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夫回忆录》丨我和一线Gay男星的性与爱【12.25日更新】

体娱   文化   2024-12-25 21:29   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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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yings:

这是我自己真实的个人回忆。我想把前半生三十多年的经历写下来,这会是一部非虚构自传长篇小说,并打算在半年内写完

平时的文字,常是商业行为,不得已而为之。只有这样认真写的,是唯独真正想做的。

 前边26节是旧文 

 第27-29节为今日最新更新 


1

他像陷入一场梦境。悉尼回国的航班,从南半球的赤日高悬,飞到北半球的寒冷冬季。十几个小时,先抵达上海转机,再飞向云深雾重的重庆。

他梦见自己,在笨拙的学习飞行,从一座山峦顶上,再腾空跃向另一座葱郁青峰。忽然,高山丛林,变成了摩天大楼,他在林立的楼宇之间,盘旋奔赴,千里魂飞。他像是在被人追赶,又仿佛在飞向一个归处。似鸟投林,如雁投山,只为有一个暖巢可栖。

他醒来,飞机仍在太平洋中部,从澳洲海岸,刚飞到印尼。舷窗外,太阳发出刺目白光,他拉下遮光板,再也无法入睡。飞山越海,寂静无边。

很多年,他开始喜欢安静,流行音乐在耳中,渐渐变得如同嘈杂音,只偶尔听一两段喜欢的戏曲。少年时,常陪伴外祖父母听戏,他以为这只是人老去后的爱好。如今,试着去听,循环往复,天长日久,过耳不忘,也能应声吟唱几句。

后排座位空出许多,他的座边也没有旁人,于是向服务生要来一条薄毯,让自己卧倒蜷缩起来。他有一瞬间,会想起第一次坐飞机时,内心雀跃,欢欣鼓舞。直到飞行难以计数,现在只觉得无情无趣,在天地川海之间穿越,也只是在交通工具上度过时间。

他越来越明白,人在天地之间,就如同蜉蝣过客,时间在身上穿流而过,只留下一双有所精减的双眼。眼神笃定,目光柔和,不作他想,别无所求。再也不会与陌生人互相打量,生出不必要的幻想与猜度。一个人,惯于长年累月与自己独处,或充盈在充满爱意的世上真情里,就再也不会期待外界的力量。外求于物,不如内求于心。

就如同这一刻,窗外的云光天影,只是自然变幻转腾的一瞬。一个人的心力、营算、惧怖、妄念,在无穷的宇宙之前,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时间的冲刷,抚平内心的颠簸,让人变得心无旁骛、返璞归真。

他把脸埋在薄毯里,高耸的鼻梁像一座丘陵。起伏呼吸,只想旅途快点结束。机舱灯光,明明灭灭,恍惚之间,听到提示音:“我们将在上海降落”。

他在上海生活多年,连户口也在这座城市,此时却不做一刻停留。坐摆渡车,等待行李,再过安检转机,来到飞往重庆的候机厅。

长久等待,再上飞机,将随身背包放在地上,把护照、身份证、登机牌都塞进包里。起落升降,云山飞渡,神魂驰荡,静默无声。

模糊中,想起戏曲《情探》中的一段《行路》:

飘荡荡离了莱阳卫,
又只见漓水北去沂水南回。
过青州淄川,点缀着三两个都会,
猛抬头又望见泰山巍巍。
日观峰、丈人峰,如群仙排队,
多少个伤心人,在那舍身崖下把命摧。

图/ 从悉尼回国的海关签证页(左下角)


2

飞机落地,已是午夜,舷窗外的重庆,灯火辉煌。

他在悉尼居住半年,家里细心栽种的植物,已经枯萎零落。只有一盆从山上挖的野芋,和阳台花坛中的几株茉莉,残留着一点绿意。走到阳台,零星灯火,渐次熄灭,陷入沉静。天地寰宇,瑶池风物,又怎么比得上世上人家。

他想起,童年时的浙南故乡,自己在白墙黛瓦的两层小楼上,看着玻璃窗外的寥寥行人,极度渴望有一处自己的房子。父母争吵,无止无休,他把自己蜷缩起来,幻想如果有一处独处的天地,他可以永远呆在里边。到如今,年纪长大,真正有了自己的房子,在万人如海、大厦林立的城市,也不过是一处住所而已。

太多事物,在你最需要它的时候,都显得千山万水、遥不可及。等时过境迁,过了那个年纪与心境,却又近在咫尺。

他拖了积落的灰尘,清扫了要睡的房间,铺好干净无暇的床罩,放上夜晚睡觉用的枕头,取出已摘掉织物标签的被子,再服用每晚临睡时的安眠药物:思诺思、氯硝西泮、劳拉西泮、氯米帕明、马来酸氟伏沙明。

去悉尼后,他开始服用新的药物,来换掉渐渐失效的旧药。取出剪刀,把正在新旧更替的药,按照增减的比例,剪出不同的大小。

药物起效前,去沐浴间冲澡。一年四季,他都需要清洁,无论炎炎暑天,还是皑皑冬雪。一具三十多岁的身体,靠药片维持镇静安宁,每晚需洗净油脂污垢,再躺进格外洁净的被铺里,在意志消散中睡去。这就像一场告别仪式,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得到休息。

过去十年,他都在服用安眠药物。世上竟还有这样一种力量,能迫使人失去意识,在一片空白中睡去醒来,恍若新生。

如果说,生死之间,还存在另一维度,那便是具备自省能力的大脑和意识。生是七情六欲、贪嗔痴怨,死是无知无觉、无明无察。

两个人,心怀别绪,眼藏幽情。一旦四目相对,就能看出对方的过往、来历、心绪、暗影,看见他千层缎面下掩藏的一根针。而无关之人,就算迎面而来,发生时空交集,在一个集体里被迫相处,也不过是随班唱诺、厮混度日而已。

古人写诗,“人随梦电几回见”。有情之人,刹那相视,一眼万年,穿皮破骨。当然,这也是难求的,一生也只能遇见几次。

他也偶尔写几句古体诗。有一年,生活在北京,独自去颐和园,走在昆明湖上,忽然想到几句:

漂泊难托付,相思怕两难。
无才写诗书,多情对优昙。
岂惧人言恶,只畏郎心寒。
问余何所适,最爱是天然。

图/ 后来在北京生活时,办公室茶水间旧照。整容术后一年

3

冬日重庆,雾色连城,迷朦茫然,长久不散。

起床后,走到盥盆前,用清水洗脸。回到厨台,打开直饮水,灌进烧水壶,等水烧开后,冲了一杯纯黑咖啡。

将阳台玻璃门,留出一条缝隙,让屋外的冷空气缓缓渗入。这座城市,像是一个天然加湿器,雾气濛濛,但不肮脏。点亮台灯,坐在工作桌前,慢慢喝完咖啡,等待身体从药力中复苏。

他喜欢在白天点灯,昏黄颜色,如迷途幻海中一点烛火不灭。打开电脑,阅读邮件,开始回信:

莲生,

十年不见,禅前望安。

有时,翻看旧照,灵雀寺前的你我,仿佛时间倒流就在眼前。那时的我,觉得肩负重量,我行走过的路,比他人都困苦难行。

但人生的路,从来都如同行走在刀刃,比我一望平川的虽有人在,比我坎坷崎岖的也有人在。 

我离开藏地,与你分别至今,在上海、北京、悉尼、重庆都长住过。今早起来,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眼前这一具皮相骨肉,竟也已伴随我十几年了。

读来信,你决定回后藏,管理家乡的灵雀寺,我很为你高兴,谢谢你邀我同往。肉身在世,转眼成灰,我们能在时间中重聚,一定是殊胜的缘法使然。

我未信奉任何教传,但对经书里的劝世言辞,觉得亲切而欢喜踊跃。众生情执,业障深重,万般无常,有求皆苦。

这几年,我虽过得安心,但服用的安眠和抗强迫药,逐年增多且失效。药物终归难以带人穿越心识障碍。

昨晚,双脚冰冷,看天气预报说,寒潮过境,凛冬将至。等这场风雪过后,我便去藏地找你,我也想去那里住一段时间。

愿我们身处隆冬,心仍在盛夏。

十四”

十年前,他独自坐火车,从上海前往西藏。识别人像的机器,无法读出他的面容,经人工仔细辨认后,他拿到了一张临时身份证。两天一夜的火车,一路西行到达西宁,再向青藏高原攀行。

天路漫长,四顾茫然,他只是面目安静的坐在窗边,景迁物移,心神滞重。俊美清晰的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鼻子、眼角、颧骨、下巴、下颌、脸颊,比例精细,无可挑剔。这条路,是他少年青春的终点,没有人会再认得他,就如昨日再也不会重现。

到达拉萨后,在各处的寺庙盘桓。剧烈行走来带不适,他在一座寺庙的佛像前浑然倒下。恍惚迷离,暗如永夜,他忘了自己何时睡去。空气中,只有一点薄如蝉翼的光线,微光如鳞,闪跃跳动。 

睁开眼睛,已躺在殿角的榻上,一个少年喇嘛,正在照顾他。“我来这里朝拜,刚在殿中诵经,听见了外边的声音,你并无大碍,片刻就会好转”。

他只是未吃东西,加上氧气稀薄,喝了一盏酥油茶后,很快清醒。

少年看着他说,“你的口鼻间,伤口刚愈合,不能消耗太多力气,此刻正应当休息”。

世上所有的相会,都是因缘使然。因缘具足,便当相会。

图/ 坐上海-拉萨的绿皮火车到西藏。整容术后半年

4

他感到惊讶,但也并不在意,一个人变得心沉气静,也就不再关心外界的打量。

黄昏日落,金光刺目,经幡飘扬,号角鸣响。寺中僧人,戴着喇嘛高帽,露出半条臂膀,脱掉深红僧靴,光脚进入殿中。这座寺庙巨大,傍晚时僧侣在大经堂齐聚,祈祷诵经。

“你知道灵雀寺在哪里吗”,他问。

“那是远方山谷的一座偏僻寺庙,已经败落,鲜有人知。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几天,逛城中寺庙,只为消磨时间。一个老僧人,凝视我良久,忽然对我说,’你长得极有佛相,但似乎心怀郁结。你应当去一趟灵雀寺,在正殿中绕行祈祷,一定会有所收获’”。

