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周刊》第596期

田暖《诗六首》

荐评人：张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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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荐评语

推荐田暖的这组诗，是因为其诗大多有胸中垒块，揭示人性阴暗与无奈坚持，在理性与感觉、体验与意象之间亦能顺畅转换或衔接。

如《随物赋形说》是作者阐发题旨道理的诗写，其独特性在于借用神奇意象并化用苏子偶得实现对“随物赋形”要义的质疑，“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实质还是自由。随物赋形的要义即擅于适应，以万变应万变。但过可能则机会主义。作者首先展现我们自在舞蹈，甚至高墙也有随处耸起自由，由此引出奇异的意象“完全自由的水里/游着鹰的影子”而“神躲在鱼的眼泪里”可谓神过之笔。还有“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别指望有神参与的水就是活水”。从科学角度看，鱼的眼泪或鱼的记忆等并不成立，但习惯上依旧不断流传，作者基于习惯生发出个性诗意也难能可贵。对此可以比较徐杰2016年作词的《鱼的眼泪在海心里》与邹冬萍 2015年10月的诗《鱼的眼泪》。接下来开始切题，“当人们像水，被赋予/随物赋形的本事，”就“在流淌的路上”。直到遇见“想到松风亭休息的苏轼”才突然明悟。苏轼在《记游松风亭》中写道，“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因此能够“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这已经是飞跃。

《草木间》交际无奈，人生无常。人们边走边散，一转身一回眸“走来的人/已经看不见” 。接下来是一组意象，隐喻等待者的心像风中战栗的树叶，“挂在枝头，悲欣看尽/落入水中的也过尽千帆”，最终归于寂静或荡漾中瞬间消失的涟漪。第三节正面写自我，即使“坐在秋天的椅子上”，也会看着这一切也发生在我们身上，风吹着无法确定的事物（“事物”一词可斟酌）。列举两种可能，一是“暴风骤雨把大树连根拔起”，二是“草木枯折如断翅的天使”，都是“草木间”的命运极限。但最不可思议的是结尾“除了微笑，我们都没有哭出声来”，如此态度是喜是悲，是真是假，都很难说，可谓别有一番滋味。但确是应该与必须。

《苍穹》通过意象折射出郁结的不平之气，让人感悟到普遍人性无奈与无助，多少人“满眼星辰，却摘不到一颗”，而月亮却乐此不疲“用圆缺诠释皎洁的光辉/递给人们”时，月光下“酒鬼把女人摁倒路边”，“风不停地吹打在路上用嘴唇舔舐着伤口”。苍穹成为巨大的暗箱操作，“把人间深深地罩住/又送进万家灯火”。

《日光一直绵延到峰顶上》与《一天》都是从日常琐细中获得灵感。前者无论是“针插在（线团）里面掩藏着大象穿针的忧伤”，还是“被扎出血的手指还要/在生活的布面上灵巧地穿针引线”都可圈可点；后者对照谷川俊太郎《三万年前的星空》中的诗句，最后的矛盾与纠结我记得在前几年读过并玩味过。

