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丨话像谭嗣同

谭复生，少年振奇人也。

谭生好学深思，有不可一世之气，从余游京师，余甚异之。

舍人谭生，皆磊砢多节不可一世之士，岂直善人而已。

谭知府嗣同自甘肃来京师，雅好音乐，善南北昆曲，能歌乐章。黎知县先沄，县局二丁之教习也，引商刻羽，华妙绝伦。一日，余同门人携埙篪、箫管，会于宣武城南之县馆，习乐章酣鬯之际，复举原道二语，且赞声字谱之妙。

他于文事之暇，喜欢技击， 会骑马，会舞剑。我曾见他蹲在地上，叫两个人紧握他的辫根，一翻身站起来，那两个人都跌一跤。他写起字来，喜欢用食指压住笔头。人家觉得他无论什么都有点与众不同；我虽是小孩子，也觉得每次见他时，就不由得引起一种好奇心。总之，他无处不表露才气纵横、不可一世之概。他绝无嗜好，我没有见他吸过烟，打过牌。

七爷在京时，王五每天早上天刚破晓就来到会馆教七爷练剑法。有一次，他俩刀光剑影，打在一团。忽地，嘎然而止，只见王五抱拳拱手说，“七爷，受惊了”。看样子大概他们师徒俩是在比试比试理。

七儿好弄，观近作制艺文，不合式。

我小时候听见长辈说，谭烈士常到我家来。他面色颇黑，说话声如洪钟，连内宅的女眷都能听到。他们想看看这位大嗓门的客人，就从门帘缝里偷看，常常看到他激昂慷慨地谈论着，但由于当时女人们不能管外面的事，所以也不记得他讲些什么了。我祖父曾向我们回忆说：癸已年（1893），我曾祖作京官，家住北京。谭烈士赴北闱乡试，在我家住了两个月，与我祖父朝夕宴谈，有如昆弟。等到榜发，他没有考中，本来想留在我家过夏天。他父亲时在湖北巡抚任上，派人来催促他回去，他才回到武昌。谭嗣同侍父极孝，对兄弟很友爱，但他并非为封建伦理道德所囿。有一天，他和我祖父讨论节孝问题，他说：“守节是宋人的谬说。而父子天性，色养是应尽之责，无所谓孝。”他虽然孝顺父亲，但为人发扬蹈厉，不守绳墨，而其父却老成拘谨，思想保守，因此父子异趣。

谭福生已见过，此人乃康、夏之使徒也，天分极高，热力亦足，惜尚性情未定，涵蕴未深。然贵介得此已难，且敬老何人，而生此宁馨，可见体质传于父母之说，亦未尽是。

甲午湖南乡试，嗣同寓居其家。揭晓之夕，彼期望急切，绕室回环，至于达旦。

那时我们都年轻，当晚，我们三人（指和谭、萧）在一起吃饭，萧辰平素无多话，爱喝酒，他只闷着头顾自己吃。而复生呢，说是肠胃不好，既不喝酒，也不开口，只有我一个人边饮边谈。复生听着，不反对，不附和，也没有表情。我谈了个把小时，简直做独角戏，以为复生高傲，感到没趣，也就不谈下去了。谁知酒饭完毕，复生把眼睛一闭，站了起来，出我意料，他开口了，声音很洪亮，发音时，旁若无人。他说：朴存兄说得对，对有野心的列强要伸出拳头去打，可是兄亦要知道，举国上下，五个指头都不合拢，请问，力量焉在？接着，他就滔滔不绝地谈下。那晚谈话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光绪十年间的中法战争，对李鸿章卖国行径，大家着实骂了一番。后来，谈到清廷顽固派的闭关政策和盲目排外。复生说：我们出生的前一年，奕訢换算识事务，请设西学，倭仁就上疏反对，胡言天下之大，不患无才，何必师事夷人。倭仁盲目自大，是保守派中的顽固分子。吾国天下之大，然而不学，人材如何出得来。西学东传，势在必行，如何可阻？他日吾国发达，冬学亦可西传。科举取之于天地间，用之于普天下，西人既人，吾人何为不能用？如倭仁之类，简直是一堆废物。最后，他说到图强的根本在变法，把嗓子提高到像对千人演讲。他说：不变法，无以立天下。此时更鼓声再一次闻到，夜点吃过，复生还出示他的《莽苍苍斋诗草》，读了几首，不知怎的，我们把话题一转，转到了妇女的缠足。一提起缠足，复生又把声音加大了。他还风趣地说：国要开关，女要放足，只要关开、足放，吾国不强而强。后来我才知道，光绪廿三年，复生与梁启超、汪康年、龙泽厚、康广仁等在上海发起设立“戒缠足会”，会址设在《时务报》报馆内，而且还订了章程二十条……

