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旅人文】席秦岭:石塔和朴树的世纪对白

文化   2024-10-20 18:30   湖南  



100多年后,它们仍然只能遥遥相望。

它们,分别是一个被岁月洗礼的花岗石塔尖,一棵被日月滋养的朴树。

塔尖,灰扑扑的,比朴树年长至少一个甲子,是望城茶亭惜字塔的原生“脑袋”。朴树,绿油油的,是长在惜字塔顶的新“脑袋”。

一身子俩“脑袋”,一石一木,相距百米。但一个多世纪以来,它们早已心意相通。 

5月12日,母亲节,全国报告文学作家研讨班采风活动中,我在茶亭镇九峰山村偶遇了这件奇事,由此开启了我的寻找之旅。


那天,汽车七弯八拐,把我们带进了一座小山丘。山丘圆圆的,密布香樟、桉树和竹林,像个绿馒头。

我一早就听说茶亭镇惜字塔是“塔树共生”的天下奇观。翻看《望城县志》发现,惜字塔建于清道光十八年(1838年),呈六边形,共5层,塔高12米,塔基直径4.23米,花岗石结构,塔身内空,一、二层设拱门,内有石阶可旋至第三层。1900年,塔尖被雷击毁,尔后塔顶生长一朴树,宛如宝塔戴上绿冠,闻名远近。

“快看,‘塔树共生’的奇观到了!”顺着茶亭镇党委书记手指的方向,我快速用眼神拨开山丘肆意的绿,望向惜字塔。

它建在离油菜田2米多高的黄土台上,灰黑灰黑的塔身挺立,每层檐角雕有鹭鸶。5层以上,托起一棵苍翠的古树,树干矮胖,枝叶繁茂,仿佛撑起了一把巨伞,也好似石塔长出的绿“脑袋”。

我走近它,灰黑的花岗石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用手轻轻抚摸着它,暖暖的,似乎带有体温。

绿色的“脑袋”加上塔身的“体温”,让我见识了一个奇特的生命。

我注意到,刻在石门上的“惜字塔”的“塔”字是“墖”而非“塔”。为何用“墖”字?

原来,惜字塔是焚烧字纸的地方,不用草头的“塔”,是建设者想告诉大家“怀着一颗不忍伤害一草一木的善心来焚烧字纸才是真善良”。

建塔的人万万没想到,后来,不见草头的惜字塔顶竟然长出了一棵参天大树。 

钻进塔身,昆虫地牯牛已在地面安营扎寨,钻出十余个漏斗状的沙窝,潜伏在沙子里等待猎物。奇怪的是,有两根褐色的树根裸露了约20厘米,摸上去干干的。茶亭镇党委书记说,这是惜字塔尖朴树的根,它们从塔顶穿过塔身扑向大地,为树输送养料。

那一刻,我很感动。

我感动于塔顶朴树生命力的顽强,为了活下去,它向上向下努力生长,汲取营养,像极了在人世间打拼的你我。我感动于大地母亲胸怀的博大,地球上,它的儿女千千万,只要儿女们发出索求的信号,它就第一时间响应,源源不断地输送乳汁。

塔尖去哪儿了?我好奇极了。

在村庄谭姓老人的讲述中,我的思绪来到了1364年。那一年,因为明太祖朱元璋派大将徐达攻打长沙,长沙沦为血雨腥风的战场。那是一场苦战,徐达与陈友谅旧部和元王朝残余势力血战了4年,才夺取最后的胜利。战争,意味着流血,意味着牺牲。百姓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导致许多地方杳无人烟。房子,在日晒雨淋中坍塌,不见炊烟;土地,被杂树杂草占领,田园荒芜。为了长沙的兴盛,明王朝采取了招抚流亡、劝课农桑、鼓励开垦等一系列举措,书写了人类史上“江西填湖广”的壮阔史诗。

