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庸(1924年3月10日-2018年10月30日)
编者注:2018年10月30日,金庸先生仙逝。不知不觉,已经有六年了,几乎从未感觉远离过。因为他的书还在,角色还在。而无论任何时候,纪念一位作家最好的方式,永远都是读他的作品,聊他的作品。金庸小说为什么那么强,脍炙人口,现在仍有无数的老读者在重读,新读者在加入呢?下文是无数答案中的一个。
金庸先生的故事技巧与文学造诣,这两点已毋庸置疑。
在此,我想说先生的另一过人之处——阅历。
个人认为,小说的结构大致分为两种,即外在结构与内在结构。
外在结构,就是作者对全局事件的一种铺排或设计。这点,通过刻意的学习或训练是可以在短时间内达到的。
内在结构,也就是人物性格。
记得先生说过:作品中的情节走向不是他设计的,而是人物依据各自的性格,去发展交织的。(原话不是这样,大意如此)
为了更好的证明这个观点,我们可以分析一段《射雕英雄传》中的情节描写。
铁木真在火光下见哲别兀自满脸怒色,便叫道:“拿酒来!“随从呈上了一大壶酒。铁木真提了酒壶,大声说道:“今天咱们把那蛮人杀得大败,大家都辛苦了。”众兵将叫道:“是王罕大汗,铁木真汗、札木合汗带领咱们打的。”
铁木真道:“今天我见有一个人特别勇敢,冲进敌人后军,杀进杀出一连三次。射死了数十名敌人,那是谁呀?”众兵叫道:“是十夫长哲别!”
铁木真道:“甚么十夫长?是百夫长!”众人一楞,随即会意,欢呼叫道:“哲别是勇士,可以当百夫长。”
铁木真对者勒米道:“拿我的头盔来!”者勒米双手呈上。铁木真伸手拿过,举在空中,叫道:“这是我戴了杀敌的铁盔,现今给勇士当酒杯!”揭开酒壶盖,把一壶酒都倒在铁盔里面,自己喝了一大口,递给哲别。
哲别满心感激,一膝半跪,接过来几口喝干了,低声道:“镶满天下最贵重宝石的金杯,也不及大汗的铁盔。”铁木真微微一笑,接回铁盔,戴在头上。
蒙古众兵将都知道刚才哲别为喝酒受了桑昆侮辱,都在为他不平,便是王罕的部下也均觉桑昆不对,这时见铁木真如此相待,都高声欢呼起来。
完颜洪烈心想:“铁木真这人真乃人杰。这时候他就叫哲别死一万次,那人也是心甘情愿。朝中大臣一向总是说,北方蛮人尽是些没脑子的番儿,可将人瞧得小了。”
以上这段情节描述的是,铁木真的部下——十夫长哲别,在帐中饮酒受到了其他人的侮辱,愤然出帐。而后铁木真步出帐篷,当众奖赏了哲别。
单从这么短短的一段情节,就可以看出,先生的生活阅历非常深厚,可谓是阅人无数。寥寥几句对白,就把铁木真这个大汗的性格以及头脑刻画得淋漓尽致。通篇没有赘笔。
在好莱坞的剧作经验中,刻画人物对白是有很多法则的。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切忌所说的对白,不是故事或角色的发展方向。
我们再返回来看一遍先生的这段描写,就会发现,铁木真的台词,不仅展示了自己的个性,还体现了故事的发展方向和戏剧节奏。
也就是说,这段情节的走向,基本是依照铁木真的性格来发展的,而不是刻意这么设计的。
真正的故事高手,应该通过真实的、可信的人物性格,行云流水般展开故事结构。
所以,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多,欣赏作品的口味只会变得越来越挑剔。因为你会经常发现,很多作品中的人物并不可信。性格不靠谱,情节自然也就不靠谱。
究其原因,不是创作者不懂故事技巧,而是不具备相应的生活阅历。以他的生活经验,他认为人物的性格就是那样的。其实不然。
先生在《倚天屠龙记》后记中写到:
“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书中写得也太肤浅了,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书中描述是这样的——
“张三丰见爱徒惨死,心如刀割,但他近百年的修为,心神不乱,低声喝道:“进去!”那人左足一点,抱了孩子便欲跃上屋顶,突觉肩头一沉,身子滞重异常,双足竟无法离地,原来张三丰悄没声的欺近身来,左手已轻轻搭在他的肩头上。那人大吃一惊,心知张三丰只须内劲一吐,自己不死也得重伤,只得依言走进厅去。那孩子正是张翠山的儿子无忌。他被那人按住了嘴巴,可是在长窗外见父亲横剑自刎,如何不急,拼命挣扎,终于大声叫了出来。”
虽然书中后来的片断又描写到了张三丰对于张翠山逝去的悲痛,但基本上算是一笔带过。
先生说的没错,对于亲人的突然离世,现实中的情景不是这样的。
我见过不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件,老者的悲痛不是那么流于言表的。更多的时候他们会隐藏悲痛,眼神忧伤木然,在事情过去许久之后,神智依然会有所不清,那种痛在心里的悲伤真的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所以,真正一流的人物塑造,必须具备深厚的生活阅历。连先生那样的大师都承认自己当时因为阅历尚浅而导致描述肤浅,更别说其他人了。要知道,金庸先生开始写作时的年龄是31岁,而《倚天屠龙记》还是之后的作品。
本文经授权发布,@知乎 冬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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