《日常的星火》从写感觉入手进而写体验，最后出现亮色，在这组诗中算是另类。

（本期荐评人：张无为）

附：

诗六首

田暖

随物赋形说

我们在随处舞蹈，高墙也随处耸起

完全自由的水里游着鹰的影子

神躲在鱼的眼泪里

但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别指望有神参与的水就是活水

当人们像水，被赋予

随物赋形的本事，在流淌的路上

直到我遇到一路疾奔、疲惫不堪

想到松风亭休息的苏轼

松风亭啊，多么像一个遥远的存在

为什么不立刻停下来休息呢

苏轼想——

退回去，要死于军法

冲上去，会死于正短兵相接的敌手

一个不再挣扎的人，我停下来

就让活着像随遇而安的风或者水吧

草木间

我转身回眸，走来的人

已经看不见了。人们边走边散

树叶在风中战栗若一颗颗心

挂在枝头，悲欣看尽

落入水中的也过尽千帆

靠在岸边的岩石上

归于寂静或荡漾的涟漪

我坐在秋天的椅子上

看着这一切也发生在我们身上

风吹着无法确定的事物

即使暴风骤雨把大树连根拔起

即使草木枯折如断翅的天使

除了微笑，我们都没有哭出声来

苍穹

当你凝望苍穹

黑蓝的苍穹星光闪烁

所有过往仿佛都不曾发生

苍穹之下

多少人如你，发动引擎

在奔跑的路上

满眼星辰，却摘不到一颗

月亮却乐此不疲

用圆缺诠释皎洁的光辉

递给人们，月光下

一个酒鬼把女人摁倒路边

踢打了一阵马路，又把她搂进臂弯

风不停地吹打在路上用嘴唇舔舐着伤口

苍穹一次一次把人间深深地罩住

又送进万家灯火

日光一直绵延到峰顶上

日光转身落在它的阴影里

我坐在树下，看猫狗

为一个线团争吵。我们也有一个

缠绾着无法厘清的线团

针插在里面

掩藏着大象穿针的忧伤

被扎出血的手指还要

在生活的布面上灵巧地穿针引线

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的衣衫

在洗衣机里滚搅着

洗浄，又晾晒

在同一根捋直的绳线上，不同的人形

又染上了阳光的芳香

远处，山河紧挨着山河

日光，一直绵延到它们的峰顶上

一天

这空洞的一天，就要结束了

它的空洞装满了庸碌的忙

和从前天续来的日子

瓶中的鲜花又落下了几瓣

浸入水中的叶子也开始发腐

我的心疼也像无效劳动，让我更心疼

我不完全赞同谷川俊太郎说的

我想这样说，活着

是想追求意义

“和比意义更深的至高幸福

我只能继续写诗”