谭氏先祖,本居于中原。因人口繁衍、战乱或自然灾害,部分向南流徙。内中一支迁至江西南昌斗门。在“江西填湖广”政策的推动下,明洪武初,斗门铁树观的谭必达动起了到湖南求发展的念头。收拾好家当,揣上宝钞,带上谭大光、谭大奇、谭大富三个儿子(另一说带上四子),翻山越岭、越江过河,走到长沙城北临湘都板桥马缰湖谭公塘才停下脚步,插标占地,修房盖屋,挖塘养鱼,饲养猪鸡。鸡犬相闻间,烟火气渐盛。再后来,这一支谭氏又迁至茶亭九峰山区翔凤桥。

九峰山下,有一梅林,寒天时节,梅花朵朵,给山庄添了色彩。因为谭氏的到来,这个梅园又被称为“谭家园”。彼时,九峰山有两条古驿道通往外界。时局稳定后,经济繁荣起来,时常有人和商贩往返于此。为了方便路人歇脚,谭氏族人用筹来的资金,在公田上修起了茶亭。摆上茶水,免费供路人解渴,顺便卖些手工草鞋。

自古以来,湖湘文风兴盛,培养了大批科举人才。尤其到清代后期,长沙地区考中进士429人,占全省进士总数的半壁江山(56.2%)。谭氏先祖勤劳,耕读传家,自明清以来,涌现出不少人才。

一晃,谭氏在湖南扎根460年有余。道光八年(1828年),名士谭泰初、谭湘城、谭映浓、谭碧山等人聚在一起商议,建设谭氏宗祠便于祭祀先祖。他们带头捐资,面向谭氏挨家逐户化缘,募集资金。他们不仅在临河的地上建好了宗祠,还在宗祠斜上方建起了一座塔基直径4.23米、5层、高12米的惜字塔。这座塔的用途有两种说法,《望城县志》中认为那是风水塔,也有不少人认为其用于教育晚生敬天惜字。

为什么要建惜字塔?这要追溯到国人的惜字文化。

学术界认为,文字诞生之初,带有强烈的阶级特性。明清时期,在社会政治与人文环境背景下,科举制度、八股取士等人才选拔制度,促使纸上习字常态化,读书人也将金榜题名、状元及第作为奋斗目标。随着文明程度的逐步提高,文字呈民间化与普及化之势,写过字的纸如何处置成为一个公共议题。为了加强管理,曾经,朝廷下达诏书,对亵渎有字纸者严惩不贷。康熙曾训示 :“故凡读书者一见字纸,必当收而归于箧笥,异日投诸水火,使人不得作践可也。”于是,全社会刮起一阵敬惜字纸的旋风,也形成了建惜字塔焚字纸的民俗。

惜字塔建在哪里?民间颇有讲究。从满足需求的角度,喜选址用纸量大的书院、学堂附近;从满足民众朴素心愿的角度,好选址于桥体上方,便于将纸灰直接倾洒于桥下水体中。因为古人相信,水的尽头则为天,纸灰随水流淌可回到仓颉身边。几十年前,惜字塔附近既有谭氏祠堂,又有学堂。距离它不足百米处,中渠河缓缓流过。再将视线落至这座惜字塔,我瞬间明白了谭氏先祖为何要选址于此了。 


耕读传家,成为谭氏族人的信仰,又因谭氏族人尚武,共同构筑起茶亭镇“崇文尚武,为国为民”的精神谱系。有意思的是,谭氏一脉出过的武官比文官影响力更大。

比如,谭家园露水坡的谭丙魁,本为文秀才,因目睹晚清朝廷政局动荡、内乱频生,便弃文从武。同治元年,他参加湖南省武科乡试,被录取为武举。后来,他在左宗棠部下,立下战功,被皇帝诰封为振武将军,赐予金匾。追随左宗棠的还有织布匠人谭仁芳,先随左宗棠平定太平天国,后转战鄂、皖、赣、豫等地,光绪年间升延瑜绥镇总兵。谭明初参加省级打擂,取得第二名佳绩。谭天觉曾考入黄埔军校第六期,1942年,参加太行山战役失败后转战晋中地区,遭到日军包围,弹尽粮绝时被俘,最后惨死在草屋,年仅37岁。 

谭氏族人珍视惜字塔,一如珍视谭氏宗祠。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惜字塔陪伴村民72年后,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的一天,一道闪电劈过,将天幕裁为两半。惊雷震耳欲聋,大雨倾盆而至。雷雨交加中,塔尖应声滚落,跌入黄色泥潭。