“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佛身常住不灭,涅槃常乐我净。四天后,我将前往灵雀寺,你可以和我同行”。

他和莲生,就此相识,世界广袤无边,众生因缘会聚。

回到酒店,打开电脑,搜索灵雀寺,找不到任何文字记录。这只是他的工作习惯。他从大学毕业,在上海为一家英语报纸当助理:搜集新闻、联系采访、现场翻译、核实资料等,平时在家工作,需要外出时再出门,每年有一个月的假期。

在上海郊外的佘山,租了一套高层公寓,一个人阅读、观影、独处、出行。楼顶天台的最高处,可以看见东佘山、西佘山。他在那里,放了一把躺椅,每到日落时分,就爬上天台看书,一直呆到夜幕降临。

他从浙南,来上海读大学,这座城市物欲丰盛,就算房价昂贵惊人,外地迁徙而来的家庭,也会为此押注上所有,为一处得以落脚的水泥房子,费尽心力,辛苦工作。

人们对生活孜孜以求,却进入他人设好的牢笼,为此付出大多时间,勤勤恳恳,在所不惜。他不愿就此被束缚,毕业后租住在便宜的城郊,与城市的热闹喧嚣,保持距离,冷眼旁观。

他对自己克制欲求,对周围世界没有野心,也不知道何去何从。在这座几千万人的城市里,在蜂涌而至水泄不通的人潮中,人声鼎沸,只觉孤独。

不是每个人,都能肆意优游的活着,他们常以世俗的标准渡过人生。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与人结婚,生儿育女。但世俗的标准,并不适合每一个个体,至少他不能如此。

早早睡去,天光乍亮,起床洗脸,在靠近窗台的沙发上,开始读《涅槃经》。他来拉萨前,买了这本经书,打算在旅途中读完:

“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寿命虽无量,要必当有尽。夫盛必有衰,合会有别离……”。

图/ 在拉萨的寺庙中的照。整容术后半年

5

他不明白,莲生为何带他去这座僻远寺庙,他就像顺从前世的宿因安排,跟随这个年纪相仿的少年踏上旅途。

坐火车,一天一夜,来到边陲小城。在这里,人们惯于驾驶越野车,以便在起伏山路上攀行。搭上车,前往一座山谷,在人迹绝踪处,开始下车步行。高山砂石,手脚并爬,翻丘过壑,健步如飞。

“莲生,你对这条路很熟悉吗?”

“是的,我出生在寺边的村庄。我的父亲,原来是灵雀寺的护法喇嘛,他在二十年前出家还俗,在城中经营一家藏衣店,收入用来供奉寺庙。”

“寺中现在还有僧人吗?”

“只有我、我的经师与两个幼年孩童。灵雀寺的法脉久远,共有十代活佛在这里转世,上一世活佛去汉地传法,在多年前圆寂。这里的生活僻远艰苦,僧人们需要亲自劳作,渐渐还俗或离开。僻野村寺,不为人知,衰朽失传,在这边很常见。”

莲生幼年时,被送到寺中,跟随老僧人,学习经文、历算、美术、医药、天文、建筑、汉语、英语。常上山采药,见到有人生病,就主动替人把脉诊断,自己做药给病人吃。

山谷气候,暖如春日,山顶雪水化成清泉,在谷中细石上穿流而过。高山松树,不蔓不枝,洁白花树,烟重雾障,路上有花朵、苔藓、蕨丛、牧马。他们一边赶路,一边零星讲话。

莲生的身形修长,双目温柔澄明,心怀赤诚的脸上,有着不同寻常的力量。也许是常年修习的缘故,他比同龄的人显得更加沉着。一个少年,自食其力,劳作学习,外出朝拜,静守闭关,因此获得更多心识与智慧的成长。

而一个人,找到与自己相处的方式,也就知道了如何与这个世界共存。

“莲生,你为什么会带我来灵雀寺?”

“我在人群中认出了你,我们在等候你的归来。一个人,不管走到哪里,要记得自己为什么出发,并去往何处。”

“我只是一个在世俗中长大的平凡人。”

“以水洗面,得净法门。相信我,现在用清溪泉水,洗去你身上的尘埃,记住你在水中的倒影。等到了灵雀寺,你将明白一切。”

莲生引导他,来到一处密林深溪,褪下僧袍,脱尽衣物,服侍他进入溪谷沐浴。飞鸟鸣空,绢蝶翔舞,人身可贵,万物有灵,他们仿佛在准备一场仪式。

走出水面,日照幽林,天地大美,壮阔幽微。他们终于抵达灵雀寺,寺庙前方的土灶中,燃放藏香和柏树枝,散发出浓郁的味道。

宝顶屋脊,苍劲古老,五彩幢幡,暗淡褪色,院中的一颗老花树,开得重重叠叠哀艳靡丽。正殿中,有十座灵骨小塔,是寺庙十位转世活佛的遗骨。他们开始绕着大殿诵祷。

祈祷结束,他看见殿中,摆放着一幅旧照。他在瞬间,觉得凛然而空白,这幅被供奉的末世活佛相,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一刹那,他像坠入时间的迷雾,在脑海中闪回追忆,却一无所知。

一位老僧人,带着两个幼童,缓缓进入殿中,双目迥然,瘦削矍铄。老人倒身长拜,匍伏在地,对着他说,“您终于回来了”。又念了几句偈语:

佛力大无穷,尘海本自空。

我心今放下,长住光明中。


图/ 跟随莲生来到灵雀寺

6

眼前的一幕,令人梦魂颠倒,他从一片茫然中醒转过来,转过身,对莲生说,“请为我准备一间房间,我可以对你讲述我的故事”。

僧房暗冷漆黑,令人立足生寒,莲生带他前往寺边的村落。溪谷的平地上,矗立着一些白色碉房,屋顶的四角有五彩缤纷的小旗,分别是蓝、白、红、绿、黄,以表示天、云、日、树、土。

水声簌簌,木林森然,来到一座石墙木檐的碉楼,深檐小窗,形如堡垒。

“这是我父亲还俗后盖的,我幼年在这出生长大,周围零零散散还有一些人家,他们基本以放牧牛马为生。”

穿过一楼的储藏室,爬上狭窄的独木楼梯,二楼是堂屋、卧室、厨房,三楼则是经堂、屋顶平台,一座佛龛内,供奉着唐卡佛像、绿玉度母、纯银法器。

莲生在炉灶中生火,燃烧香草、柏树枝叶,芳香弥散,整座房子渐渐散发出令人安稳的气息。

打开一扇木门,一间带着窗户的卧室,黄昏落日金光璀璨,刺目光线穿透玻璃,在墙面上折射出斑斓的色彩。

莲生沉默做事,将寺中带来的糌粑、酥油茶、酥酪糕,放在灶台上加热,用木碗和食盘盛放,端到他的面前。食物和住处,给人带来最基本的安全感。

“莲生,你见过寺庙照片上的人吗?”

“没有,那时我还我没有出生。数月前,我们得到他圆寂的消息,迎取遗骨供奉在大殿之中。”

“你觉得我和他相像吗?”

“相貌上的确很相似。但是,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业力,需时刻观照心念,凭借此生的修行和智慧,证得清凉和光明的境界。所以,此时此刻,在我眼中,你们是不一样的。”

“那你相信轮回、相信前世今生吗?”

莲生犹豫一会,说,“我不知道,你呢?”

“我不信。刚刚,我的确如同看见一面镜子。在冥冥之中,像进入了一条幽暗隧道,循着光亮打开尽头的一扇门。我以为,我已与过往诀别,却发现推门而出,又见到过去的旧影。而事实上,我得到现在这幅相貌,也只是在数月之前。”

摘叶寻枝,入海算沙。本以为已经甩脱了旧躯壳,没想到人海转身,你我再度重逢。

图/ 当时在西藏时的照。整容术后半年

7

“莲生,少年时,我常对着镜子,凝视镜中的自己。我对美有孜孜不倦的企图心。有时候,就像一个临水自照的少年,沉迷于自己的倒影,生出自恋和悲悯。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人活在这个世界之上,本就要与自己独处。就像一只鸟兽,梳理自己的羽毛,珍惜自己的色彩。到后来,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的面目平庸,想成为更俊美的人,哪怕一生独行于世,也可以取悦自己。

半年前,我决定拿出积攒的钱,去韩国找最好的医生。我想做整容手术,而幻想中的样貌,在心中已浮现了千万遍。我只是借他人的手,来完成这场雕琢”,他说。

他花了数月时间,在网络上收集资料:诊所、医生、事故、黑名单,去韩国驻上海领事馆申签证,订了从浦东机场飞往首尔的机票。

万法空相,诸法无相;本自具足,不假外求。但他就是想求一个究竟。一切事物,也许只有拥有过,才能真正勘破放下。

在首尔,住进一家宾馆的小房间。下楼,步行走过背街小巷,进入钟路3街地铁站,搭乘3号线地铁,前往狎鸥亭。这条街上,密布几百家整容医院,大小楼宇,摩肩接踵。

寻找名单上的医生,约面诊,问手术细节。中国人随处可见,会有操持流利中文的人,来娴熟接待。前台登记时,他在表格上,填写自己的信息:

国籍:中国。身份:浙江省。姓名:夏克余。

他的手机上,存了一个人的照,是从交友软件下载的。当医生问他,最想成为什么样子,他就拿出照片,递给医生看。

“这是僧人吗?为何既穿僧衣,也穿平常的衣服”。 

“我不知道,我在网络上看到他。感觉他的面庞神色,散发一种光明暖煦的力量”。

从有记忆起,他对外界的暖意,便有一种天然的向往。不是每个人,从出生那刻起,都能被完满的爱意包围。为什么有人在世上会觉得举步难行,那无非是对爱向往得太多而得到的太少。

譬如磨镜,垢尽明现。人的心识,在时间中,得到清洗纯化,变得干净透澈。每个人,本来就有慧根,在一生的时光中,渐渐变得耳目清明、洞若观火,并尝试对自身的缺陷进行弥补修炼,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完全的人。哪怕只是从相貌开始。

终于,在一家小诊所,一个医生对他说:

“我可以帮你。你想成为这样,需要割眼角、做鼻梁、缩鼻翼、修鼻头、垫下巴、颧骨内推、削下颌角、调整上颚,再用钛钉固定。一共分三次做,每次间隔一个月”。

我们活在世上,最终就是为了呈现本来面目。如果无法向外求,那就只能自修自渡,譬如蚌将泥沙磨砺为珍珠。

图/ 护照、去韩国的签证、整容机构的手术单、整容过程


8

“所以你现在的容貌,不是你原先的样子?” 莲生问。

“不是,这是参照那些照,通过人工手术得到的”,他说。

“你见过照片上的人吗?”