以前写的诗，今天又删掉了几首

就像挑选骨刺

这样的事，我必须慢慢去做

我也将这样，一点点被时光删空

日常的星火

雀灵从天际醒来，啾啾鸣唱

我的窗户也醒了，一只洞开的眼晴

光线因此从更阔大的天地涌入

吮吸着残留的昨夜和泪痕

菜板和刀，又从厨房摩擦出了星火

――作为活下去的力量

必须努力睁大眼睛，从漫卷上来的

疲惫中，让心也变得轻盈如光

日复一日续着无穷的梦

从这里到那里，从那里到这里

鸣唱着……光明而又轻盈

人们啊，也仿佛随时都是会起飞的鸟群

（选自“世界诗歌网”国内频道2024年6月7、20日）

诗三首

茂华

余烬

这是超现实主义的黄昏

每一块抽象的云

都被胡安.米罗用个人色彩描了一遍

我看到时间的余烬，像无处安放的花儿

开在峭壁上

我想摘一朵送给裹着小脚的祖母，时而

见到死去的亲人

不知是我闯入他们的维度，还是他们

来到我的维度

安身立命

一颗种子翘首以盼的雨季

没有到来。雨云在后山徘徊，最终

没有越过山峰

在峰顶舞剑的人，从不关怀云雨之事

百姓图安身，唯志士图立命

“湖广熟，天下足”，那年没有谷物成熟

一场旱灾，山南饿死了不少人

第二年，皇帝在先农坛亲耕

三王九卿陪同。这一干人把家国

装进一粒小小的粟米

在湖边吹风

劳作一天后，在湖边小坐

衣背的可视物，无疑是汗水的结晶

这些盐粒，不可用来调味

他脱了衣服，让风裸吹

风啊！看是软不拉几，却有洪荒之力

能把天吹黑，露出鱼鳞般的星星

这汉子，此刻真想

身心分离，让没肝没肺的肉身

在湖床躺平

做千秋美梦——娶一个

为他做饭的妻子

（选自“世界诗歌网”诗歌频道2024年6月21日）

诗三首

由勇

候车

醒醒吧。列车与铁轨正在演奏《使命》交响曲

森林将阳光酿成酱香型的酒

向南还是向北

他的心与云雀对喊

行李箱提起又放下

前行的脚步声一再结茧

车站广场的玉兰和三角梅破开青涩的茧

风声摇晃出陡峭。陡峭托举流水

盗窃者和纵火者混迹在换乘的人群中

他曾经换过乘，这次买了终点站的车票

轻叩门环

动车停靠七号站台

动车改变他的方向

动车没有改变他的方向

草莓

没见过候车室是空着肚皮的，也没见过

贵宾室是被撑得饱饱的

钢铁的骨架

线条柔和的舞台，你或许会听到

一些自荐。瓜子、花生自荐硬壳里的那颗心。而草莓

自荐将红色进行到底

想法呈现于外表

试图改变剧本的走向，尽管

想法卑微得小于芝麻

无论哪种，站台上车

都应站在白色安全线内，排好队

旷野之息

执着陷于远方。今夜

像一场暴雪

难以找到可以倾诉的对象

那些陷于春天的帆

那些陷于黄昏的桅杆

在火焰中复活，任浪花抚摸

发出叫喊

无人知道它喊了多久

远处，灰狼的爪子锁住猎物的喉咙

蝙蝠埋头赶路

窗子是一幅画

只把明月知情的装帧进来

动车进站停靠

一辆绿皮火车超过了它

（选自“世界诗歌网”诗歌频道2024年6月19日）

诗二首

邓漠涛

放牛记

把牛赶到山坡上吃草

太阳就露出了头

嫩草上的露水开始逃窜

地面湿滑

将童年跌来撞去

太阳是我吹起的气球

爬得很慢

尖尖的山头随时会刺破它

或挂在山顶树枝上

再也升不起来

村子飘起炊烟

牛看不见

它的性子比太阳还慢

不停地甩着长尾巴

看样子，它也想拍打太阳

等到母亲的呼唤传来

太阳也听到了

一下子蹦上山头

坐在牛背上回家

去等那个穿花衣服的女孩

准时出门

听听她今天唱什么歌

主位

乡下厅堂主桌主位

娘舅可以坐

新姐夫可以坐

贵客可以坐

高寿老人做寿时可以坐

外婆和奶奶

一辈子只坐过一次

那一次她们僵硬的身子

用布带捆绑在椅子上

双脚蹬着石磨

紧闭双眼和嘴

这一坐，就再也下不来

她们操劳了一辈子

闲下来，用坐主位的荣耀

应证那句古话——

死者为大

（选自“世界诗歌网”诗歌频道2024年6月21日）

诗二首

齐伟

黄昏书

城乡结合部。大地开始降温

多么好！尽管光芒细弱

北方的木芙蓉花开的晚

我还没看见花。漫长的等待

知了还没有叫。如果你放慢脚步

前面就是川流不息的百股河

离群索居。长久浸淫于书卷

尺度平衡与构建。靠妥协

一羊群。从我身边过匆匆过

它们的道路是从草尖到刀锋

世间风尘。早已深入我内衣

幸存者。出乎于意料之外

金蝉脱壳。情理之中也须

扒下一层皮。我还要写下

更多的人物。避开太多

致命的纷争。雨水不能

颠覆一切。我还是专心

做一件事吧。活成一块石头

与草木同悲。与大地同热

偶尔抬头。星星如往事的井口

我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

水果街的雨

这雨还没有停歇的迹象

傍晚的家门陆续打开

树叶滴水。草木发光

风吹过来。花椒树

香椿树开始摇晃

不要轻易去触动

那些蓬勃之物

譬如几棵花丛中的罂粟

具体的孤独

在风中再次摇了摇头

渴求之心依然扎眼

折花吗？我们没有带伞

雨水稍歇。流水远去

水果街。所有的人

都已离去。“爱情折断流水”