雨过天晴,村民第一时间跑过来探视他们的惜字塔,发现塔已断为两截,失去了塔尖的惜字塔,露出怪异又痛苦的“表情”,村民不禁潸然泪下。

“惜字塔断了!”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了村庄。大家纷纷跑来痛悼。有村民见状,找来绳索与棍棒,抬起几百斤重的塔尖朝家里去,他们多么盼望塔尖有回归的那一天。

冬去春来,村民发现,失去塔尖的惜字塔多了一个凹陷的平台,平台四周冒出浅浅的绿。那些绿,或许是风儿吹来的花草种子萌发的新生命吧!在高塔之巅,花草们喝着雨水迎着阳光生长,引来蜂蝶嗡嗡嘤嘤,偶尔有飞累的鸟儿落脚休憩。

湖南是候鸟的迁飞通道和越冬地,每年迁飞过境的候鸟达数百万只。望城位于湘江候鸟迁徙大动脉上,距离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仅40余公里,是不少冬候鸟越冬和夏候鸟繁殖的地方。也不知道又过了几年,村民发现,惜字塔的平台上长出了一棵树。年复一年,树越长越高,越长越壮。这棵树,给村民带来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当年,惜字塔见证着他们的成长;如今,他们看着塔尖上树的生长。

塔尖的那棵树,成为村民共同的“孩子”。每每经过那里,大家都要去瞅瞅它,看它是否长高了,看它是否开花了,看它是否挂果了。说来也奇怪,这棵树的叶子呈椭圆卵形,没有人见过,大家伙叫不出名儿。

有一年4月,树上开出了黄色的小花,9月,结出了圆圆的果实。果实熟了,一个个掉在地上。通过对照,村民觉得它有点像野胡椒,于是,给它取了一个名字——“野胡椒树”。

大家很纳闷,茶亭镇方圆30公里均不见这种树,它从何而来?一位见多识广的村民猜测,会不会是候鸟途经九峰山村,被塔吸引,来到这里休憩或者找食物,遭遇三急排泄时意外播种带来的新物种?这个说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

鸟儿带来新物种的说法,令人信服,更让人觉得这是妙不可言的缘分。

为何有此一说?

茶亭镇党委书记抬起头,眼神朝上移,指着塔檐上的石鸟介绍,整个惜字塔分布有30只鹭鸶。他们揣测,“鹭鸶是一个吉祥物,古时候寓意一路高中,科甲连连”。焚纸的惜字塔,本就是为传承文化和助力学子考试高中的公共场所,二者既有关联,又有呼应,堪称绝妙。

神秘的身世、顽强的生命,让村民觉得这棵“野胡椒树”很神奇,想让它生出更多小树,有人试着把它的种子埋进肥沃的土地,遗憾的是从未见种子发芽。

随着“野胡椒树”年轮的增加,它渐渐被赋予了一层神秘的色彩,由村民的“孩子”升级为村民的信仰。升级既给它带来了被神化后的尊贵,也给它带来了重重危机。


上世纪70年代,突然有一天,有外村人提着炸药进村,扬言要炸掉惜字塔。一旦炸药引爆,必定塔毁树亡。

保护这棵树,既是保护惜字塔,保护谭氏共同的“孩子”,也是保护村民的信仰。

无须动员,护树保塔成为村民的自觉行动。 

当年,惜字塔左右各住着一户人家。谭君爷家距惜字塔100多米,门前的路,是进入惜字塔的必经之路。朝里走到路的尽头,住着谭四爷,他家离惜字塔仅30米。

谭君爷和谭四爷被委以保树护塔的重任。

谭君爷家养了一条大狗,只要有人经过,就会狂吠。每每听到狗叫,一家子就赶紧跑出来查看情况。谭四爷家也时刻保持警觉,大家约定,一旦发现风吹草动,就敲铁锅发送信号。

那年秋天的下午,烈日当空,谭君爷躺在竹椅上乘凉,突然发现门前有十来人鬼鬼祟祟路过,有人还背着炸药。谭四爷暗叫一声:“不好,炸塔的来了!”他一边敲响家里的铁锅,一边叫儿子和媳妇去通知村民带上工具护塔。很快,80多名村民扛起锄头、铁锹,操起木棍和镰刀,陆续奔向惜字塔。先到者大吼一声:“惜字塔不容炸毁,哪个敢炸塔,我们就叫哪个回不去。不信,来试试看!”村民们围成人墙,挥动着手中的器具,喧闹叫嚷。

