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黑斗士”陈培德

本世纪初，中国足坛发生过一件震惊全国的大事——“甲B五鼠案”。

2001年，甲B联赛（现已改名为“中甲联赛”）最后一轮两场比赛，成都五牛、浙江绿城、长春亚泰、江苏舜天、四川绵阳太极5支球队，被确认在同一轮比赛中联合打假球。

这引起球迷愤怒，很多人站在看台上怒骂，同时高喊着：“假球，假球！”

后来，27名被掌握了证据的裁判全部交由中国足协内部处理，其中国际级裁判龚建平因受贿37万元人民币被判刑10年。

经历过这件事的人，一定记得一个响亮的名字——陈培德。

·陈培德。

彼时，58岁的陈培德担任浙江省体育局局长，第一时间将手中关于此案的证据材料交给了国家体育总局领导，成为国内第一个敢于公开与足坛“赌假黑”叫板的体育官员。

陈培德因此被大众称为中国足坛“反黑斗士”。

时隔20多年，身份转变多次，陈培德的初心从未改变。回忆起往事，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作为共产党的干部就应该讲党性，作为人就应该讲良心。我不在乎社会上对我是怎样评价的，这是我职责分内应该做的事。”

“必须把这个盖子揭开”

时钟拨回2001年10月6日15时，甲B末轮同时开始比赛。按照之前的比赛结果和规则，成都五牛、长春亚泰各积39分，江苏舜天积38分，剩下的一个晋级名额将在这3支球队中产生。

末轮比赛中，江苏舜天对阵成都五牛，长春亚泰对阵浙江绿城。比赛结果可能如下：江苏舜天战胜成都五牛，同时长春亚泰未能战胜浙江绿城，那么江苏舜天将晋级甲A；成都五牛和长春亚泰都战胜各自对手，那么谁净胜球更多，谁就成功冲A。所以，浙江绿城的表现将决定比赛走向。

上半场结束时，江苏舜天比分1∶0领先成都五牛，长春亚泰与浙江绿城的比分为0∶0。当时，球迷们几乎都认为江苏舜天将晋级甲A。

然而，下半场开始后，球场上上演了一出出“进球好戏”。江苏舜天先进一球，2∶0领先，之后成都五牛连进四球，以4∶2反超江苏舜天。

·甲B五鼠比赛现场。

与此同时，为获得净胜球优势，另一赛场上的长春亚泰开始接连进球，从16时47分开始，短短8分钟内攻进4个球，最终以6∶0战胜浙江绿城晋级。

当晚的比赛结果，让现场球迷感到愤怒，也让陈培德分外震惊。他当即联系到绿城俱乐部董事长宋卫平问责。

没想到，宋卫平号啕大哭：“陈局，我花了这么多钱搞球队，居然被出卖了。我准备马上召开新闻发布会，开除5名表现不正常的球员！”

中国足协在比赛10天后作出处罚决定，取消了长春亚泰的晋级资格，对几家当事俱乐部的球员、教练分别作出罚款和停赛等处罚。

针对这一处罚结果，陈培德在浙江省体育局召开了媒体座谈会。他提出希望能从源头上根治足球的腐败，并呼吁中国足协不要只针对打假球的俱乐部，还要把扫黑和反贪的对象指向吹黑哨的裁判和足协官员。

彼时，宋卫平早就难以忍受足球黑幕和行贿之事，决定召开新闻发布会揭批。陈培德十分支持他，“希望宋卫平能拿出行贿裁判货真价实的证据来”。

·陈培德（左）和宋卫平。

不过，宋卫平一旦拿出证据，也会披露行贿者的身份，所以一直十分犹豫。“在我们反复做工作之下，宋卫平决定继续往前走。应该说，他当时相当有勇气。”陈培德回忆说。

2001年12月，宋卫平把国际级足球裁判龚建平的忏悔信和4万元退款送到了陈培德的办公室，陈培德立即转给国家体育总局。

“我给中国足协和国家体育总局写过一封建言书，里面提到，体育的反腐败突破口应该选择足球……选择浙江绿城，拿绿城开刀，绿城自己承认打了假球，给裁判送了黑钱，这是我管辖下的，我一定全力配合。”

后来，相关调查突然被叫停，最终只有主动找到绿城退钱的龚建平因受贿37万元人民币被判刑10年，可见彼时足球反腐的压力之大。

·陈培德著作《该我说了》。

陈培德回忆说：“很多人劝我，你这样是会丢乌纱帽的，但我不怕，我无法容忍足球这些腐败的东西在社会上这样嚣张。为了正义，我必须出来大喝一声，必须把这个盖子揭开。”

向中央提出4条建议

在足球反腐之前，陈培德已经多次在体育界内部对腐败大声谴责。

当年接受媒体采访时，陈培德说：“过去站在圈子外面，觉得体育非常的纯真、非常的纯洁、非常的公平公正，到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在陈培德看来，当时的体育比赛是“越看越看不懂”——很多比赛开始前，就内定了冠军是谁；有的比赛不少人打破了世界纪录，却没人敢参加世界级比赛。

面对黑哨盛行、运动员瞒报年龄和送礼送红包等行为，人们缄口不言，但陈培德敢言会说。

·陈培德。

“透过摄像机，我看到了那些拿了黑钱的裁判，正在阴暗的角落里发抖！”“假如鲜血能擦亮更多人的眼睛，我就是死也在所不惜。黑哨将在烈火中死去，贪官也难以逃脱法律的制裁。”“其他各行各业的腐败多是官员个人行为，体育领域的腐败多是集体行为”……