“没有,我忘了何时何地存下这些照片。也许是上海,也许是浙江,但他一定曾在我身边生活过。”

“你是说,活佛圆寂前,就在你身边?”

“是的。有时候,我还会翻看这些照,除了在大殿上供奉的,剩下的都是生活中的场景”。

在首尔时,呆在宾馆,足足三个月。手术、出院、回诊、换药、拆线、再手术,直至完成。去便利店,购买食物,回到房间,看电影和书籍,日日夜夜周而复始,等待时间过去。

回国后,几乎足不出户,因为脸上还有浮肿。冬季的手术,等过了春季,骨骼渐渐痊愈,皮肉也消瘦下来。这次来藏地,是他第一次出远门。

人与鸟兽,都是一样的。毛发爪齿、皮肉筋骨、髓脑津液,死后一切都化为虚有。只是人会观察、学习、思虑、执迷,如果不能降伏其心、息止妄念,就会产生痛苦烦恼,生出幻想我执。

天色开始暗淡下来,莲生去炉灶中添火,打开碉房卧室的窗扇,夏夜的凉风拂面而来。夜晚温度下降,又拿来缎面薄被子,让他盖在身上。远处的雪山之上,一轮明月当空悬照,无穷无尽的夜星明亮异常。他把自己蜷缩起来,额头贴在莲生的袖口上,像是一个安静的孩童。

“莲生,你知道孤独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一个人独行于世的缺憾吗,哪怕生活在上海这样巨大的城市,也会觉得无所归依”。

“我不能想象,但我知道孤独是什么感觉。在旷野行走,在漆夜诵经,在碉房中清扫,在拉萨街头游荡,每个人都在面对自己的困境,也许我和你的孤独是一样的”。

“那你都怎么面对自己呢?”

“尽力守护自己的内心,持诵经书中的善言和佛号。精进自己,悲悯他人,摄善除恶,增长智慧,就可以到达清凉和自由的境界,佛法就能在我们面前一一演释”。

那一夜,他们促膝抱肩,忘记如何结束,在暗夜沉沉中睡去,直到日光升起。

原路返回,在灵雀寺告别,接他去车站的司机,已经在大殿中久候。他在正殿拜倒,看见活佛灵塔前的玻璃上,贴着一张红色纸笺,上边写着一句偈语:

普令众生得法喜,犹如满月显高山。

老僧人,前来为他祝祷。他问,“老师父,你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吗?”

老人说,“经书上的道理,与人生在世的道理,都是相通的。你回到世上,时常要记住:一个人的心,如果思量恶事,就化为地狱;思量善事,就化为天堂;思量毒害,就化为蛇蝎;思量慈悲,就化为菩萨”。

心之所向,就是一个人的造化。

图/ 整容回国后,在家等待浮肿消失


9

春天了,他很久没写过古体诗了,在这个春天写了两句:

久乱人情变,长独心事明。
谁似春来水?弱弱总冰清。

有时候,也想写一点针砭时弊的话,终于还是觉得超出了自己的范围。谁又能以一己之力,抵抗时代的洪流?他环顾四周,决定做回一个闺中小儿女。

一个人,如果能在五脏六腑之内,在一己存生之处,依然保持说真话,就已算是难得了。这些年,他见过太多人,从天真无邪,变得沉默自持,而一个人的老去,从来都不是年纪长大、少年不再,而是从真心示人,变得犹疑猜度。

但真诚,是一种缺漏吗?不是,这是一个美好的品质,哪怕这偶尔让你袒露于人前。他也庆幸,自己在人群中,还有保留说真话的权利,哪怕只是在说情情爱爱。

上海地铁三号线,行驶过城市的上空,他仍记得,自己在读书那几年,从东体育会路出发,乘坐地铁,经过虹口足球场、中潭路、中山公园,上海最高的天际线,在车厢外的楼宇之间,闪闪现现。

从浙南来到上海,多少天涯道路长,最终能遇见谁,叶落归根在哪乡?他不知道。在车厢中,会觉得悲戚难过,眼泪会忽然滑落下来。一开始,他也想隐藏,不想被人察觉,后来就随它去流,发自内心的泪水,又有什么不可示人,也算是一种凄美。

大学宿舍,在虹口区的一栋旧公寓,他住在顶楼,地上铺了老实木地板。打来清水,买来清洁剂,一寸寸擦干净污垢,然后裸露双脚,走在木地板上。夏天,房间闷热,暑气蒸腾,偷偷买了一个二手空调,外机搁在窗外小阳台上,在高大松树遮盖下,也无人发现。

舍友,张云峦,已经去北京实习,在一家美国外媒工作。另一个舍友,在杭州一所大学教了几年书,又回来读英语系的博士生,学校另分了单身公寓。所以,他在上海这座城市,就像是一个单身独居男子。

那时,没有智能手机,他用的是诺基亚E72,全键盘、金属质地、可以上网,传统手机的巅峰,也是时代的落幕。有时,上一个鲜有人知的交友论坛,是老外开发的英语BBS。浏览陌生的照片,读他们的自我介绍,外企白领、在上海的白人、异国他乡的旅行者。

与一个台湾男孩,约在赤峰路地铁站见。刚读完书,在上海的一家台企工作。穿着一件白色棉质T恤,散发出汗味和葱葱郁郁的海岛气息。好看的面目,有一种直抵人心的干净。他从未见过这样暖和温柔的人,一种找到同类的心心相印。他们在阳光中接吻、拥抱,互相亲吻了一小时,唇齿、额头、脖子、肩胛、身体、手指,仿佛时间停止。

他不觉得,这种短暂的相遇,肉体相见、充满情欲,有什么可羞耻的。食物、欲望、对爱的向往、对光亮的追寻,是人的本身。与其说,他在与人做爱,不如说是希望从他人身上取暖,被一个陌生灵魂善待,索取爱的能量。

你知道这世上的爱有多珍稀吗?去人群里,看看那些老去而落寞的眼神,去教堂里,看看墙壁上神爱世人的标语,你就知道了。

他们在宿舍呆了一天, 仿佛陷入类似爱情的关系。缠绵迷离,耳鬓厮磨,难解难分,男孩问他:

“我们去旅行吧,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喜欢岛屿,我们去崇明岛吧。”

分别后第一周,在网上若有若无的聊天,周末又来宿舍见面。身体里的爱欲,像海水一样,一寸一寸的拍打在对方身上。这个男孩,就像柔软温热的沙滩,蕴藏着取之不尽的暖意。让他进入身体,或进入他的身体,一股暖流蔓延到全身。

傍晚,躺在木地板上,日落光线满屋满身,男孩说请他吃饭,下周一起去岛屿。忽然,手机震动,接起电话:

“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呢”,是一个台湾女生的声音。

“我在家乐福,正在买东西。我刚看到了上海的大白兔奶糖,我买一包以后带回去给你吧”,男孩说。

等挂完电话,他听见自己问:

“这是谁呢?”

“我女朋友”,男孩回答。

他们出门,走到赤峰路地铁站,在一楼的呷哺呷哺吃了一顿火锅,雾气迷朦中,看着对方的脸。暗夜街头,流连徘徊,在路口分别。男孩忽然抱住他,互相吻了很长时间,他在余光中,看见车流灯光在身旁飞驰而过。

几天后,男孩给他发短信:“你这周末有什么计划?”

他想了很久,真的想了很久,脑海就像片云全无的海面,终于打了几个字:“我也不知道”。再无消息。

你见过龙卷风吗?云天波海也曾连成一片,一旦风和日丽,雨过天青,就算你再思念,就算多少次打开过他的头像,也不可以再有关联。

多年之后,当他见过很多人,见了难以计数的人,他只想沉溺于与一个人的一往情深。

着尽锦衣着缁衣,多识草木少识人。

图/ 在上海地铁九号线松江大学城站(浮肿渐渐消失)


10

有时候,早上出门,搭公交车,从东体育会路到曲阳路、邯郸路,十分钟到复旦大学。

去一个路口报刊亭,买当期的英文外刊。从各国的航班上回收的二手杂志,有的页面已被撕掉,是一些不能流通的敏感内容。

那几年,他给一些杂志供稿,写中文或英文稿件,名不见经传但吸引广告客户的。机场贵宾候机厅杂志、星级酒店大堂的指定报刊、免费赠阅上海老外的杂志。

毕业前,去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给时尚编辑当实习生。第一次见面,女编辑笑他,“《中国旅游报》,你还给他们写稿啊。”

在上海这座城市,以文字为生的人算是寥寥无几,能吃一碗干净的饭,对着键盘敲打字句,需要积累体察世情的慧性,年复一年的努力,以及人生的运气。

毕业时,他收到《东方早报》的offer,做了两个月的记者,就决定离职了。他实在不喜欢,办公室里的微言大义、杯水风波。

城市繁华,行色匆匆,他夹着一个收藏的八十年代真皮旧公文包,在如涌人潮中穿过。有多少人,能杜绝不必要的交际,离开人群投身于精神世界。

一个在上海的英国女记者,正在寻找一名新闻助理,于是他给她发去了邮件。她给《卫报》《经济学人》《金融时报》供稿,也兼任《Time Out》的电影编辑;他则负责提供选题、联络采访、现场翻译、协助写稿,除了采访出差,只用在家工作。

从宿舍搬走,租了一间老洋房公寓,出门就是田子坊、打浦桥、日月光,来自各国的游客肤色各异,人头攒动。近百年的公寓,铺着厚实老木地板,他打来清水擦洗,然后光脚走在木板上。皮肤与木头接触,感觉像与天然触碰。