对方试着冲撞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还挨了几记闷棍,只好黯然退场。神奇的是,组织炸惜字塔的人很快生了一场大病,就再也没人动过炸掉惜字塔的心思了。

一波未平,一波再起。

不久后,当地流传这棵“野胡椒树”能治百病的谣言。一时间,谁家有个病痛,不是先去看医生,而是抱起香烛来到惜字塔下,焚香许愿,或者带着龙帐,请人爬塔挂到树梢上。在九峰山村党总支书记谭铁钢的记忆深处,那时的惜字塔披红挂彩,香火袅袅。他还记得,他五六岁时,有人愿意出4元巨资,请他帮忙爬塔上树挂龙帐。还有人迷信“野胡椒树”的树叶和果实熬水能治百病,便请人拾叶摘枝扒树皮,或者收购掉在地上的果实。

经受太多折磨,塔身不堪其扰,“野胡椒树”奄奄一息。好在当地政府及时出手,阻止了这一场闹剧。

缓过神来,下一个春天,“野胡椒树”又吐露新芽,伸展新枝。

“野胡椒树”冠幅越来越大,根越来越粗壮,原本和平相处的塔、树产生了矛盾——树根爆发的力量,将筑塔的石头挤破,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村民们发现惜字塔的苦痛后,赶紧向上级报告。

谭铁刚回忆,20世纪90年代末,长沙搞“千名干部下乡村”行动,一名叶姓干部被分到了九峰山村。这位干部问他:“村民最迫切的需求是什么?”他说:“惜字塔可能命不久矣,希望您能救救它。”谭铁刚陪着这位干部去塔那边转悠了很多次,给他讲塔与树的来龙去脉,以及它们与当地群众的深厚感情。这位干部皱起眉头,叹了口长气,说:“我个人能力有限,但我尽量去协调媒体来报道,希望引起更高层面的关注。”

2005年,惜字塔被列为长沙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2006年,历经上百年生长,这棵“野胡椒树”的胸径长到了0.8米,6米多高。

树越大,塔破的风险也越大。为它们着急的人很多,它们也引起了媒体的关注。

2006年7月28日,《潇湘晨报》率先报道古塔和古树所处的困境。文章中说:“古塔随时有倒塌的可能,砍树保塔还是弃塔保树?伤透了脑筋。昨日,望城县文化体育局向社会发出呼吁,请求广大读者帮忙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这年8月,时任望城县文化局局长邓建华在《长沙晚报》撰文:“而今,俨然病汉驮着病妻,让人心生怜悯。树根将花岗石缝越掰越宽,雨水和鼠类,不厌其烦钻空子,这幅和谐宁静的山水画,还能够悬挂到几时?”他再次呼吁拯救惜字塔和塔尖的“野胡椒树”,“使这幅人与自然共同创造的作品,能让人类长此以往地阅读”。

再后来,中央电视台以“塔树共生”奇观为主题对惜字塔进行了报道,引起了更广泛的关注,一场拯救“塔树共生”奇观的行动即将拉开序幕。

在湖南大学,我见到了当年参与拯救惜字塔的博导、教授柳肃。他回忆,18年前的一个午后,他接到了一通长沙市文物局的电话:“柳教授,望城一个上百年历史的文物惜字塔需要保护。您最近有没有空,一起去看看。” 

时年50岁的柳肃和古建筑打了几十年交道,并没觉得上百年的石塔出状况好稀奇,但他还是应承了下来。几天后,他跟随文物局的人员来到惜字塔身边,看到塔顶长着一株古树的奇观时,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激动,忍不住当场惊呼:“太神奇!”当他绕塔一周,看见塔体有10余厘米的缝隙时,又心痛到难以呼吸。

