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峰短篇小说奖作品展示】张应：达摩克利斯之剑。

多年后、我仍想不通，那究竟是我荒诞的白日梦、还是被混沌歪曲的现实。或许，达摩克利斯之剑正预谋判决世界。

入了冬，天空在雾霾的吞噬下显得灰暗，人们早在新冠肺炎的胁迫下习惯戴上口罩，人流一遍遍更新，给我留下印象的只是不变的低头族，冰冷的屏幕投出蓝色的荧光，像是扫描枪，人们呼出的热气被口罩拦住，人流渐行渐远。

这些与我无关，我拖着行李走进机场，眯着眼睛寻找我的航班，总之，我现在很激动，好不容易从报社那儿抠出一点假，我果断拿上我尘封已久的胶卷相机，摒弃父母亲朋催婚领导催稿的魔音，去赴一场极光之约——我少时的梦想。

窗外气流斡旋，云朵簇成了寰宇，一幅规宏盛大的千亿名画铺卷山河，人间十乐也莫过于奔赴远方了吧，激动的心情奔腾在我血管中。

“前方…挪威…请乘客……”

柔美端庄的播音腔宣布此行的终点，我深呼一口气，拿上行李去找我早已订好的旅馆，寒风引诱冷空气袭来，我紧了紧围巾，走进风的深处，前方是光亮。

广场上早已人山人海，那座新建成的灯塔也被热情染上烟火气，发散的柔光普照着人们的面庞，各式语言交杂着，但他们却跨过种姓语言的峭壁，只需一句问候，一个动作，素不相识的两人便热情攀谈起来，好像这里宽恕了一切罪行，允诺污秽在极光的见证下褪色。我小心护住相机包，勉强挤进一个角落，黑色羽绒服在缤纷的人群中显得寡淡，我松了一口气，呼出的二氧化碳具象成白雾。 

我小心翼翼的拿出相机，聚集在高大的灯塔上，正对着灯塔按下快门时。

女孩柔和的声音响起“你好啊，我也是中国人，我们能一起吗？”瓜子脸，雪肤，柳叶眉，杏眼桃腮，白色羽绒服胸前蓝绿相间的地球彩绘格外显眼，好不可爱。

我的镜头晃了晃，灯塔在我的胶片里扭曲，我有些生气，刚要拒绝，周遭突然安静下来。我皱了皱眉，疑感地看向天空。

我简直无法用言语描述那时的景象，雄奇璀璨，那是我一生的幸运。

亘古的银河具象化、星的轨迹织成无垠的虹彩，极光渲染着星空，歌唱着生命的颂词，一带带交相辉映仿佛是从地平线沿天梯攀上九天，这是神的专权，神采撷极光，修补自己最珍视的法杖，再续而赐福人间，远方的村庄奏起神圣的合唱，星欢喜着，着陆在灯塔上，灯芯被点亮，于是离人灯便常亮，便有人处处有归途，月光皎皎琅琅。  

我愣了有一会儿，又举起相机疯狂接下快门，那姑娘只是对着笑，浅浅的，柔柔的。

时间好像被淡忘，人们在极光的洗礼下像一对老友久别重逢。　

许是极光的魔力，抑是对国人生来的包容，我抱歉的朝她笑笑，为自己的无礼感到羞愧。那女孩笑着摇了摇头，突然说：“我能带你去一个地方吗？不远的.”她的瞳孔中映着我歉意的面孔，闪过无机质的光，我蓦得感到一种被窥视的冒犯，却作出一个颔首的动作。她便拉过我的手，越过人流，领我到灯塔之下，指着灯塔道：“要上去看着吗？”　

许是她的言笑晏晏太令人动容，抑是此刻我恍若重回少时，鬼使神差般，我跟她上了灯塔，但却不害怕。　

灯塔里与我想象中不同，我们像是误入冰墓的阴客，环形的楼梯漫至塔顶，正映眼帘的是一个模样奇怪的物什，不规则的建筑有三米高。底部扎在灰色大理石上，四面有平整的罅隙,是自动升降装置，纯白的柱身嵌着梵文,又像荆棘，神秘的字符刺着机质的心脏，顶部被环起，呈喇叭状，半掩着的中心像精缩过的被缚上十字架的耶稣，又像正被处以极刑的亚里士多德。

“信号接收装置！”一个念头飞速闪过。

“谁那么疯，敢在这儿搞这种东西。”我转头问向女孩。　

她沉默了一会儿，邀请我到楼梯上，哑着声音问我：“你听过达摩克利斯之剑吗？”

不等我回答，她径自说起来：“僭主狄奥尼修二世与奉承他的朝臣达摩克利斯交换一天身份，达摩克利斯喜不胜收，待晚宴将结束时，达摩克利斯注意到王位上方仅用一根马鬃悬挂着的利剑。他立即失去了对美食和美女的兴趣，并请求僭主放过他，他再也不想得到这样的幸运。”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我支起头，问道：“潜在的危险？好吧，确实这个世界糟透了。”我无所谓的耸耸肩，社会精心打磨的冷漠淋漓而下。