偶尔,去城郊的一座古镇,那里有座观音禅院。庙宇正殿,放着人们布施刊赠的经书,他拿了一本《金刚经》和《地藏菩萨本愿经》。一个年老的和尚,望着他,开口说:

“你生得有福相,面额饱满,耳有垂珠,与我佛门应当有缘”。

“我想在世俗中,做一件喜欢的事,遇见一个相守的人,就觉得今生圆满,再无所求了”,他说。

“自性中本自具足一切法。等你参悟透了,福至心灵,都会实现的。”

人有善愿,天必从之。

图/ 在上海地铁某站(浮肿渐渐消失)


11

作为一个异乡人,何处是归,哪里是家,他不知道。

诺大的上海,谈不上是城里的月光,他不觉得这座城市高高在上,只觉得与它遥遥对望。十三岁,念中学起,就开始寄宿读书,有多少个夜晚,走在僻静道路上,独自默默是一个夜归人。

拿到了上海的身份证,那又怎么样?黄金白玉非为贵,何况是一张生活在这里的准许证。他从不觉得,落户在上海,自己就成了上海人。

回不去的故乡,到不了的远方,万人如海,海中独航。

在老洋房住了三个月,终于觉得市井喧哗吵闹,决定搬回松江大学城。他的大学,在松江有个校区,他来上海的第一年,就是在那里上课的。

一个漂泊的、无根的人,会格外眷恋自己的来路,亦步亦趋,一再回头。打包行李,叫来货车,从市中心,搬到松江新城的一个小区,有别墅、住宅、公寓,名叫檀香花苑。

三室一厅,干净精致,一应俱全。他住在主卧,另两个房间,住着一对来自江苏的母子。母亲在楼下,给雇主当保姆,儿子在嘉定汽车城上班。

有时候,拖着一双木屐,走出小区后门,迎面就是上海对外经贸大学。穿过校园,文汇路上,十万名学生,就在这条街上来来往往,青春逼人,如花着露,时间仿佛永驻在这一刻。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有时,他会去杂志店,翻一翻刚出的新刊,《智族GQ》《城市画报》《新世纪周刊》,或去旧日的食堂吃饭,走到原来的宿舍楼下,伫望一会,再原路返回。这是他凭吊张云峦的方式。

迷失的已经迷失,而相逢的总要相逢。他和张初见时,也觉得春光正当时,当时就是人生全部,怎会料到日后风流云散。

文汇路、松江新城、开元地中海、老城麦当劳、九号线地铁、金山城市沙滩,贫瘠青春的旧日影相,一幕一幕闪回停留,互相厌弃的两人,再也回不去了。

有一天,他突然想给张写一封信,在电脑前敲打半日,最后还是删掉了。千言万语,无话可说;当时告别,就是永诀。

如果不是都考来这所大学,如果张不是来自沈阳的小官员家庭,如果他对世道人心早已了然于胸,如果他们没有成为室友,也许就没有后来的纠葛缠斗。

在新生报道的人群中,他辨认出张云峦身上的气息,孤独、邪僻、聪敏、羸弱、坚忍、伤情、疏离、善良,每一个受伤的孩子,都会呈露出的眼神和心念。心刚百病起,念柔万邪熄,张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而每一颗人心都是如此,不是吗?

春深日暖,马路边的朱砂玉兰,开得重重叠叠烟封雾障。穿着木屐,去大学城闲逛,再返回檀香花苑,从花树上折下两枝,回到自己的房间,插进碧绿的红酒空瓶里。

在阳光下,打开从寺院拿回的经书,对着窗台默读: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图/ 在上海地铁九号线上,浮肿渐渐消失


12

两个破损的人,是无法互相弥补的。他的痛苦,无人可以疗愈,你的伤口,他人也无法缝合。女娲补天,精卫填海,但心缺一块是难以再补的。

少年的他,怎会天然知道这些道理。人心的边界,以为穷究其问也能打破;本来的无缘,以为长久依偎也会是良缘。行走在不同道路上的人,狭路相逢,再赤诚又有什么用呢。

他问张云峦,“你为什么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让人觉得如在云里雾里。”

“是吗,其实我对你已经言无不尽了”,张说。

是,他知道张云峦的点点滴滴,也许他只是不甘心罢了,不甘心自己打开心门后看见的就是穷途末路。

很多个夜晚,他们走在大学城的街上,手里各拿一罐三得利啤酒。从文汇路走到对外经贸大学校园的河道边。

“云峦,上海的地名,有很多带水的字,泗泾、洞泾、漕河泾、肇嘉浜、打浦桥,这条河道一定是天然的,不是人工挖凿的”。

“我不喜欢上海,感觉很多事物徒有其表。但也不喜欢沈阳,就像我父母,他们喜欢钱,又觉得做生意是低俗的”。

“你们的关系好吗?”

“表面上吧,我越长大,他们就越表现得弱势。以前对待我的方式,永远也不会忘记。小学时,我妈来接我,朝我脸上吐口水。她会在我身上发泄,对周围也充满怨恨。有次我们去逛商场,看着她毫不留情的辱骂一个女售货员”。

“那你以后会去哪里?”

“我想去北京,我不会再回沈阳,带点东西回去看看就行。我畏惧回家,我希望保持距离。”

“我总以为你比我过得幸福,至少你的父母会给你一些指引。”

“这只是外人看起来如此。我爸是沈阳房产局的一个处长,但这也是他一辈子的尽头,他刚在股市里输掉了家里几十万所有积蓄。我妈从联通公司提前退休,一个月退休金只有800元。”

当然,这些对话,不是一次完成的。这是他们在大学城的日日夜夜,从宿舍去东华大学食堂的来来回回,从不合适的情侣到做朋友的反反复复。从松江校区搬到虹口校区,互虐的、交缠的、同处一室的完成的。

“你以前恋爱过吗?”

“以前,很爱班里一个男孩,是辽宁锦州的。我们交往几个月,才发现他和宿舍里、学校的其他人都做过,我只是他的一个猎物而已。我做心脏手术,住院一个多月,都没有联系过我。后来,我得了抑郁症,走到高楼天台上,想往下跳,但怕痛,没跳下。”

他们互诉人生,解剖过往,但却无法改变现状。有一天,在那条河道边喝了很多酒,抱在一起痛哭;有一天,大雪茫茫,张要回沈阳,他早早醒来,跟着张走到阳台上,从身后紧紧抱着;有一天,夜雨绵绵,争吵后张不见人影,他骑车去松江老城麦当劳,果然找到了,宿舍已关门,在那熬了一夜。

他长年失眠,张忧郁阴翳,两个精神病人,就算此刻紧紧相拥,又怎么能够彼此救赎。青春失序张皇,他们像住进同一间病房。同病相怜,困兽相斗,仅此而已。

青鸾舞镜。一只囚鸟,看见镜中的影子,以为找到了同类,却不知这是幻象,对着镜子激奋悲鸣而死。与其如此,不如不见。

图/ 读书时,与张云峦去上海金山海边沙滩的旧照

13

他在松江大学城,复旦视觉艺术学院对面,开了一家奶茶店。

刚来这座城市,他也曾有很多梦想,恋情、财富、美貌,一切虚荣的种种企图心。刚来的第一年,甚至觉得来到上海,并非是来读书,而是来赚钱的。

选址、装修、设计、招牌、广告、售卖、雇人、看店,自己一手完成。在Photoshop上,画出Logo,去广告店铺打印,叫包工师傅按图纸装修,联系印刷厂生产纸杯。因为偏爱书籍,把店中一角开辟成杂志铺,售卖当期刊物。

他的家乡,以做生意闻名,他也想徒手成为富有商人,也许人生难题也能随之而解。亲自经历后,他看清自己并不擅长于生意,这也已非是下海经商的年代。

逃课开店,精疲力尽,某天半夜还未睡,在宿舍床上抽噎哭泣,悲伤像盐份随着泪水从身体里流出。张云峦酣然沉睡,无论白天心境多沉郁,张总是沾枕即眠。

而他不同。高一时,就长久失眠,用手臂撑着脖颈学习,凭借意志力撑过多年考试。一个表面完整的人,脑中如顶着一块巨石,昏昏沉沉,经年累月。

他俩之间,什么都发生过,也像什么都未发生,渐渐的,他发现张在嘲笑每一个人,温和态度下的对整个世界的龇牙竖毛。张与一个貌不惊人的女同学,像结成共同抵御外界的同盟,一起嘲讽这个班级里细微变化。

嘲讽一个容貌姣好出身贫乏的女生,一定有去校外卖身;班里几乎每个男女生,都得到一个轻蔑的绰号;瞧不起任何人,但时刻关注他们的动态,收藏浏览旧同学的人人网相册,从蛛丝马迹中寻找笑料。

某天夜里,他辗转未睡,终于决定窥视张的内心,将张的手机从枕底下轻轻拿出,猜中密码后一条一条翻阅QQ聊天记录,他看见了这些对话,也看见了自己的绰号:Retard(迟钝的、弱智的、愚蠢的)。

“Retard奶茶店的Logo设计好丑”、“Retard半夜哭了,他可能觉得我会去安慰他,我一直在装睡”、“Retard刚刚帮我口了,我今天没有心情回赠他”、“Retard去松江租房,被人冒充房东骗了6千,他用赚的钱去还被骗的钱,他真的好蠢”……

张是聪明的,至少精通英语,这也让他看见了知识的力量。张在宿舍,无字幕看Today Show、The Daily Show、Saturday Night Live、the Ellen DeGeneres Show。他陪张去过一个美国电视台在上海的实习生面试,看张接过上海电视台的英语财经节目翻译。所以他也想,为何要执念于生意,将来去外媒工作,靠知识、写文字生活也很好。

几周后,他佯装平静,一直等张从松江去市区后,以安全模式越过密码,登陆张的电脑下载了三个QQ的聊天记录。一个与同学朋友专用,一个与普通Gay聊天用,一个是用来玩SM。张会找不同的S,在摄像头前一遍一遍辱骂自己。

那天晚上,他把所有带着Retard字眼的聊天,都打印出来,一整捆放在张云峦的面前。第二天,泡了一杯咖啡,加了凉水降温,走到张的身后,从头到脚淋下去。接下一年,互扇过巴掌,冷战过多时,进入过身体,下跪过,拥抱过。