“上百年的石塔常有,上百年的石塔上长着上百年的古树不常有,这二者早已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既要救塔又要保树。”那天,柳肃暗自打定了主意。

陌生人到场,引起了村民的注意,他们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议论开来。有人说:“这下总算看到了希望。”也有人以为:“这群陌生人是来破坏惜字塔的。”这种围聚与议论,给柳肃带来了压力,他以为“村民不让我们修缮惜字塔”。他很生气:“我一辈子修了那么多古建筑,还第一次遇到不准我们动工的。”

那天,谭君爷的儿子谭跃兵就在人群中,他坦承,他们认为陌生面孔对惜字塔没感情,又听人传言“政府只想保塔不想管树”,更加令他们不安。他解释:“我们也不是不让他们修塔,而是希望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再动手。”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找到柳肃,转告村民的嘱托:“您可千万不能把这棵树搞死啊!

柳肃望着对方的眼睛,神情坚定地告诉老人:“我们既要救塔也要救树,不会把树搞死。你看,我把最有名的植物学教授都请来了。”

得到承诺后,这位村民将信将疑地走了。

柳肃口中著名的植物学教授,指的是中南林业科技大学博导、教授刘克旺。

为了保住惜字塔留在当地的文脉,让“塔树共生”的奇观延续,也为了让群众放心,柳肃一方面向校内的结构学专家、博导何益斌求援,一方面向中南林业科技大学求助,希望和学校顶级的植物学教授合作。中南林业科技大学很重视,向他推荐了年过七旬的刘克旺教授。

于是,他们和其他学者共同组建成一个18人的团队,并将重点工作划分为三个板块:柳肃负责建筑修复保护设计项目,何益斌负责结构检测项目,刘克旺负责植物保护控制项目。

治病,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得摸准病根儿。

柳肃搬来专业仪器扫描,先为塔体照了“X光”。透过影像资料,柳肃发现塔身内塞满了树根。原来,当年谭氏先祖在修建惜字塔时,塔身采用了内层+外层、中间填泥土的设计,这些泥土既为“野胡椒树”留下了生长空间,也能供给它营养。科学家的到来,总算是解开了惜字塔尖为何能长出参天大树的疑惑。

刘克旺还告诉大家,这棵“野胡椒树”实则为朴树,具有极强的适应性,且寿命长,是中国植物资源中重要的乡土树种。《中国药用植物图鉴》《福建药物志》记载朴树全树可供药用,其树皮和根皮能祛风透疹、消食化滞,其果实清热利咽,其叶具有清热、凉血、解毒的功效。这也意味着之前被村民神化过的“野胡椒树”确实有一定的疗效。从科学的角度来剖析,“野胡椒树”被神化的那段时间,人们摘树枝、刮取树皮和捡拾树叶果实熬水,加上信仰它的心理,可能才是让一部分人感觉病况好转的缘由。 

朴树,念作“pò shù”,这个名字逗笑了大家,但村民还是习惯称它为“野胡椒树”。 

经过专家多轮商议与论证,2008年4月,总算敲定了望城县惜字塔修复保护设计方案。

翻看那本尘封已久的方案,我看见了当年惜字塔的照片。塔身裂缝触目惊心,一些石头之间黏合部分消失殆尽,越靠近塔顶,石块裂缝越大,有一种摇摇欲坠之感。

柳肃告诉我,初步估算古树重3.4吨。为了减轻重量以及施工对树的伤害,团队特意选择秋天落叶后进行。他们还担心在修缮塔的过程中,朴树失去了支撑会倒地死亡。于是,他们特别为处于塔身夹层的树根用钢筋做支撑。同时,为了防止树长势太快,迅速挤占完塔身夹层的空间,他们对夹层和伸至大地的树根进行了科学的修剪,以减缓它的长势,整个修缮预算120万元。

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惜字塔下,眼前的那棵参天朴树已幻化成一个踩着高跷的“钢铁侠”。 

朴树命途多舛,正式实施抢救前的那年夏天,朴树才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望城大旱,茶亭镇所有水库都干涸了,山上的树木成片枯败。神奇的是,朴树苍翠依然。