还是回到诗篇吧

是的。流水已远去

书房条桌上那件

淡蓝色的缺耳古瓶

年代久远

它仍在人间醒着

没有投奔爱情

（选自“世界诗歌网”诗歌频道2024年6月17日）

诗二首

丁欣华

只有汨罗江，越来越瘦

端午节，我们还没说出屈原

汨罗江已电闪雷鸣

历史的血丝，布满

整条江河

汨罗江的鱼，集体击掌狂欢

节日的欢乐，大雾般弥漫

一代又一代的鱼

吞噬着诗人的红利

一次又一次

跃出王朝的边界

只有，汨罗江

看起来，越来越瘦

越来越像诗人

中年的我，已无芒可种

风吹麦浪，成为遥远的记忆

童话里的故事

城市的高楼

不见麦浪一朵

街角拐弯处，唯有

鲜花抛媚招摇

茫茫人海，人海茫茫

都在自己的世界里

兵荒马乱

舔疤疗伤

芒种之日，中年的我

已无芒可种

只种下茫然一片

（选自“世界诗歌网”国内频道2024年6月15日）

诗二首

黄会儒

多年以前

父亲不再从山里

扛回像那根一样粗壮的横条了

那时，他在低矮的茅草屋

喝一碗苦涩的草药

看见我，表情里的苦涩瞬间消失

他牵着我的小手走到院里苦楝树下

苦楝树还没有结出苦楝子

鸟儿们在上面蹦跳欢鸣

淡紫色小花掉了一地

知道我要参加小升初考试

父亲从衣兜里摸出一张

起毛的绿色人民币

递到我手上

我走的时候

树上的鸟儿也飞走了

父亲还久久站在篱笆的门边

山村月夜

母亲从田间回来

划亮一根火柴

小心地生起了火

灶膛就亮亮堂堂起来

炊烟爬上屋顶

袅袅娜娜，描摹着

山村的宁静

少年的我依在竹质门框

望向夜鸟啁啾的村口

这时，父亲才踩着

弯弯曲曲的小径

从山上

挑回一担月光

（选自“世界诗歌网”诗歌频道2024年6月22日）

蝴蝶

林木

*

没有古翼龙翅膀

留下了鲜为人知的蝴蝶事件

百年之后，在我身上产生了效应

*

我的手变成翅膀，还没化蝶

你生活灰色的画面里

一直需要一只蝴蝶

*

它们从五线谱里挣脱

阳光下沉迷于花事——

有好听的名字：小缽，小尹

*

有时，翅膀像扇动着忧郁和虚无

有一只朝历史飞去

另一只飞入你体内，没有出来

*

绿色背景下，和花朵融为一体

颜色不能被涂改。美丽

是蝴蝶和鲜花共同的本质标记

*

站在花上，像舞者，或天使

懂得安抚被摧残的花朵

像一首你用清露写的诗

*

两只蝴蝶舞动羽翼，各自纷飞

它们是自由的，假如不变成标本

我的目光把它们拉到一起

*

它们手牵手旋舞。说好来世

化为梁山伯和祝英台。现在花房里

正在举行，这对蝴蝶的婚礼，

（选自“世界诗歌网”诗歌频道2024年6月20日）

一万年以后

荆溪

机器意识决定人的智慧，也会摧毁它。

神话的灵兽仍在，是一种五角形

的变态欲望，帮助人缓解孤独。

风燧人已是宇宙皇帝，桌椅上仍散落有

未知物质：缺时间，缺寿命。佛教仍讲

涅槃，基督天堂伊斯兰地狱仍一个模样，

都仍在人性底层服役，但与人参果一样

无法预测劫数。珍贵的栀香每日辰时发动