多年后,他对别人说,“我知道,从我写东西第一天起,张云峦就一直在读。我在后台,见那个女生关注我,就马上把她拉黑了。”

云峦,我知道,这一刻,你会读到这些字。对不起,我不该一而再再而三接近你,但我不能不伤心。本来,在遇见你之前,我也是凭着伤心才度过的。

我曾说过,我永远不会把你当作是我的前任。所以,我毕业后的第一段恋情,就相恋六年进入婚姻,在这个意义上,我并不比别人做得更差。

世上有很多伤心人。人不是一直光芒四射才能活下去。一个人,就像一根蜡烛一样,燃烧自己照亮前路,以萤火微光去向往火炬。幽幽暗暗也好,灯火通明也好,自己走完一生的路途。蜡炬成灰泪始干。

万流入海,殊途同归,最后到达清明和自我省察的地步,这就是你我修行的共同之处。除此之外,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

萍水相逢,迷津自渡;海上独行,天涯陌路。

图/ 在松江大学城开的的奶茶店、自己设计的Logo


14

一个人,再愚氓痴憨,一旦在感情中得到教训,也足以胜过五年十年的无知无觉。

他一直觉得,张让他窥见了人心。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把心裸裎给他人,别人却觉得你不值得且可笑。

毕业后,他常打开电脑,一再去读张的QQ记录。几千页,几万字,蛛丝马迹,逐字逐句,那些对自己的奚落,一遍一遍的去读。强迫自己去感受,他人心中的灼目恶意。

有半年,熊熊心火,不能息灭,他想着去北京找张,然后直视对方的眼睛,一刀一刀的杀了他。

只是,一年一年,在时间的冲刷下,这些恨意才渐渐平息。也才明白,在感情中,不应辜负热情,也不应讨好冷漠。

是你的,不用起身相迎;不是你的,更不要执意不放。不再为别人活着,不再把生命的重量,寄托在他人身上。低下头,埋首去做自己的事:阅读、观影、旅行、写作、吸收、输出。

不再寻找爱情,只是尽力去爱;不再贪慕世俗定义的成功,只是尽力编织内心的密度;不再追求空泛的事物,而是修炼自己的性情。

工作了两年,才渐渐觉得,少年时的不安与躁动,慢慢平息了下来。在上海这么大的城市,凭自己的心志与努力活着,每月领取英国女记者发给的工资,靠一字一句敲打出的英文翻译、采访、线索、资料,安身立命。

那两年,在积蓄力量,在直面生活。没有爱情,也没有关系,不再感叹明珠暗投,只管拂拭熠熠生光。

那两年,去首尔整容,换了一副面貌。去西藏一趟,回来在床头的白墙上,徒手用铅笔,画了一幅观音像。又在画像边,写了一句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两年后,英国女记者,决定回伦敦。临别前,她给他推荐了一个工作机会,英国《金融时报》在北京的全职研究员。他去北京面试,团队里全是老外,他们当即就决定录用他。

时间会抚平一切。拔下鱼鳞,斩去须刺;剔除痴妄,葆性存真;幽芳独抱,敝帚自珍。

人生就是这样,一段一段的旋转、上升、回落、证悟。他在一本小说中,偶尔读到一句话,觉得形容准确。人生就像:

“有大洋船,远行出航;庄严回归,生锈拆毁”。

就像夏蝉脱壳,一年年生长成熟,自然而然的蛰伏、蜕变、飞升、死亡。独自越过山丘,回首繁华如梦渺,连你自己都未曾想到。

从上海,搬到北京,在《金融时报》,工作清闲有序。那时,微信公号上线不久,他打开网页,开始注册。

到名称栏时,停留想了会,输入三个字:

陈十四。

图/ 在住的公寓墙上画的观音像(房东同意)


15

离开上海前,给莲生去信。

莲生,

谢谢你的照顾。

我马上要搬去北京了,现在的公寓还有两月租期,我想邀请你来上海住一阵时间。

这是我自己的发愿,也觉得这对你的修行会有助益。少年时,我常想,如果我认识一个僧侣,对方又是持戒有慧的人,那我就可以常常去找他,像世外一处临时庇护所。

所以,如果你愿意,请来住一段时间,就当是我对自己内心的供养。

房子在上海南郊佘山,乘坐地铁九号线就能贯通整个上海。这是中国最繁华的都市,但人们对精神参悟的需求低微。人人奔波忙碌,关起门过日子,关系疏离克制,不关心一己之外的世界。或者说,无权也无心力过问。

我想,如果你来看一看,站在陆家嘴最高楼顶,俯视这座城:金碧辉煌、如火如焰、糜费奢华,也许能生出清净心。

婆娑世界,三千面相,万丈红尘,不过如此。

以前,我常一个人,独自在夜晚出行。从大连西路,穿过鲁迅公园,沿四川北路走到底,穿过苏州河后,来到十里南京路,再路过和平饭店,最终抵达外滩。就像一只孤舟,穿过千万重山。

但我更喜欢一个无人觉知的秘境。深夜,从房子出发,来到佘山南门,有一座古式的石牌坊。往左一百米,有一扇废弃铁门,翻越进去,石径幽深,一座竹林,漫山遍野。山顶处,是天主教徒的朝圣地,进教之佑圣母大教堂。

我更愿去半山腰的木制小教堂。从后边的经柜里,取出《圣经》和《玫瑰经》,一个人静默翻阅。

有一次,我正在读玫瑰经:

‘今我虔祈圣母,赐我善心之真乐,灵魂之洁净光明。一如复活,不敢再陷于死罪,又使我能轻忽世物,赐我心能脱离世幻’。

忽然,一名妇女,走进教堂,跪在圣母像前,嚎啕痛哭。讲着外地口音,应该是苏北安徽来务工的。她没有注意到最后排的我,一直哭诉自己来上海后的辛劳疾苦。

这些耳闻目睹,让我觉得不安,我想自己来到世上的任务是什么?寻找爱人,依偎取暖?观心自照,负重前行?

我不知道,我也会迷惑。佛语说,一灯能破千年暗,愿你我心灯不灭。

十四”

他在信中,寄了一张储蓄卡,里边有三千元。一张上海地铁卡片,一部用过的旧手机,一把公寓房间的钥匙。在信尾写上银行卡密码和自己的邮箱。

犹豫再三,还是没在信中说,那个遗骨被迎回灵雀寺的人,也许未死。

过去几月,他在社交App上,发现一个人的来访踪迹,那人相册里的照片,正是他收集的那些。他敏锐发现,有一张新照,背景是新年生肖。

尝试发送信息,显示已读不回。

图/ 留给莲生的房间


16

怀瑾握瑜,嘉言懿行,乘愿而来,了愿而去。

一代代的修行者,都曾给出生命的义理与启示。只是众生可怜,无数轮回果报,一再重蹈覆辙。只有极少数人,心灵智识得以开悟,面目和内心显得澄洁干净。

电光火石梦中身,质本洁来还洁去。

北京与上海不同,这是一座粗糙的城市,旷阔的马路需快速穿行,城市分布着几处购物中心,没有南方随处可觉察的市井气息。

南方街巷,随意出门,琳琅满目。北京是一座点对点的城市,只能从一个场所前往另一个场所,大而无当,难以步行。但有意思的人与事,有时却只存在于北京。

他的办公室,在白家庄路的嘉铭中心,一栋甲级写字楼,旁靠着康莱德酒店。落地玻璃窗,可俯瞰到三里屯。某天下楼,与赵雅芝的丈夫和儿子擦肩而过,他们正步行回酒店。

他在亦庄租了一套单身公寓。那时,共享打车刚兴起,每天乘坐顺风车来回。常能打到豪华汽车,宾利、奔驰、宝马、保时捷,这样的次数多了,他觉得开车是一件很累的事,对购车完全失去兴趣。宁愿打车出门。

欲望被满足过后,就变得意兴阑珊。有几年,春秋时节,会花几千一万,买一些精巧刺绣的棉麻衣物。由简入奢,体验过后,简衣素行,返璞归真。物质、娱乐、享受、麻醉,远不如爱、自然、智慧、内心柔软珍贵的部分重要。

有几次,连续几天,顺风车主是个足球明星。他问对方,为什么会接自己,回答说,“因为你打车App的头像英俊好看”。还有一次,一个开着宝马的北京年轻男子,小心试探要带他回家。他接受了其中一人的求欢,但见了两次便觉得不合适。

有几月,周末时,去工体西路的目的地酒吧。几百上千的男子,在舞池楼栋中拥挤不堪,贴身相触。他喜欢站到舞台的最高处,在电子音乐和绚烂射灯的轰轰乱乱中,随声舞动,俯瞰人群。

一个北京男孩,高大壮硕、英挺俊美,大约二十出头,与他拥抱亲吻。他们打车回到亦庄,一夜缠绵睡去醒来。男孩说,“你是个很好的人,以后不要再去这种地方了”。他觉得讶异,但无言以对。

他不觉得,酒吧偶遇,肉身缠绵,是一件肮脏的事。他甚至觉得,在西方开放国度,许多人就是这样遇到爱人和人生伴侣的。

他本想说,“你以为,我去这种地方,是去干什么?难道不是寻找纯净的爱情吗?”。后来想想,有些道理,说给人听是无用的。想穿透一个人的脑海,在迷雾中帮他寻找路途,一定会是枉然。

只有撞够了南墙,或亲自得证本相,才能让一个人的意识,得以转折改变。

他觉得,与一个人,人海茫茫,萍水相逢,发现光亮,彼此取暖,交换能量,舔舐身体,并不是羞耻污浊的事。至少,他总是怀着真心的。

一旦别人退缩,那就是别人的问题。别人的问题,尤其是心迷情执,只能由别人自行化解。

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度人舟,只有修行到菩萨戒的人,才有精猛的勇力救拔身边的众生。

图/刚到北京时,去买衣服的试衣间

图/ 去开吧、目的地酒吧的旧照


17

有时,为了赶公号文章,一边钻进顺风车里,一边在键盘上打字。

他在金融时报的职位,由初级研究员,一直升到无固定期限合同的高级研究员。他以为,在这家一百多年的英国报社,会一直干到退休。

每天,来到办公室,给世界知名企业,写定制研究报告。紧挨着他的同事,是一个大几岁的美国人,叫Joel Martinsen。克制谦逊,低调平和。Joel虽是研究员总监,却从未以上司的姿态,给他分配任何工作。