她又笑起来，我注意到她的眼睛不再有神，意识恍惚间，我仿佛听到冰冷的机器声带着沙质。

“013号,即将启动自动销毁装置。”

我晃了晃了脑袋,把莫名的东西赶出脑海。

我问道：“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吗，你这小姑娘胆子挺大啊，你叫什么？"

她垂下眼帘，鸦羽扇动，莞尔道:"叫我林吧 双木林。"

"这是巴别塔，我生长在这儿.''林顿了顿，紧握住拳放在在膝盖上，“不，那是屠宰场，每个人穿着一般无二的白短衣长裤,难道不是待宰的羔羊吗？好一个应许之地！”她声调猛的拔高。 "我们每天定时检查身体，套上颈环。我全部的人生色彩只有一望无边际的白和新血的鲜红”

"检查身体？''她面目狰狞:"制造出了柯南伯格式的怪物!"

林深吸一口气，嘴角扯出苦涩的笑:“人类曾在古迹中寻得世界的走向，玛雅预言道:2013年,人类将迎来末日,其实不然,玛雅人的纪年法不同于公元纪年法，浅显点说，玛雅纪年推了一千年，你相信吗，公元3013年,人工智能制订世界规则,建立了伊甸园一应许之地，你也可以理解成桃花源吧，人类成了它们的臣民、战利品，芯片被植入人类体内，人从出生就会定义，天才，平庸，废物，一次次的被暴力洗脑，为人工智能服务，甚至，生命的延续被粗暴的称作灵长类动物交媾计划，婴儿的心脏被钉上芯片，再到瞳孔，你意识到了吧，我是个盲人，我的眼眶成了浑然天成，公平合理的监视器！”她开始语无伦次，激动或是气愤驱使发泄人类原始的暴虐。

我皱着眉，看她像是一个中二过度的孩子，“太荒诞了”我想，但我握住她的手，企图给予她一丝慰藉。双色羽绒服交融摩擦出静电

林竭力勾起唇角，用轻松的语气道：“你知道吧，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那群人工智施舍慈善，建了一座教堂——圣约翰·麦卡锡修道院，为我们开设神学课堂，圣经是我们最高宗旨，仅次于人工智能的法条，所以，在主的指引下，我们悄悄武装了一支革命军，叫十三连，这是我好不容易从应许之地的图书馆翻出来的好名字呢，人工智能自诩为神，我们偏要做执拗不屈服的路西法，我们计划了好久，应许之地的巴别塔就是我们逃出去的契机，我们要把我们始终仰望着的该死的人工智能狠狠拉下神坛！”她改拳为掌，扬在头顶，极光仿佛融入她的眼眶，凝成了新生般澄澈的琉璃瞳，星光悄然从她掌隙泄出，她的脸上满是向往的神情，一派少年意气。

听到教堂的那一刻，“机器信了天主教，为人类祷告，人类虚伪的仁慈被继承。”我想。

“但是，尽管我们如何虔诚的朝圣，审判始终没有降临，哈哈”林自嘲道“神抛弃了我们吗？那时我愤怒又恐慌，路西法？呵，实在是被形而上的信仰冲昏了头，又何必去作那祸水东引的恶魔？我终于想通了，没有任何东西会给予我们幸福，没有人为我们引路照灯，我们便自画辰星，自引东风！”

我撞进她的眼眸，那一刻好似林的眼睛才是无垠星海，斑斓的极光也黯然失色。

“太阳黑子，耀斑活动剧烈时，太阳发出大量强烈的带电粒子流，也就是太阳风，沿着地磁场的磁力线向南北两极移动，它以极快的速度进入地球大气的上层，其能量相当于几万或几十万颗氢弹爆炸的威力。由于带电粒子速度很快，碰撞空气中的原子时，原子外层的电子便获得能量。当这些电子获得的能量释放出来，便会辐射出一种可见的光束，这种迷人的色彩就是极光。极光引起的磁暴会使人工智能暂时休眠，但太久了，太久了，太久的奴役酿成了类骨髓里的奴性，竟无一人敢当先锋。”

“那我们便来开山！蜉蝣撼树又何妨！还有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呢！”

“直到有一天，我已记不清楚，总之，我们终于扯下颈环， 装备上早已准备好的让生命特征暂时消失的设备，并备好急救物资，登上巴别塔，准备跃过时间叠点，那个呈未知字母状的虚空蓝的空间，你或许会说，只有我们逃是懦夫之举，但我们的希望便是由己之肉体，唤醒千万沉睡于深水的灵魂，失败又何妨！那时头顶的极光是我生命中最绚丽的色彩，要知道，应许之地连花都没有。” 

林对上我，柳眉弯出盎然，牵出一个狡黠的笑“我们还给它们了一个小惊喜呢，爆炸声应接不暇，它们奴役人类的机器毁了也有四成，哈哈哈哈，别提多开心了！”

“我们趁乱逃了出去，成功跃过时间叠点，超越有限曲线，我数曾真的以为，我们致达无限，逃了出去。”