10月,修缮与拯救工程启动。尽管有强大的专家团队保驾护航,柳肃还是觉得不踏实,他怕这棵树死在他手里。“如果是那样,我就是历史的罪人。”

冬天,惜字塔修复工程结束。次年春天,柳肃数次跑去探视,直到看见朴树萌发新叶、抽出新枝,悬在心中的那块石头才落地。

2011年,惜字塔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今年,柳肃已68岁,满头银发。谈起惜字塔,他的眼神清澄,语调高昂。他说,修缮望城的惜字塔,于他的职业生涯是奇遇。以至于他外出讲学和讲座,只要涉及修古塔部分,都会分享这段故事。那一刻,他的骄傲之情溢于言表。退休返聘的他,还会带着学生去那里研学,他说:“一方面,向年轻人宣传文化、传承理念,另一方面,我想去会会‘老朋友’。”

对于这棵树,在他心中,还有一丝放不下的挂念。

原来,当年,拯救“塔树共生”奇观,在有限的条件下,他们选择了保守方案,保护有效期只有30年。如今,已过去了16年。他判断:“在这期间,根系还在生长,肯定挤占了部分当年在夹层预留的空间。”他担心:“再过10多年,惜字塔和朴树会面临当年同样的困境。”

柳肃教授的担忧绝非杞人忧天,未来漫长的岁月里,修缮惜字塔可能会是一个不断反复的行为。回溯惜字塔从“生病”到“治病”的历程,从20世纪90年代就被“诊断患了重症”,直到2008年才实施“救治”,过程可谓曲折。作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我们都期盼对它展开的下一轮行动可以提前规划,以免贻误“病情”。


拜访柳肃教授的次日上午,我回到望城,重访惜字塔。

远远地,我听见从塔身上方的观景台传来激昂的音乐。一名中年女子着一身拉丁舞裙,踩一双高跟鞋,正对准手机镜头跟着节奏摇摆。

我走上去,与她攀谈起来。这名女子告诉我,她是嫁进九峰山村的媳妇,网名“爱爱”,今年49岁了,平时爱跳舞,爱拍短视频,已积攒了3000多名“粉丝”。她最喜欢以惜字塔为背景拍摄跳舞视频,因为那里最能代表她的家乡。

“惜字塔是茶亭镇的地标,也是长沙的地标。”茶亭镇党委书记补充道。曾经,谈及惜字塔,大家首先想到的是九峰山村;后来,大家第一时间想到的地域是茶亭镇;再后来,大家把它与望城联系起来;现在,它已变为长沙市、湖南省的文化地标了。 

“塔树共生”的惜字塔也正在慢慢回馈爱它护它的人们。

我到访时,惜字塔不远处的树荫里,一位大妈在木屋里售卖芝麻豆子茶。我一边品着咸香的茶水,一边和大妈聊天。

我问:“大妈,这个惜字塔对您的生意有帮助吗?

大妈回我:“如果没有惜字塔,我们这里就不会有茶摊了。”

我追问:“什么时候茶摊的生意最好?”

“当然是春天,油菜花黄的时候了。”大妈告诉我,“塔树共生”的奇观吸引了很多游客前来欣赏。为了留住游客,村庄把沿河两岸的田野都种上了油菜。“油菜花开的时候啊,这一片都是金色花海,‘塔树共生’在花海里就像鹤立鸡群,拍出来的照片那才叫好看哪!”大妈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都荡漾开来。

她还告诉我,春天,从长沙来的游客站满了田埂,每天她家5元一杯的芝麻豆子茶可以卖出40余杯。

建塔至今,惜字塔见证了中国农村的山乡巨变。在乡村振兴的时代,它能为乡村发展带来什么?

茶亭镇率先想到的是“提高了茶亭镇的知名度,还有知名度带来的游客、人流量”。

茶亭镇如何接住惜字塔带来的流量?