两年后,他才知道,这个不露痕迹、收养弃猫、良善温和的人,中文名叫周华,是刘慈欣《三体》英译版的译者(第二部)。还翻译了刘的《球状闪电》。

这样的工作环境,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他把所有热情都投入写作,居易行简,乐天知退。

有时,会花一周准备文章。周五晚,连续写到到清晨三四点,再定六点的闹钟早早起来推送。他知道,读者在周末会更加空闲。

他也知道,他写的这些与Gay相关的文章,不会有任何读者敢转发到朋友圈。于是,他开了十来个微信小号,加了大量的Gay群聊,再一一转发到群里。发到中午,躺下昏睡。

没有人敢做敢当,没有人帮你传播,大部分人躲在柜子中,那就只有喂到他们嘴里。优质内容的传播,本来需靠读者自发,而一旦写了Gay,无论写得多呕心沥血,也只能像他这样孤军奋战。

时间久了,人心毕露。他在群里,看到过大量的讽刺、攻讦、嫉妒、谩骂。有人说,“这个陈十四,想出名想疯了,真的很讨厌他”。有人会鼓噪,让群主把他踢掉。有人则发白眼、“淋语”,语气轻蔑,矫揉嘲笑。

但凡一个人,埋头认真做事,都会迎来闲人的侧目。最要命的是,如果你做的事,从一张稿纸积累到一堵墙那么高,那么就会招来他们的业力和生气。一声吆喝,就要群扑而上,想象将你推倒。

攻击他人,也是一种表达欲,欲望没有被填满过,就很难下降与消失。人心习气,从1960年代至今,都从未消散褪尽。或者说,他们是现实的一部分,将会永远存在。

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可以凭一己之力做喜欢的事。所遭遇的喝斥,也不足以令人胆寒退却。善和大美,像静水流深,终究涤荡人心。

有一天,去联合国使馆,参加一个展览。回来后,公号后台,冒出一条信息:“我是**杂志的王山降”。他觉得纳闷,只在想,“谁?”

这本杂志,是中国的顶流男刊,以文雅智趣著称。那天,王也在现场。他只认识王的一个同事,那人远远为他介绍,“我们杂志的主编也来了,王山降,在那边”。

但他未曾留意,也没过去打招呼,只觉得混混沌沌的,不知谁又认识谁,谁读过自己的东西。

王加他微信,要请他吃饭。他想了一会,才如梦初醒,因为这本杂志,是张云峦最喜欢的中文刊物。他感到惊慌,张对自己的品味见识,曾经如此自鸣得意。如今,张仰慕的事物,却反转过来向他靠近。

王说,“我会叫耿乐、沈玮一起来”。他不关心耿乐,他本来也见过耿乐多回,他只关心王。

梦想颠倒,心生挂碍。

图/ 在金融时报的名片、升职加薪信、办公室照片


18

第一次见耿乐,是刚去北京不久。

耿已颇具声名,而他只是刚写点东西。与朋友,去参加一个使馆区的活动,结束后朋友带他跟耿打招呼,拉着他顺势坐进了耿叫的车里。

他觉得有点纳闷。自己叫俩车,或者去地铁,不都可以吗。为什么要挤进别人的车,无论这个人是谁。他不想麻烦他人,也不想占任何人的便宜。这种凑到他人面前的事,就像刘姥姥生硬的拜访大观园。

在车上,朋友介绍,“这是陈十四,他在金融时报工作,也在写公号”。耿和秘书附和一下,然后说:“我们等会要去国贸,只能送你们到最近的地铁站”。

一瞬间,他觉得极其羞辱,而且是自取其辱。像上赶着要拜揖,然后被拒之门外。他在想,但凡朋友真的和耿熟识,也应该先去国贸,然后让出租车继续送他俩回去。而不是坐上车,马上被赶下来。

他和这个朋友不熟,也没有足够的预见性,去避免这种尴尬。但他又觉得,也许是自己的错,不该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应该被他人善待。

大半年后,Blued要对他做一个专访。他去见Blued编辑,耿正在和编辑说话,说,“十四,你来啦”。然后叮嘱编辑,“好好招待一下十四,采访结束请他吃个饭,算在公司账上”。结束后,随便在路边点了碗面,倒和那个编辑成了长年的朋友。

那两年,在北京,大大小小的活动,他也常偶遇耿乐。每次,出于礼貌,还是会主动上前,“你好,耿叔”。他不知道耿的年纪,只觉得这么叫恰如其分。

他对耿从无所求,从不私下联系。直到两年后,决定离开北京,单独约耿见了一面。在他Blued的办公室。

“耿叔,我决定离开金融时报了。就像在微信上和你说的,我的公号和Blued也许能有些合作”。

“十四,欢迎你加入Blued啊”。

“耿叔,你误会了,我想回到南方去,在家静心写点东西。我在想,也许我们之间,可以有互惠的稳定合作。”

“比如呢?”

“比如,我在Blued的公号,开设一个专栏,写点深度文章,就像很多时尚、文化杂志会做的那样。”

“那你能为Blued带来什么呢?”

“让我们的内容,更有深度和智趣,而不是泛泛的吸睛文章,这个品牌会显得更高雅。同时,我的公号,也可以长期免费曝光Blued的任何新项目。”

“如果你无意加入Blued,这些落地起来也许比较困难。我会和品牌部说,看他们有没有需求。”

他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一两年后,他和耿在上海的一个活动上偶遇。回去后,在微信上,又给耿发了一个合作提议:

“耿叔,我可以带着我的公号加入Blued,也可以去北京上班。让公号‘陈十四’成为Blued自媒体旗下的子品牌,专门写生活方式、时尚内容、文艺创作”。

发送的文档里,还列出了他想的细节。比如,Blued无须支付任何费用,即可拥有公号陈十四49%的所有权益,Blued只需支付他工资即可。但他必须拥有51%,必须有独立的决定权,决定公号的选题、定位、风格、内容。

耿回复:“我会转发给市场部”。

他没有收到回音。从那之后,再无交集。

图/ 在金融时报时参加同事组织的活动(左一)


19

去见王的前一晚,他完全没有睡着。

或是陷入了一种更难以名状的梦魇。醒来之后,头晕目眩,飘飘荡荡,病骨难支。十三岁,偶尔买了一本《红楼梦》,囫囵吞枣的读完,竟也几乎读得懂。

羸弱的少年,会共情黛玉,甚至觉得她的竹馆病榻,也是一种凄美。后来,读到凄清的诗句,就特别容易被感动。

朱淑真的:览镜惊容却自嫌,逢春长是病恹恹。京剧里的:对镜容光惊瘦减,万恨千愁上眉尖。 

高中时,因读书太过努力,到后来长久失眠,他终于病了。病成了书中人物的样子。

起床,整理梳洗,穿上精致麻织衣物,在脸上稍微修饰了下,又再昏昏沉沉眯了会,准备打车去王发他的餐厅地址。

他不是爱慕虚荣的人。少年时,在成长的浙南故乡,他见过无数的富贵。同学家,有在中东做石油生意的,有知名服饰集团的总代理,有首屈一指的官僚家庭二代,也有在全国开大型连锁超市的。他对钱,不觉得艳羡,他只向往人心暖意,向往爱。

那一夜,辗转不眠,他在想象,云峦留给他的伤心,也许能从王的身上获得弥补。他在想象一种情感的代偿和超越。如果王能爱上他,那云峦留给他的伤痕,就会变得荡然无存一样。

他不在乎属性,也不在乎年纪,就算王已四五十岁,他依然对这个高大挺拔、轮廓鲜明的男子充满向往。

到达那栋商业中心,正好与王在电梯口相遇。王说,“你好啊,十四”。他说,“你好,主编”。然后找不到任何话说。

作为顶流男刊的主编,王对见他这样的少年,应该是司空见惯。吃饭聊天,三言两语,王一直彬彬有礼、刚正谦和。沈玮,是原籍上海、在纽约几十年的华人艺术家,也是好看的。

沈显得更直白透彻,挑逗戏谑他,毫不避讳。耿乐是很聪明的人,能察觉微妙的气氛,也会猜为什么要请一个少年吃饭,故意笑着嘲弄沈:“主编的菜,你也敢抢啊”。

他只觉得无所适从。人人各怀心事,心藏千丘万壑,一旦挑破说明白了,也就没有意思了。吃完结束,一起出门。

他和王走在后边,礼貌克制的告别。他继续向前走,到了马路边后,沈在前边等他,一再叫他一起回酒店。他对沈说,“我的头很难受,我想回家休息”。沈说,“去酒店也可以休息啊”。他说,“我今天头真的不舒服,下次吧”。

他从不觉得,与一个干净、舒服、有经历的男子,一起耳鬓厮磨,没什么可羞耻的。如果今天,只是见沈,他愿意跟对方约会。

只是,他不只头难受,而是心里难过。他不想,自己处于被审视、被挑选的位置。他需要的,是一种毫无保留的饱足充分的暖意。只有这样,再硬的坚冰也能被融化。

那天之后,他没联系王,王也没联系他。只偶尔保持若即若离的联系,直至他离开北京,不告而别。

暗相思,潜别离。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图/ 去见王之前的一晚拍的照


20

不是所有关系,都能开花结果,就算有过枝繁叶茂的时候,也可能连根拔起。

所以一开始,还要用心栽种、浇灌吗?他不知道。但人非草木,也不一定要收获感情的果实,而是从茎叶和脉络中寻找自己。只要你爱过,对自己而言,就是一种完成。

后来,他对一个女朋友说,“你知道吗,其实如果王向前踏出一步,我都想象过陪他一起老去。我甚至希望,他能立即离开那个职位,我就可以证明我不是贪图他所拥有的”。

那几年,如果说,真正对他施予恩惠的,只有Zank的创始人凌绝顶一人。凌从清华大学计算机系毕业,也许性情中是带有学院气息的。他对凌,也是一样,称呼“绝顶叔”,尽管对方只大他几岁。

公号刚兴起时,人们也对它抱持更多尊重。凌与他约在一个咖啡馆见面。聊了一下合作,然后为他安排了一场直播,并让他成为Zank的开机画面。

那两天,所有打开Zank的人,都能看见他的大幅广告。直播时,凌也在直播间暖场。他只是个认真写东西的人,而Zank比起他当然有更多用户。凌对他并无所求,因此他觉得有所亏欠。

数年后,他离开金融时报,隐居到上海南郊的佘山,凌也会特意要来他的地址,给他寄一些周边、新年礼物。

所以他觉得,除了单纯合作,凌对他总是有点惺惺相惜的。世间阴差阳错,总是一再发生。他与Zank的合作是直播,Zank的轰然倒地也是因为直播。

几个月后,Zank突然以直播涉黄的原因,被公示并下架。物伤其类,他觉得有点难过,于是写了一篇文章。大意是,庙小妖风大,这个群体很小,但是暗箭伤人却是很多的。

马上,Blued主编发来微信,说,耿乐想问问他,这篇文章是什么意思。他委婉道歉,说自己别无他意。

话语里的意思是:难道说,Zank的倒下,是我们Blued举报的吗?