林面上浮上痛苦之色，字字泣血：“人工智能精准定位了我们，我们甚至完全搞不清状况，于是。”她闭上眼，泪却流不下来。

“伤！ 亡！ 惨 ！重！原来，一切都在那群畜生的预料之中，巴别塔即是能量转换站。” 林的身体颤抖着，仿佛陷入了极度恐怖的梦魇，我探身抱住她，有时，安慰的行为并不用大段的言语定义，她的抽泣声渐大，又想极力咽下，直至被时间安抚 。

“尽管我料想过失败，但真正的失败到来，却……”林无言，我却知道她想说什么了。

我故作轻松，扬起情绪道：''没事的时间会抚平一切的。我们只要一直往前就好，时间会自己校正万物时，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嘛，或许你听过 ，‘所有一切尘世之物都被磨灭，而我不死。’”

“不屈意志是人类的第二颗心脏，即便你们肉身陨灭，但这颗心脏将永不止息的跳动，尽管有时会微弱，但终会心火熊熊，燃尽天光。”

林眉眼弯弯，眼波漾起一池阑珊的春：“你知道吗？你身上有种平静的力量。”

我故意垮起脸，试图活跃气氛：“社畜的怨气很大的好不好，学生不要随便向往。”

林始终笑着，只应和着我的话。

在疲惫的叩压下，我们终于走出灯塔。 

这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旭日暗浮，火云与黎明共勉， 浮光跃金， 带状的极光被渐强的光稀释，我才意识到，原来竟已过了整晚。

我已走出了些距离，向林挥手告别，笑盈盈的问：“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以后一起去玩啊，你什么时候有空？”

林站在原处，答到：“下次极光出现的时候吧。”

她笑容干净纯洁，我心下一动，翻出相机，按动快门，积雪拥吻阳光，鎏金的粒子安隅这方天地，一张言笑晏晏的少女刻在时间的镜河。 我看见林说了什么，想努力看清却又实在看不真切。

我抬脚踏进光，朝我的旅馆前进，不多时，广场传来沉闷的轰鸣声。我没去深究。 

我已记不得我如何回了国，又如何回到我的工作岗位的，总之，我枯燥乏味的定时打卡的三点一线的生活仍在继续。

我换上笑容面正对打卡机，叮一声。

“您已成功打卡，祝您工作愉快。”

笑容被打卡机成功收容，我又成为蓝色的章鱼哥，26个字母摊在我面前,手指游动在键盘上，成形的汉字大片流出，疲惫也愈发沉重。我捏捏鼻梁 ，想趁午休出去透透气,余光却瞟见一篇报道,。

《挪威新建灯塔爆炸事故——一死三伤》

我颤抖着手点开，鼠标上下滑动，调动眼珠快速转着。

原来是恐怖袭击。

莫名的，我松了一口气，心却依然沉重，沉闷的空气压缩我的呼吸，我猛的拉开椅子冲向卫生间，紧捂着嘴竭力压下干呕的冲动，没吃早饭的胃痉挛，喉头只挤出酸水，反上来的胃液激着不住的咳，震源却在心口，余波是涨红的脸。

我随意抹了把脸待呼吸平复后，白着一张脸走出洗手间。

正午的太阳正艳，阳光被高楼剪断泄着无规则的光明。走廊的富贵竹正高首拥吻阳光，我端着的温水也氤出热气，气球小狗彩绘静趴在米色马克杯上，一派岁月静好。我也难得放任自己百无聊赖的神游，灵魂暂脱躯壳桎梏， 攀至乞力马扎罗，潜至瓦尔登湖，游至挪威极光。

镜像斑驳间，我突然听清了林的声音，自遥远星河来，她说。

“我耳边长夏，眼中长昼，即便我将长眠，但善良的旅人啊，我会为你祷告。”

耳边长夏？耳鸣？不，是脑内的电流声!

眼中长昼？希望？不，是要被格式化的白光!

耳边传来清脆的碎瓷声，手上温热的茶水也昭示马克杯死亡的事实，我垂下眼帘，将马克杯的尸体清理干净。

银铃般的女声响起：“张姐，你怎么还在这儿啊，午休快结束了，领导在催稿呢，唔，真累。”她嘟起脸。

这是新来的小宋，年轻，漂亮，青春活力，白色羽绒服衬得学生气更显。与我关系一向不错。

我扬声应道：“来了！”

看着白色羽绒服身影渐远，我脑海又浮起极光下女孩的倩影。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我下意识吐出一句话，又好笑的摇摇头，笑自己的幼稚天真。

推开门、社畜平凡的下午按下起始键， 冷空气骤缩，在眼镜上与热意相遇，办公室蒙了一层雾，我怎么也看不真切，每个人都被电脑扫描，双手被键盘，鼠标标记，大片灰色的粒子穿过人类的骨髓，人类是不是正在被谋杀。

我走过数行同事，用公式化的笑应酬着。

终于走到座位，我仍机械式的敲打键盘，只是一次恍神间，我停止敲击字母的动作，屏幕上赫然映着一行赤色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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