镇党委书记说,茶亭镇正深挖、巧借“惜字”文化,不断创造餐饮、民宿、农产品销售等消费场景。一方面,提升游客的体验感;另一方面,促进游客消费,增加村民的收益。

通过这个“老祖宗”,茶亭镇找到了农旅融合激活共富的新引擎。前面大妈讲的油菜花田,就是茶亭镇连续四年举办的花海文化艺术节的承载地。今年3月初至4月初,茶亭镇举办的“望见美好 一路生花”活动吸引游客43万人次,撬动了2170余万元的乡村消费。

绿水青山的生态底色加上惜字塔的文化传承,正在激活乡村的产业,也召唤了不少青年返乡创业,让乡村焕发出新的生机。

中国是农业大国,有着悠久的农耕文明,刚历史性地解决了绝对贫困问题不久,乡村振兴任重而道远。文化振兴既是乡村振兴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乡村振兴的有力支撑。今年,农业农村部办公厅和中国文联办公厅联合印发《“大地流彩——全国乡村文化振兴在行动”工作方案》,明确提出,要实施乡村记忆工程和设计开发乡村文化电子地图和出版物。这些举措的落地实施,必将推动惜字塔传承的中国传统文化进一步活化,也必将促使更多人思考如何在保护、传承中运用好流淌在乡野的历史文化,如何开发富有独特性的产品,用文化赋能乡村振兴。

也许有一天,我们走进每一个村落,都能通过一枝一叶触摸到中华上下五千年跳动的文脉。时代唤醒沉睡的传统文化,文化必将推动乡村走向下一个文明。

随后,我去了惜字文化馆,特意去参观那个与塔身分离了上百年的塔尖。

巧合的是,文化馆占用的土地是曾经保护过惜字塔的谭君爷家的地基。谭君爷的儿子谭跃兵透露,当年,他们家贡献地基建文化馆后,曾打算在惜字塔附近的停车场建新房,由于与文物管理要求相悖,只好另觅他处。他现在的新屋距离老屋约700米,离惜字塔更远。

物理距离变远,但心灵距离更近了。谭跃兵被村委会赋予护塔的官方身份。守护惜字塔,发现惜字塔的病害,报告惜字塔的新情况,保护惜字塔成为他日常重要的使命。每天,他都要去惜字塔转转,否则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塔上的这棵树太坚强了。”谭跃兵感叹。

2013年,望城茶亭镇再次迎来百年不遇的旱灾,九峰山和周边的树木都枯萎了。政府请来消防车浇水,每天,谭跃兵组织村民从河里挑水,每天将几十担水泼在地面,为朴树解渴。

2023年,望城遭遇冻雨灾害,沉沉的冰凌附在树上,被压断的枝条“咔咔咔”“啪啪啪”地惨叫,不少大树在这场灾难中成了“秃头”或者死掉。惜字塔旁那棵两个人合抱才能围住的树在那场灾害中被冻得只剩下了枝干,今年夏天只长出稀稀拉拉的十几片树叶。朴树周围,死的残的树成片,它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身姿依然丰美。 

盘点塔上朴树的磨难,有人为因素,也有自然因素。但是,每一次,它总能坚强地活下来。也许,这就是自我强大的力量;也许,这就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最美好的注脚;也许,这才是保护与传承该有的模样。

在文化馆的正中央,我见到了那颗圆润的花岗石塔尖。据说,它曾流落民间上百年。2020年,茶亭镇建设美丽宜居村庄,推动乡村振兴建设,打造文化馆时,有识之士主动捐赠,成为一段佳话。

100米开外,就是它的出处。如今,朴树已经代替它,在塔顶长出了绿色的“脑袋”。它伸长脖子,骑在惜字塔的肩上:望向天空,撑起一把巨伞;凝视大地,撑起一片绿荫。

这份先祖留下的印迹,爆发出顽强的生命力,继续守望这方土地,助力中国乡村走向下一个辉煌。


作者席秦岭:四川省劳动模范,高级记者,获得省部级新闻奖 30余项,现任四川省成都市双流区融媒体中心编委、深度报道工作室主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直(红星)作家协会报告文学专委会副主任,四川省“万千百十”重点扶持作品签约作家。出版作品被四川省方志馆典藏,入选“2022年四川省农家书屋重点出版物推荐目录”。


来源丨长沙文艺

编辑丨刘佳

一审丨谭芳  二审丨曹琼

三审丨张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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