之所以称建州,是因为以前长期这样称呼,已经习惯了,所以以此而称之。请看文中有贵国二字,不就是以邻国相待吗?”
阿斗曰:“文中的‘马法’,是指大汗吗?”
姜弘立说:“马法者,是指汗左右之人,从下文中的转告二字就可以看出”。
阿斗再问:“四郊多垒者,是想以东西南北包围我国的说法吗?”
姜弘立答:“四郊多垒是古语,是指明朝四面防守之事,不是包围贵国的说法”。
阿斗曰:“我们送还了郑应井,而来信却无致谢之类的话,也没有请求归还被俘将士的言语,这是为什么?”
姜弘立答曰:“文中的‘先为出送’四个字,就是在为请求日后尽快送出俘虏作伏笔,而邻好等语,难道不是致谢的意思吗?”
阿斗还是所怀疑,说:“此文书必是明朝的意思,让朝鲜人送过来的”。
姜弘立说:“岂有此理!前日贵国文书中有:‘若有先犯大国之心,青天岂不鉴察’等语,所以我国才发此语的”。
达海等人这时才信,说:“我粗知文字,不能完全解读”。
阿斗的脸色也好看了很多,说:“这件事情,我会当面报告给大汗”。
过了一会儿,两人复来,对朝鲜致歉,说:“有失迎接之事,深以为恨”。然后就让差官梁谏等人搬到姜弘寓近处居住。
第二天,朝鲜差宫将白苧布六端、白纸十余束、绵布十余端送于阿斗,这些物资全部交给了努尔哈赤。
解决了和谈的事情,初十日,努尔哈赤领军马出去。十六日,攻陷开原,屠六、七万口,抢来的子女、财物,用了五、六日才安置完毕。
但努尔哈赤很显然不会止步于此,他派手下大将与姜弘立交涉说:“贵国之使到此,则与大将盟;我国之使上贵京,则与政丞盟。”
达尔汉对带着后金书信准备归国的朝鲜使者梁谏说提了三个要求:
一、如果朝鲜的回信没有国王的御印,那就不要来了;
二、回信不必多言,只说不再帮助明国出兵即可。
三、朝鲜应该派大官来,也就是派遣级别更高的官员到后金来和谈。
04
朝鲜的备边司收到后金书信之后,即刻开会讨论,但找不出能够对应的方法。因为后金方面要求和好或国交,并说如果不是国交的话,就不用回复了。朝鲜的窘境是:如果不派重臣以国王名义的使臣去结盟的话,后金很有可能发动战争;如果推进此事的话,那就必然会辜负对明朝的义理。而很快意外就真的发生了,众所周知,明朝在辽东的情报网一直很拉垮,但却意外地得知了后金与朝鲜和谈之事。
1619年六月初八日,清安堡守堡官王一德生俘了一些女真人,他们自称原属被努尔哈赤消灭的乌拉布占泰麾下,后被后金所绑架。这些女真人在供述中有称“高丽宰相”访问后金,努尔哈赤派阿敦巴图鲁迎接他们。王一德立即把这件事上报,很快就被杨镐所知,杨镐立即要求朝鲜解释派的是什么官员以及为何事接触。
光海君自此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只好向明朝解释说是努尔哈赤送来了书信,自己不得已边臣写了回信,让河瑞国带给后金,自己的真实目的是想要打探后金的虚实,并且正准备将河瑞国从后金带回来的信息写成报告,上报明朝。
明朝苦于没有实据,二期而此时也要拉拢朝鲜对付后金,所以也没有过多的追究这件事。
但光海君收到了努尔哈赤的来信,是需要回复的。但一个奇怪的现象是,大臣们对此事纷纷避之,因为此事太难了。一方面是明朝,一方面是后金,朝鲜一个都惹不起。虽然光海君想着要给努尔哈赤回信,但大臣们却处处不予配合,而且光海君还不敢下强制命令,如果事情闹大,恐怕又会被明朝所知。
所以,最终对于努尔哈赤的来信,光海君虽然有回信之意,但却最终无法成行。
和谈的终止,最直接的受害者就是朝鲜在后金的俘虏们。
由于朝鲜人一直在逃跑,当初在后金的5000俘虏,大部分已经逃散殆尽,所以后金举起了屠刀,只给元帅、副元帅、将领、通事留下了少量的仆人以外,其余人等全数杀死。
不久,又把剩下的朝鲜俘虏送到界藩城看管。
但这样的场景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后金的使者小农耳从朝鲜回来了,带回来一个直观的感受,虽然朝鲜国王没有回信,但在接待小农耳时的态度比以往好过十倍,至于朝鲜将要帮助明朝继续攻打后金的消息纯属子虚乌有。这一条消息让后金君臣欢欣鼓舞,姜弘立等人所受到的待遇又好了起来。
但朝鲜虽然派河瑞国往来,但始终没有正式的文书与后金往来,努尔哈赤也深知此时的朝鲜尚不可用武力,遂再次放回了部分将领,而李民寏就在其中。
至于元帅和副元帅则继续被扣押。
副元帅后来私自写信与朝鲜国内沟通,被元帅姜弘立向努尔哈赤告发,副元帅自伤。而姜弘立则后来也被努尔哈赤释放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