他当然不知道,也不敢这么断言。他只觉得,结草衔环,知恩图报,自己是一定要为Zank发声的。至于是谁举报,他真的不知道。同行衔恨?上层监管?用户自发?

他不知道,作为一个躲在山脚写东西的人,他没有通天的手臂,去掀开帘幕无重数,看一看后边的人心。人心是不需要看的,唯独能做的只有:保持自己内心的洁净。

又一两年,静极思动。他对凌,“绝顶叔,我想出去工作了”。很快,他收到了北京目的地的offer。那时,目的地壮志满满,除了酒吧业务外,推出了自己的社交App,开了一个美术展览馆,又开了一家餐厅等等,想打造成一个多元文化中心。

目的地给他几十万年薪,让他主管所有市场活动和品牌传播。这份工作,是凌帮他引荐的。

他将入职的信息,发在微信朋友圈。某天,偶然点开耿乐,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他真的不知道,这几者之间有什么纠缠不清的。他只知道,自己对耿从无恶意。

君子之交,独善其身,不沾是非,敬天悯人,在这块土地上,其实是很难做到的。

图/ 多年后在北京目的的工作照和名片


21

来北京半年后,他收到了莲生的邮件。

十四,

收到你的信,我决定前往上海。

乘坐拉萨开往上海的绿皮火车,两天两夜从高原来到东部。

到达上海站,换乘地铁前往佘山。我看见你留下的寝具被褥、生活用品、水电煤号码等,谢谢你做的安排。

我在房中睡了一天,醒来时已是黄昏日暮。走到楼顶,打开通往天台的门,再爬上铁质的梯子,看见你放在那里的躺椅。我坐在那里,感受你以往的样子。

周围是密密麻麻的高楼,远方能看见两座小小山丘,东佘山和西佘山。打开手机,在屏幕上,我留意到,你留下了一个社交App,于是点进去看。

我看见,一个与你长得几乎一样的男子。但我仍辨认出,他的面颊和神情,有在高原生活留下的印迹。到那一刻,我才真正相信,你曾以他为模版,整容得到新的相貌。

接下几天,他时常来访,我才意识到,他仍然活着。

仁夏,灵雀寺的末代活佛,离开藏地已二十年。从我出生起,从未见过他,只从老人的口中听过,他年轻时风采俊逸、容貌美好、法相清贵。十八岁那年,他决定前往汉地,去世俗红尘中证道悟法。

我看见你发他的信息,于是试图继续联系他:‘你记得灵雀寺吗,我刚从那里归来,我想见你一面’。

过了几天,他终于回复:’你是谁?为何我们如此相似?’

‘等见面后,我会告诉你一切’。

‘明天,上午十点,上海第一人民医院松江院区,门诊二楼’。

我按时前往,在走廊尽头,看见一个瘦削身影。穿平常衣服,靠在椅子上,平静的闭目休憩。我穿着僧衣,静静站在那里,直到他睁开双眼。

有一瞬间,他显得惊诧,又似乎觉得安心。问我:

‘你是谁?’

‘我是你的护法喇嘛桑美的儿子。自你离开灵雀寺后,父亲在城中开藏衣店,继续供养寺庙。僧侣们陆续离开或还俗,我是灵雀寺最后一个接受系统佛法传授的人。’

‘寺庙现在还有什么人?’

‘只剩下了老经师和三个年幼孩童。’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在拉萨,见到一个与你长得一样的人,也许是佛缘宿因,通过他让我见到你。’

我向他解释了原委,又问他为何托人捎回他已死去的事。他说,自己得了一种疾病,一种无药可治的病,他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不愿让寺庙法誉受损。

那天,他去医院,是去领取免费药物,以及治疗复发肺炎的药。他现在寄住在松江老城的一个僧院。

我给父亲打了电话。我们当即决定,继续租下你提供的房子,护理调治他的疾病。护持、供奉、皈依、摄善,这是我父亲和我肩负的责任。

不久前,他的病情恶化,我们前往金山区一座疾病防治医院,住院治疗一个月,才渐渐康复。上周,我们出院,回到租住的房子。

每天,我会步行半小时,去泗泾站旁边的大润发,购买新鲜有营养的食材,回来下厨做出食物。仁夏的身体,已渐渐复原,只需坚持服药即可。

这是我的近况,愿你在北京平安。

莲生。”

图/ 莲生不久前拍的照片


22

他决定回上海,去见他们一面。

买了高铁票,坐在靠窗位置,窗外山水飞逝而过。打开笔记本电脑,里边只储存了两首越剧。不知从何时起,他只觉得流行音乐吵闹。戴上耳机,循环往复,听几小时:

想黛玉,寄人篱下少靠傍,
还不知,叶落归根在哪乡。 
…… 
因此我,愿为春蚕自作茧,
我为他,日吐情丝夜织网。 
心中事,牵肠挂肚推不开,
好良缘,又似近身又渺茫。

多年后,他才明白,这样的自伤自怜,其实是无用的。一个人,想通过感情得到救赎,将它当作全部精神寄托,本身也是虚妄空想。

只能够,调息身心,观心自照,入深法界,得坚固身。只有自身牢靠,才能离苦得乐,真正心生欢喜。

倘若有灾和难忽然来降,千万人之中也只有一身担当。

在北京和上海之间,他总是喜欢坐高铁。四个多小时,不像飞机那么繁复,运拿行李奔波等候。一个人,穿南行北,翻山越水,似乎自己已具备一种能力,面对浮沉升落的万物尘埃,看着半个国家的一晃而过,已然心沉气静。

什么儿女之悲,什么倏忽落泪,在飞驰而过的天地之中,都显得微小而不足为道。一个人的运命,在宏大的宇宙中,本来也就是微尘一粒,隙中驹,蜗牛角,石中火,梦中身。人心纷争,爱恨转圜,都显得微渺茫然。

那几年,他在京沪铁路上,坐了不知道多少趟列车。只有两次,心绪蓬勃生长,忽然生出情意。有一次,一个干净高大的男生,就坐在他的身边。他感觉被触动,想象对方是否也在等待回应,于是主动开口。

他说了自己喜欢什么人,说了自己平时在做什么事。男生维持礼貌,说自己是北大医学院的学生,自己虽然和他不同,但理解他这样的人,并关注了他的公号。

还有一次,看见一个年长男子,大约三四十岁,应该是在出差,和几个同事说着话。几次对视,一闪而过,双目含光,迥然有神。想了一会,觉得勇敢一点,其实也无所谓,在纸条上写下微信号,缓慢在他身边走过。然后再折返,想塞给对方。

男子一愣,抬起头望他,其他人也都转头看着。纸条掉落在地,他面无表情走开,再镇静坐回原位,直到列车抵达上海,瞥见对方的背影消失在地道入口。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在公共场合,对陌生人有任何表露。一见钟情,两相爱慕,缱绻羁縻,不忍离散,仿佛这种事,只发生在电影屏幕上,在现实中是徒劳无功的。

也可能是,大部分人,并不像他那样,切慕浓烈的感情,就如鹿切慕溪水一样。相生相伴,不离不弃,牵绊交集,难割难舍,也许这不是大部分人的必需品。

上海虹桥站,每天人流几十万,在这里如洪水倾泻。浮萍尚有相逢日,而我们一旦在人海分开,当时告别,就是永诀。

生离就是死别。

图/ 莲生不久前的照片


23

把行李放到酒店,然后打车去见莲生。

在小区见面,拥抱了一会。莲生看上去,与半年前无异,只是换成平常穿着。

“这里不像藏区,修行者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们也不想引人注目。其实,不一定要身着僧衣,完成在寺庙的一整套仪轨,才能修行。只要心精进刚强,在处处都是一样。”

“仁夏在楼上吗,他状况怎么样?”

“他现在很好,已经平复如初。前两周,我父亲从藏地寄来几箱经文,他打算潜心闭关一段时间,看书、诵经、静坐、冥想。他还有一小时,就会完成今天的功课”。

“那我们先在楼下走一回”。

在楼下的一颗花树下,他请莲生念了一段超度经文。然后说

“这颗花树下,葬着一只猫。我搬到这里时,去领养了一只纯黑的流浪猫,给它取名叫Jasper。当时正在看英剧,这是里边一个角色的名字,他对感情的忠贞让我感动。

我和Jasper,在这里生活一年,朝夕相伴,度过寒暑。我们几乎能够对话,我发出声音它就会咕哝答复。后来,我去首尔三个月,把它托付给物管,让她每隔两天上门,并额外付她费用。最后一个月,她突然离职回家,临走时准备了大量食物和水。

Jasper在房里,独自呆了一个月。我回来后,它极度激动,躺在我怀里紧抱着,清晨就会早早叫我,可能试图查看我是否还活着。一周后,才渐渐平复。

我给他买了很多罐头。两个月后,某天回家,它消失了。春雨潺潺,连夜不绝,我一夜没事,去楼下找了几回。清晨,才在花丛深处的水道里找到它。

我本来是安了窗纱的。但它贪玩,弄破窗纱,去窗外的空调位玩耍。我想宠着它,听凭惯使它。

莲生,你说,它最后坠楼,是不小心滑下去,还是它想逃离呢?”