政变，把贪婪的星际蛮族和不懂悬崖勒马

的死尸捆扎一起烧掉。抛却一切思想障碍

的水族是所有人的朋友，也为人类与星际

的贸易战争杀戮付出了代价。

还总是孤身一人者，既是损失也是获得，

极端心智化身母亲的超级身体穿越

星际火线，预言了黑洞之中一万年前感性

解构理性的花敞向无名诗人卡夫卡冰寒又

冷酷的古老之石，满怀的月光，渐隐

的远处山岭。

机器人与人实际上都愿望自己的床并随时

美满地睡在一起。只有一只鱼，机器人

与人合成的虹鳟，在镍钢造的台上歌舞；

台下，寂静使春日充满感觉，要杀死一把刀

多么容易啊，只要握住刀指着氚氢的咽喉。

（选自“世界诗歌网”诗歌频道2024年6月23日）

月亮下面的风总是那么低沉

庄子蝶一

月亮终于吐出了它的骨头

清凌凌的丛林里

风低沉地吹过一滴雨的泪水

兰花开过的地方

留下了月亮的骨头

世界总是在走过的地方埋藏下一根根骨头

抹去了血肉的骨头里

只流淌着时间的痕迹

我想把时间藏在八音盒里

这样

打开八音盒的时候

月亮的骨头就会跳了出来

风总是那么低沉

时间慢慢地走了过去

人间美好

被敲响的声音远处传来

沉默

在月亮下的风里

显得那样坚硬而孤独

（选自“世界诗歌网”诗歌频道2024年6月17日）

诗五首

三点的海

麦浪

黄土的脊梁上，是尖锐的麦芒

他弓着腰，一生滴着相同的汗珠

他伏下着火的胸膛。一生就喊一声老天

麦穗那么饱满

秸秆两手空空

麦穗那么金黄

镰刀两手空空

搓一把麦粒

自己的女人，盛开在炕上

麦季如父

终究还是皈依了麦子

父亲披着黄土

抱着尖古堆的石头离家出走

空荡了三分地

和一群羊

从此，母亲的米缸里

总有捡不净的沙砾

窝头半瘪垃坷

我们吃到嘴里

要像母亲一样拍一下心口窝

再使一把劲

才能咽下去

麦垛

一棵麦子

重新站立五月

父亲和母亲金黄的样子

无法褪色。他们的土地，像一块块补丁

在脊梁上展开

厚重的喘息跟着饥饿

生生不息

千山嶙峋

而村庄正在灌浆

一棵又一棵麦子

遵循内心的神谕

从村口转弯，回家，蹲在墙脚

倚住佛龛

清香的秸秆

乳房胀痛

麦穗就要张口啼哭

割麦

麦子向他奔跑过来

一个提灯的菩萨

胸膛有泥巴掉下来

身后跟着黄河

更多麦子，向他舞蹈

用宿命擦亮麦芒

这是一些土路。弥漫着辽阔

他们流淌，抱着浪花

乳白的汁液，新鲜悲悯

像早晨的凉风

落在母亲身上

收麦

麦子是母亲

生下我之后慢慢成熟的

鸟鸣蝉鸣。野菊花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

母亲喜欢雨水

她蓄水的瓦缸很大

我们吃饭的瓷碗也很大

收了麦子。田野转过身。落日垂怜人间

我浸在丰腴里

躲过一声惊雷

多好。你看

母亲收拾了碗筷

准备生她的又一个女儿

（选自中诗网2024年6月21日）

诗五首

童年

私语

太阳下，我结三次婚