这位复生兄弟，是个豪侠之士，不怕天，不怕地，见义勇为，维新爱国，以至不惜头颅，可敬可佩。

嘉贞适湘乡刘氏，病瘠，复生往视其疾，见其瘠甚，泣数行下。及闻其物故，哭失声，终朝辍食。

谭浏阳侃侃而谈，神态坚定，梁任公面色灰白，说话不多，亦未问谭的行动。……我与谭最投契，他是一位言必信、行必果、重然诺、明大义的豪杰，联袁乃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谭先生在临危时，谈笑自如，慷慨激昂，真豪杰之士。

君平生一无嗜好，持躬严整，面稜稜有秋肃之气。

每共居，则促膝对坐一榻中，往复上下，穷天人之奥，或彻夜废寝食，论不休。每十日不相见，则论事论学之书盈一箧。

七丈平日如空山之云，天半之鹤，清高绝俗，不可稍干以私。

起与杏孙品定人物。谓吴子修如古书名画，濮止潜如茂林修竹，姚稷滕如远水奇峰，夏粹卿如白云幽石，吴雁舟如高林静月，宋燕生如断霞孤雁，谭甫生如怒马惊涛，胡仲逊如朗月晴云，家慕韩如行云流水。

复生负奇气，不可一世，所留遗印章，亦磊珂副其生平。阅世至今，以泪眼观之，不忍复忆往事也。癸酉冬月初，去匡山抵旧都，善伯出此属题。

八十一叟陈三立。

他（夏曾佑）租得一个小房子在贾家胡同，我住的是粉房琉璃街新会馆。——后来又加入一位谭复生，他住在北半截胡同浏阳馆。——“衡宇望尺咫”，我们几乎没有一天不见面。见面就谈学问，常常对吵，每天总大吵一两场。

据我家老人告诉我：嗣同公在八股文上面也曾下过功夫，他于光绪十六年回到浏阳家里，除继续攻读儒家典籍外，还潜心钻研八股制艺。他听说李兴锐（字勉林，浏阳人，官至两江总督）家藏书多，就应其侄李昌洵（字正则）的邀约，于那年夏天去浏阳古港筱墅垅李家度暑，在不到四十天的时间里读完一部《知不足斋丛书》（共三十卷）。据恒辉亲自听到当时目睹的卜秋芙（李家塾师）先生说：“我以为他（指嗣同公）看书是走马观花，但经过交谈，才知道他真是一目十行，博览强记。”

谭生才气横绝，足达时变，然于大处卓然不肯苟且以竞于世。非分之荣，视若浼已，嫉俗愤时，为吾道御侮之选，而卒不能自申其志。

嗣同立身有本末，不肯苟且以徇于世，而天挺异才，阅历时变，怀纵横八荒之心，具上下千古之概，一闻鄙言，遂乃畅发厥旨。观所论列，盖原本乎管子，酌取乎申、韩，而仍归宿乎周公、孔子之道。所谓变法适以复古者，于是乎在也。

复生操实谨严，令名蔚起。论事极有见地，任事极有力量，实系达艺从政之才。如有机务，可令献谋，以备采择。方之古人，如祁奚之有祁午，非过誉也。

复生想已来谒，函丈惜天下奇男子，不使贬辱，真所谓抑扬人才，雕绘士林，令人感泣。复生才气横绝，为人所不能为，在前代近李文饶、张太岳，在国朝近李卫、田文镜。任天下事必日起有功，任乡党事或太刚则折，以辅中鹄，实为相济。……函丈称之曰：吾儒尚志；曰：佛门初地；又悯之曰：恭世子，其知复生入微矣。‘天之厄我，如不我克’，复生之谓也，莫非命也！顺受其正，复生所以为复生之谓也，悲夫！

复生本系世家，又有人望，其才实能办事，煤金两项皆其主持，于中鹄尤重流瀣一气，拟派充局中提调，极愿自效。……天生此才，乃令受尽折磨，不能自行其志，百万生灵所关，求其暂助而不可得，诚不如所遇何苦也。……世间求此才不易得，何况一县，如尚未出奏万望垂念乡闾，许留相辅，不胜迫切待命之至！

谭嗣同号复生，行三，敬甫同年子，江苏府，卅二岁。通洋务，高视阔步，世家子弟中桀傲者也。

叔祖母李夫人是清末名进士、善化李寿蓉（字篁仙）的次女，有家学渊源，擅长诗词。她和嗣同公结婚，虽然是从“父母之命”但彼此很和睦，嗣同公对她从未流露过半点不满之意。李夫人是我们见过的，1925年才逝世，享寿六十岁。她老人家端庄娴淑，和蔼可亲，虽然脸上有些“雀斑”，但从来不事粉饰，又不缠足。嗣同公在世时，有同族的伯祖母曾经带讽刺地对他说“七叔（嗣同公排行第七），七婶不错的吧？”他愉快而直率地回答：“是！配我是绰绰有余的。”

噫！此为谁？崿崿其骨，棱棱其威。李长吉通眉，汝亦通眉。于是生有二十七年矣，幸绯衣使者之不汝追。天使将下，上帝曰咨。其文多恨与制违，然能独往难可非。放之人世称天累，海枯石烂孤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