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里的窗子
汪曾祺
一天,我独自去一个市郊公园去看孔雀。人真少,野渡无人舟自横,我在一个桥上坐了半天,大风里我把一整盒火柴都划亮了,抽烟的欲望还不能满足。孔雀前面我本身是个太古时代。想,检两根孔雀毛回去做个见证,可他偏不落。不落便不落吧,能怨怪谁去。孔雀使我想起向日葵:影转高梧月初出,向日葵不歇的转,虽然谁能说:“你看,它在转呢。”于是它无时不有个正面的影子。(或许是背影。但地上的正背原是一样,亦要不是侧影就成。)一片广场上植满向日葵,那图案是孔雀的翎。我们小学校中做手工时,先生教用铅笔刨花贴在纸上做翦秋罗,其实若做向日葵的影子才真合适。孔雀有蛇一样的颈子,可是它依然不能回头看自己开屏。第一只孔雀把它的悲哀留在水里给我。是的。这是装饰的意义和价值。每天早上,我醒来。好春天,我醒得如此从容,好像未醒之前就知道要醒了,我一切都在醒之前准备好了。我满足而宁静。“幸福”,我听见一个声音。窗前鸟唱,我明白那唱的不是鸟。枕上嗅到的,不是香,宁是花。莫问我花为甚么开,花不开在我眼睛里,而我满心喜悦,满心感谢。有人喜欢花开在瓶里比开在枝上更甚,那是他把他自己开在花里了。一样最美的事物是完整的,因为完整,便是唯一的。一首乐曲使乐曲之外的都消失了。我有一个故事。一个精于卜卦的窑工,造了一只瓶,并卜了一卦。两件事都做得非常秘密。几年之后,这只瓶为一个阀阅豪家买去,供在厅事的几案上。这窑工乔装了一个古董商,常往豪家走动。某天,他很早便叫醒自己,结束停当,去拜见豪家主人,他有那么丰富的知识,字画,器玩。花鸟虫鱼,烟酒歌吹,无一不精;故能把主人留在厅上整整半天。炉香细细,帷幕沉沉,静得像一个闭关的花园,灰尘轻轻地落下来。主人看那窑工(我只能如此称呼他)直视壁上的钟,脸上越来越紧张,越来越严肃,正要叫他,他一摆手,噤住主人的声音,一切全凝固了。忽然,他抖了一下,那要求的事情终于求了:丁,瓶碎了。“呵!”他满眼泪光,走过去,在碎片中寻出一片,细致的凹面上读出一行工整的蓝字:“某年月日时刻分,鼠斗□朽钉毁此瓶!”两声啁啾,使主客都寒噤。可以互相比喻的事物原是很多的,我们的世界是那么大。我整天带着它,打开又合拢,我让风从空花中过去,于是从来便是旧了的丝带断了。一天,我去看一个朋友。他正要出去一会,教我先坐一会。我挑了一张椅子,自己倒了一杯茶。“××来了一封信,在这里”,我的信才看了一半时,一个风尘满面的人敲敲门进来了。“是了,”我仿佛听见他心里的话。他一定从街这边看到街那边,(那他一定看到墙上的标点,屋檐下的鸽子,一朵云,一枝花。)才找到他要找的号数。他一只手提了皮箱,另一只手在皮箱上摸来摸去。(他想:总不免的,一开头有点窘,唉,我总是这么局促:但是不妨事,就会好的。)我放下信,觉得该站起来招呼。在他看到那个信封而脸上有点笑意时,我接过他的箱子。这个人是常出门的,他的箱子上嵌有一张名片。我还没看进名片上的字,那人恳切的握了我的手,接着便说起他在路上大略想过一遍的话来。“令兄的信大概前两天到了。我们,唉,我与令兄是老朋友。““现在还须要休养休养,一时不会做甚么事。他想整理一点旧稿子。你这里如果有,就给寄出。“”都希望你暑假出玩玩呢。快了,还有不到两个月了。““车子,嗨,就是车子难找。不过,总有办法,总有办法。”我一面含含胡胡应答,一面狐疑,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呢?一直等他说个尽兴,我给他倒了杯茶,自己也把那杯没有喝的茶端起。嘴里说“一路辛苦了,路不平。”心想怎么应付。忽然,那个信封在我眼前清楚起来,我笑了。我细细的喝茶,让茶从我的齿缝间进去。瞟了瞟这位客人的鞋子,想看看他那名片依然没有看清。我那朋友就要来了。他会不会老拿问我的话问这位先生:“来了多少时候了?”那可糟,他一定回答不出,有多少人会先看看表坐下来再来等人的。他一直没看表。你大概都住过旅馆。当茶房把钥匙交给你,你在壁上那面照过无数人的镜子里看一看,你要出去了。门口账房旁边一面大牌子等着你,×××,你会看到自己的名字。我喜欢那一个发见,一个遇合,不啻被人亲切的叫了一声。一个主人,一个客人,多么奇特的身分!我想以后不再在登录册上随便写两个或三个字,虽然事实上我以前也不常这么做。那位先生在皮箱上嵌个名片,他实在可爱得很。每一个字是故事里算卦人的水晶球,每一个字范围于无穷。我们不能穿在句子里像穿在衣服里,真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萧”?不早了,水纹映到柳丝上了。
一九四三年三月十日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江苏高邮人,中国当代小说家、散文家、戏剧家,被誉为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代表作品有《受戒》《晚饭花集》《逝水》《晚翠文谈》《端午的鸭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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