和黎明和宝塔和浸着露水的野草

一眼古井边

千年的辙痕贮满胎记和梦呓

波影中远行的你我想会有回音

眺望

尘世最好的风景是眺望

水面上  空无一人

除了混沌

就是天上那些骚动的云

我知道  当你

伫立成一首纯诗的时候

那个骑马的人

就该回来了

古镇

我抵达这个海滨古镇时

已是后半夜了

直觉告诉我

这个古镇有故事

点一支雪茄

第一口我就吸出了

野狐的况味

沿着弹痕累累的古城墙

再穿过享誉海外的鲍鱼大市场

往东拐了一个大弯

一座千年古刹令人肃然起敬

门楣上的九龙匾额

史料记载系明朝皇帝亲笔赐题

老实说，尘世中

诸如此类的景致

我早已看腻了

最能吊我胃口的

是客栈里那位

名叫丽娜风韵犹存的老板娘

她欲擒故纵躲躲闪闪

且诡秘的眼神

像一首无人解读的纯诗

短章

芳草临水而居。日子久了

便长出许多奇诡而濡湿的梦

现在，我要将这些天使

重新植入丰腴的花瓣之中

然后我会像水鸟一样顷刻间

消失得无影无踪

除了归帆，一定有一些无以言状的事物

令你趋于沉默

比如这受伤的花瓣

比如稿纸上这一串黑色的象形文字

比如风

而你终将如期抵达

在最美的时刻

在辽阔的岸边

天黑之前

我必须在天黑之前

寻一块熟悉的空间

安顿好自己的影子

除了真实的影子以外

我终将一无所有

这或许是我能做到的

唯一有意义的事情

现在，我似乎如愿以偿

而天色却迟迟未黑下来

一瞬间，只是一瞬间呵

我忽然觉得心里面

空荡荡的

（选自中诗网2024年6月18日）

诗四首

冯金华

夏

蝉，蛰伏于枝头。河水把低头的流云喊停

活过的水草，又一次呈现枯萎

河床散落石头的命。原谅燥热，也包容天空

蝉，并不急于欢。隐在荫下的藤椅

咳嗽扶着眼镜，脚裸缠着童言

蒲扇未摇，风把小路上的竹篮推了推

麻雀都避暑去了。夏在纸鹤上等折叠的手

蝉忍不住寂寞。凌霄像母亲

把粉红的浪漫，挂在蝉的尖叫中

单手的阿姨，没人看见。扛着一柄锄头

绕过河床，是这个夏天最不起眼的人

桑葚童年

六岁时，趁妈妈们下地干活，常和隔壁的伙伴

去三里外的邻村，偷摘、偷吃

还揣半口袋藏起来，炫耀、显摆

这不是丢人的事。那个年代

我们不懂，甚至寺庙里的供品也偷

关于桑葚。它就是紫色的天空，迷惑着幼稚

每一口都是童年的味道

有时撞见采桑的村妇，躲着不敢动

有时够不着的，选择放弃

在这个季节，我们忘记所有的危险

快活的奔跑在月光旖旎的乡村……

我们

说到故乡的河流

你自信那棵三十年的老柳，还在炊烟的

视线中

流水流。是你小时候熟悉的。横山洼

低垂的云

碰了水蓼的腰，又被牧羊的咳嗽，喊回二道梁

我是在牛背上，牵着晚霞回家的

那时，摇着蒲扇的手，一直再颤抖

童年，我们争夺过小人书

现在，远离青瓦、老水缸、小池塘

仅有一些麻雀，叽叽喳喳

一会从屋檐离开，一会从高高的梧桐

落下来

而我们，再也无法将一只纸鸢

天真的放回天空......