顶着巨大压力，陈培德在浙江体育界提出两条要求：“第一，要出成绩，不能无所作为；第二，要保持绝对干净，这个成绩必须真实，不能有半点作假。”

在广东举行的第九届全国运动会上，陈培德曾公开表示，如果赛风问题不能得到根本好转，浙江今后将不参加全运会。

·陈培德。

彼时国家规定，如果全运会上同一单位同一项目的运动员（不分男女）发生2例（含2例）以上一类兴奋剂阳性，取消该单位该项目已获得的所有比赛成绩（其他未使用兴奋剂的运动员已获得的成绩，可以以个人名义保留），同时取消该单位该项目全运会的继续参赛资格。

浙江的标准更严格，只要出现1例，即执行上述规定。在陈培德“动真格”的措施下，浙江的体育成绩逐渐变好，在全国运动会的金牌数排行榜上从第十二位升到第九位，再到第六位。

“甲B五鼠案”之后没几年，陈培德就离开了体育系统，2003年转任浙江省人大常委会教科文卫委员会副主任。不过，他一直没有淡出足球反腐领域。

·陈培德。

陈培德曾给中央写信，提出4条建议：要举一反三，其他运动项目也存在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腐败，所以不能是足球反腐败，其他项目不反腐败；要启动问责制；要深化改革；要建立起管办分离的体制，因为中国足协既是运动员又是裁判员，就没有了监督。

这封信得到当时分管体育工作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刘延东的批示：“陈培德同志写给习近平副主席关于足球问题的信，体现了一位老体育工作者对体育事业的高尚情怀，很值得大家学习和尊敬……”

如今，中央以零容忍的决心反腐，专项整治足球“假赌黑”，陈培德感到十分欣慰。

不忘初心，发挥余热

陈培德敢作敢为、敢言敢说的性格，离不开家庭的影响。

他从小生长在劳动者家庭，兄弟姐妹共6人。大哥在抗战时期客死他乡，父亲自谋营生，挑着担子卖菜、卖草药，养活全家。

·陈培德（后排右二）的全家福。

“父亲只读过3年私塾，母亲是文盲，但他们深知读书的重要性，所以再苦再累也要让我们读书。”陈培德说，家中最困难的时候，父亲总是空着肚子出门，没饭吃就喝凉水，母亲有时候会让陈培德和弟弟到饭馆讨锅巴吃。

虽然条件艰苦，但陈培德十分争气，从小学起就一直是优秀学生干部，小学保送初中，初中保送高中。1962年高中毕业，他考上了北京大学哲学系。为了让陈培德顺利进京，他的二姐取出工厂减员给的240元退职金，给他200元当路费、添置衣服被褥和生活用品，“父亲忍痛卖掉了珍藏的三套线装书”。

大学期间，陈培德一直铭记家人的付出，积极寻求进步机会，成为最早一批入党的同学。“我能够成为一名正厅级干部，离不开党的培养，也离不开父母的培养。”

·陈培德在浙江师范大学任党委书记时的照片。

步入政坛后，陈培德刚正不阿、竭尽心力。退休后，他也一直不忘初心，受邀成为浙江省新四军历史研究会的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主持日常工作，发挥余热。

在研究会工作的10年间，陈培德组织了一支抢救新四军史料的队伍，其中很多人是新四军的后代。

“为什么要抢救？因为这些老战士都是高龄，最年轻的也有80多岁，多数已是90多岁了，再不抢救就来不及了。”陈培德说。一些老战士在资料整理完不久就去世了，这一抢救工作后来受到中国新四军和华中抗日根据地研究会的表彰。

陈培德还是浙江省百名红色讲师之一，宣讲足迹遍布部队、中小学、机关、企事业单位和社区等。

每次宣讲前，他都会做充分准备，根据不同对象选择不同内容，“比如新四军历史上的一些英雄人物、动人事迹等”。有时，他还会邀请新四军老战士到宣讲现场，“老战士们穿上军装，戴上满满的军功章上台，是最有感染力的”。

2018年，75岁的陈培德回到社区养老，却没有卸下身上的责任。

·陈培德。

当时，浙江省体育局恰好准备在陈培德所在社区附近建一个室内全民健身中心。“这个工程是省重点工程，对居民的生活影响很大，于是我承担起协调的责任。”陈培德说。

在社区居民眼中，陈培德德高望重，能站在公平公正的角度上想问题。

“我会及时把住户生活中受到的影响反馈上去，比如哪些地方在施工时受到损坏，哪里需要及时修补等，同时把省体育局和施工单位在建设方面的一些意图向居民作出宣传解释，让大家相互理解。”

2021年元旦前夕，陈培德发起了把住宅楼下的杂物间改造成老年活动室的行动，并成立了一支20人的义工队，为小区居民做好事，得到浙江省体育局领导的重视。

不到1个月的时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摇身一变，成了宽敞明亮的活动室，各类设施完备，成为社区老年人的好去处。

·陈培德进行宣讲活动。

“做这些事，让我获得了老百姓的口碑，是一笔难能可贵的精神财富。所以，辛苦是充实的，服务是快乐的，我的退休生活过得十分有意义。”陈培德说。

本文刊载于2024年第22期

《环球人物》杂志

总第52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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