拐杖与天空的蓝

鸟巢很高，天空的蓝更高

路一直弯

风中的狗尾巴草柔软，没脾性，也是弯

没有人觉得流水绕过村庄

她和她的的拐杖，一天天惦记天空的蓝

一枚叶子怀疑，落下的距离

一只鸟飞着、飞着，还不习惯云朵藏在水中

不得不承认：人老了

心酸和悲喜，小到屋檐的一滴水。是轻

一根拐杖，积攒了三十年的飘泊

她不会用眼神

说出炊烟的弧度，她只喜欢

麻雀偷吃她的米粒。用拐杖敲一敲，吓跑它们

（选自中诗网2024年6月21日）

诗三首

张艳君

木楠溪

暮色里，清明花爬满了花生坡

水声渐近，水声渐紧

它有澎湃之心，与你同频共振

半边莲，对针子，遇水葱荣

四月，在宿雨里醒转

木楠溪，自山巅弯延而下，举起镰刀

收割经纬，时光，年少怀揣的梦

面庞，嘴角忽然间的小动作

源自你遥远的祖辈

闪烁银质微光

公子无妄

酉时末，雀鸟悉数归林

站在枝桠间互诉途中所见

夕光愈发昏暗，合欢花渐次炸开

公子，今夜月色反弹着琵琶

白马饮水归来

带回了鱼汛，端午

半部青囊经

露水解开纽扣，哺养百草

萤虫引路

公子

那是纸张翻动风的声音

日历

湿苔攀延，语速快于樱花落

水南风立在屋檐下

泥燕啾啾

半个沃柑解锁了味蕾中的水分

旧历三月，又开始恼人的换叶季

木笤帚怀一颗闲心

收拢飘散的旧日子

排序，分章

只等谷雨来校对

（选自中诗网2024年6月17日）

诗三首

于波心

云端上的马

天空湛蓝，宏阔

一只白鹤像一个幽梦

镶嵌在蓝色背景框里

它的唳鸣里

蕴藏几块冰渣的寒气

和一枚飘落羽毛的犹疑

在湖泊的水银镜子

它看见自己——脱离

引力的一颗小行星

孤独，微光闪烁一道掠痕

我希望它飞累的时候

就骑在一朵白云上

——那朵白云

是我的一首诗养在

云端上的一匹马

听雨

大地如鼎沸的汁汤，惊鸟如酸枣，

在汤汁中翻筋斗。雨中行走的树林，

穿着雨衣，筒靴踩出水花，

背影是一滩水迹，消失在水里。

街边共享单车有些狼狈，东倒

西歪，车把在抱怨两只耳朵

塞满了水。有一个人

在水洼里扶起它，像

从水里牵出一匹马。

他骑着它，不知何去何从？

我的耳朵也灌满了雨水。

雨中的下午——时光仿佛一个幽深

黑暗的溶洞，把我卷入。

很久很久，我感觉自己是一根

不断渗出水滴的钟乳石笋，

像孤独的边界，还在生长，扩大。

敲门

每到阴雨天，水泥地板沁出的水汽，

像记忆额头上细密慌张的汗珠，

床被像梅雨天气。在底楼的出租屋里，

我像两栖的蝾螈一样度过了

及其艰难的一年。我四处求职，

处处碰壁。经济的拮据

和内心的沮丧，让我拒绝过一个

姑娘的爱情。那时候我就像卡夫卡

《变形记》的蠕虫，

很晚回家，摊倒在阴暗潮湿的

单人铁架床上，一动不动。

那时门外时常传来她的敲门声，

先是勇敢，清晰，秀气，

后来变得模糊，迟疑，小心，终至于消失。

我躺在床上，眼睛湿润、模糊，

不知道是水汽？还是流出的眼泪？

我知道，我心里的绝望，迷茫，

落魄，即使一个姑娘炙热的爱情，

也不能敲开，他内心的那道门。

（选自中诗网2024年6月22日）

六月

长风清

麦子收了

红薯的藤蔓伏地生长

逢节处必有根须深入泥土

活着，需不停地汲取物质与太阳交易

六月，时间拐弯但并未停驻

故乡的雨水从田里和山坡上流下来

拥攘着离开

歌声弯弯曲曲，远去——

我坐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脱下粗布外套和麦秸编织的帽子

掏出细细的烟卷点燃

吸入的深度和吐出的力度

大约等于焦虑的份量

（选自中诗网2024年6月18日）

诗三首

怀斯

日本

在海的中间

你时而浮起，时而沉没

时光久远，让我们相识的理由早已黯淡

濑户内海晴好。但你欠我一场樱花雨

你说这有什么难

真的吗

从城北到城南我走了半个世纪

从令和到昭和你只需一天

我叹着气樱花雨

这样就来到野麦岭，7个矮人鼓噪革命的

富冈小火车站。人人弹一手好吉他又拿蜂蜜蘸

第八食堂的馒头。他们唱的歌

好奇怪呀！全日食

夜空中那一团密密光斑在那里

我们曾经相聚

斟给上尉的一杯酒

飞雪中我们再次相聚

上尉的儿子倏忽已是上尉的年纪。上次

四岁童声——我好喜欢你啊

宛若一声叹息

南山花开他是

林中最高那棵红杉徒然之果，来过

浑然不觉欢喜着

上尉迟迟未到

上尉那杯酒越来越凉

一眨呀，一眨呀，快去看樱花

白妈妈的女儿们要走了

这微风轻拂的日子

这娇羞。长空为她们备好花轿她们也是

雀跃前往：木屐回放花见小路，高濑川

胭脂水，花背带卷儿呼着满头钗——哎都上轿了吗

林中扑腾娇声软语

阳光下的背割堤是故乡

的送别宴。乡亲们长亭短亭尺八咿呜

柱杖者恋恋不舍抚摸晴空，太阳落山

一年就过去了。草地上的人

继续饮酒。那年冬天

17岁的小花赤脚奔走在田埂上

她要去东莞了

只有白妈妈知道，下了这道堤她们

就不再是花

（选自诗歌报网2024年6月18日）

宛如你从未离开

春山行人

飞机轰鸣，汽笛长啸，夜的盛宴远达深渊，

这些你都听不到；跟我走吧，

像神迹一样擦去声音，我们无非是最后一个毗邻逃遁的人。

但是神呢，神会不会比我们更早进入自身的阴影，

在今天，我仍然没有带走过什么，

我的雨具模糊了，我的路轨卷起漫天的背影，

所有星辰和村庄都在快速消失，

当时间落入记忆的穹顶，它要发光和抛弃你们，

我再也听不到那潮起的声浪

从人群中急速退却；带走我吧，甚至是对我的羞辱，

让我从残存的废墟下踏寻你的王国，

让我从遗留的真迹点燃你文明的舞蹈，

我又如何洗去这半身的风尘

成为群峰低头，我又如何呼吸那抵近的深渊

在你的身上熠熠生辉，宛如你从未离开。

（选自诗歌报网2024年6月22日）

蒸发，纪念

余梦江河

手上的水珠很快就没了

心中的雨丝也被烘干了

飘带是绳索变成的

城市消耗着咖啡和泡沫

我消耗围栏内的风

撩拨着勿忘我

逼近嘴巴的浮水

带来一切又四大皆空

我漂浮着游荡到今日

只有某一刻风会停滞

卸下故人和花朵

我们短暂相逢

又无可奈何

多美的水珠啊

摇曳一束束炙热的余烬

不起风暴

只会轻烟、淡颜

（选自诗歌报网2024年6月24日）

在街头

记住忘记

在街头，有些事情

并不是故意的

比如捡拾一张旧报纸

报纸下面，两群蚂蚁

正在搏命厮杀

为了争抢一粒粮食

就这样

一场被掩盖的争斗

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选自诗歌报网2024年6月18日）

餐桌上，餐桌前

新泽飞翔

瓦砾不可居住

已无处可去

对着手无寸铁的他们

备了钳子的嘴还是要把他们读成钉子

喷吐着的文明织物     可以用来擦掉血迹、生存

也可以用来擦脚

或者垫在脚下

推土机是更大，暴力的铁

它们用它来清理瓦砾、家园记忆

被炸裂、毁坏的肢体

空气里折断的手臂

已无遮挡，包括心存善念的你

递出的毛巾与叫喊

都不能阻止邪恶机器的步伐

狼穿着体面的人装

站在人的家园之上

不顾惜自己的尾巴      对着天下的课桌

谈论着国家自卫权

这消费名牌的步伐足够的大也足够的卷

这眼神的余光让明天里躲藏的我不安

狼要建立自己的世界

人会不会被推入大海

或者沦为它胃里的烧烤

要不要假寐     或者真的发出白日里的鼾声

回到记忆里寻找自己

还是急踩刹车    作为回到餐桌前的人类！

注：此诗标题“餐桌上，餐桌前”为美国国务卿布林肯时事谈话用语。

（选自诗歌报网2024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