彼此沉默,相对无言,然后上楼。

仁夏正在阳台,落日余光倾洒。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他走上去,不知说什么,于是紧紧拥抱。

他们看着对方,的确相像神似。仁夏比他大四五岁,面泽红润皮肤光洁,不像有病容的样子。

这段时间,有莲生每天陪伴,有阳光时便出门散步,有时一直走到佘山。爬东佘山的森林公园,也在西佘山的教堂聆听。信仰修行,常常共通,他们并不避忌。

他在金融时报工作自由,白人老板刚移民到美国,同事们在家线上工作也无人过问。他决定在上海多呆几天。三天后,他们决定一起去上海的最高楼,从空中看一看这座城。

日落时分,天光转暗,高楼如林,浩荡无边,灯光如昼,射照云天。

“莲生,这里和藏地完全不同”,他说。

“是,在藏区,人与房屋,显得渺小,人们专注内心自性,而非绚丽多彩的外物。入夜后,天空庞大,笼罩四野,亿万星光,繁星无数,一切更加原始,也更接近自然和宇宙。但这里的楼群,显得比天空都壮大。你是什么感觉?”

“摩天巨楼,我已习惯,但我对人,有了新的理解。你看眼前,这座城中,有两三千万众生。以前,我总觉得,人长大后,有了智识心力,懂得进退行止,内在丰富有余,再也不是小孩脾性了。

现在,我才发觉,原来绝大部分人,只是空具大人的皮囊:贪嗔,我执,傲慢,茫然。只是年纪老去,但对人生缺乏洞察,没有悲悯也无慧力。他们充满欲望,却缺乏爱他人的能力,心中仍然是个小孩”。

他转过身,看着仁夏。仁夏说:

“我刚在玻璃上,看见了你的脸。面目安静,眼神戚然,像会忽然落泪一样。这样的神情,我以前也有过,我想我们是共通的。很需要从这个世界,获取所匮乏的爱意。

我想对你说,以我这些年的经历对你说:如果难以遇到,就只能向内求。向内自观,填缺补漏,去芜存菁,日积月累,即便不求诸于外界,你也可以变得内心暖煦。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

图/ 去上海看莲生、仁夏的旧照,刻意穿了一件“禅衣”


24

那段时间,每到周末,他会打顺风车,到办公室写东西。

独自一人,呆在一整层楼的高级写字楼,茶水间有自助咖啡、牛奶,落地玻璃窗外,三里屯一步之遥。

地毯每周末清洗,他喜欢光脚踩在地毯上,独自窝在自己部门的落地窗大办公室。写半天东西,到傍晚时分,下楼去便利店买食物,再返回继续工作,焚膏继晷,日以继夜。

一个人,与世界建立联系,可以通过肉身抚触、四目相对,也可以通过虚拟网络的精神互通。写东西,既是一种自我倾诉,也是排除一切喧嚣杂念后,与人沟通的极简安静方式。

他一直觉得,这世上只有一种写作:发自内心、全情投入、字字真言、显露本心。除此之外,任何别有目的的阐述、衍化、演讲、虚饰,都只是把文字当现实谋利的工具。写出来的东西,也只是工具书。

对每一个字有敬畏之心,像搭建一片簇新的木筏,每完成一次表述,都像是一场渡河。抵达彼岸,不再回顾,任其漂流。

入夜后,他不喜欢办公室的晃目灯光,人工光亮,如同白昼。于是,去宜家买了一盏台灯,黄色暖光,刺绣灯罩。每到夜晚,熄灭办公照明,窗外万家灯火,独对一盏孤灯。

直到夜深,完成工作,叫顺风车,回到亦庄。日复一日,寒暑相继,他坚信不疑,自己将以这种不可或缺的方式,度过人生。

有时候,他会想,世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用写作来交换?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想到:爱情。如果,进入一段感情,被足够珍视、被爱意笼罩、能托付余生、可抵挡风雨,他愿意停止人生的自我表述,躲进他人的怀抱与堡垒。保持缄默,寂然无声。

可是,世上有几人,能得遇真爱,并相守一生?相思相爱,有始有终,一定是有的,只是一定要有足够的修为和运气。

有一天,打开社交App,随意浏览。窗外车水马龙,屏幕上琳琅满目,形形色色的男子,就像天上云彩变化万千。

忽然,收到一条信息,他一眼就认出,是张云峦。三年不见,有些变化,有了训练痕迹,肌肉线条明显。张也认出了他,尽管他的面目骨骼已变化。

张只发了一句话, “你的脸型变成这样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千百次,无数遍,他曾想象,会和张在北京重遇,也许在地铁上,也许街角回眸。他知道,张工作的美国电视台,就在建国门或三里屯的使馆区,近在咫尺。

但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往事。有一次,在地铁上,看见一个极像张的男孩,互相对视几次,觉得悲从中来,最终决定走上前打招呼。他走到男孩面前,说,“我们认识吗”。男孩有点失措,愕然看着他,面目神情不像,才发现不是张。

看着App的信息,退出去再点进去,重复浏览张的页面照片,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又能回复什么呢?他对张的留恋,在上海时已消磨殆尽,在地铁上误认时也已沉渣泛起。时间抚平一切,张对于他已是完成时。

几小时过去,他仍未回复。一天过去,一周过去,他最终没有再回复。

人生有哪些苦?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回不去。

图/ 当时周末去《金融时报》办公室写东西的旧照


25

在金融时报的工作,会出入一些场合。

美国商会的分享会,英国大使馆举办的招待会,知名外媒主编在京的讲座,各驻华使馆的联谊派对。只要愿意,都可前往。

在英国大使馆,遇见一个英文杂志的女编辑。聊起自己曾为一个英国女记者工作,对方忽然说,“你说的是Nicola Davison吗,我们是朋友,她跟我提过你”。

留了微信,几周之后,她发来信息,“能帮我一个忙吗,我要回英国大半个月,之前联系的一部电影男主角,临时答复愿接受采访。你有经验,帮我去吧?”

答应下来。寺亭,一个当红的科班出身的男明星。从小到大,他从不追星,只能分辨什么样的人,面目好看,显得迷人。

但好看的人太多了,在人群中有千千万万。名利场中,聚光灯下,因缘际会走到台前的人,性情品质未必胜于默默无闻的普通人。

寺亭是迷人的,但即便如此,也会在时间中衰弛老去。如果没有深刻的生命链接,一个好看的男明星和一个色艺出众的男宠,于他而言都是一样的。

以往的工作中,他也见过:到处捞金的综艺明星,赤手可热的顶流小生,无人问津的失意之人。

总之,很难从一次短暂的采访,评判出一个人的性情质地。大多人,都是台面上的演出者,不是掏心掏肺的新朋友。当你见多了,就会觉得采访问答,显得可疑而又千篇一律。

按约前往,对方正在摄影棚,身边的人七手八脚忙作一团。见面之后,寒暄闲聊,对方说,“你稍等我一会,这里的工作马上结束,我们去旁边的酒店包间”。他呆在片场,安静看他拍最后一场镜头。举头投足,眼梢眉角,灵动有神。

结束后,坐上对方的车,与经纪人一起,到了一家酒店。经纪人说,“我刚在那里定了一个VIP小包间”。他本以为,在摄影棚简单问答,采访也就结束了。

一个高档酒店的精致房间,松木树林味道的香氛,花纹繁复的异国手织地毯,舒适柔软的暗绿沙发。漫谈闲聊,夹杂问答。对方忽然说:

“你长得很眼熟,我像在哪里见过你”。

“是吗”,他笑笑。

“你有在哪里出镜过吗,或拍过照”。

“没有。我只是会自己写点东西,发在公号等”。

“什么公号呢?”

“陈十四”。

寺亭的神情闪过诧异,但一瞬间便恢复如常。聊了将近两个小时,然后缓缓瘫倒在沙发上,说,“今天的工作终于结束了,你的采访很认真细致,与很多人都不同。可以加一个微信吗,想看看你发出后的报道”。

互留微信。他的朋友圈,一向是开放的,从不设置多久可见。而且那时候,也还没有隐藏的功能。

回到家中,夜深人静,感觉心力耗尽,打开一瓶白葡萄酒,独饮独醉。自从两年前,开始服用安眠药,他已经很久没喝酒了。

他需要靠药物,保证充足的睡眠,第二天才有精力写东西。一旦饮酒,晚上就不能吃药,第二天也就无法工作。但眼下此刻,他有点失控。一边喝酒,一边在电脑上,看京剧《春闺梦》。

以前,他并不喜欢京剧,觉得咿咿呀呀实在拖得太长。但来北京后,强迫自己去体验感受。程派的唱词,就像越剧的戚派,带有一种凄情:

可怜负弩充前阵,
历尽风霜万苦辛。
饥寒饱暖无人问,
独自眠餐独自行。
……
细思往事心犹恨,
生把鸳鸯两下分。
终朝如醉还如病,
苦倚熏笼坐到明。
”。

图/ 当时在《金融时报》办公室茶水间的旧照


26

稿件发刊后,拍了一张照,并发去链接。一两小时,没有回应。

走到办公室落地窗边,望着一公里外的中国尊。手机忽然震动,寺亭发来两条信息:“看看我买了啥”。

然后是一张照片。寺亭举着杂志,站在浴室镜子前,笑着与那篇文章合照。身后,照射出浴室墙面,翡翠绿细长条马赛克瓷砖,颜色复古,郁郁葱葱。

于是回复:“你浴室的墙很好看,我在购物车收藏了类似的瓷砖,想以后贴在厨房浴室”。

他在浙南的山岭长大,七山二水一分田。未经开垦的丘陵,有漫山遍野的茅草。桃树、松树、桉树、柏树,难以数清的乔灌木,夹杂其间。有的山丘,种满幽篁,茂密遮天,青翠茏葱。风吹竹林,山摇林晃,溪山簌簌,雨声嗖嗖。

谨小慎微,谦卑自牧,他们是类似的人。持续几周,无波无痕,隔三岔五闲聊,直到一两月后,将近过年。

某天,收到信息,“你是不是很爱吃海鲜”。

“是的,怎么了?”

“朋友给我寄年货,全是东海边的海鲜,江蟹、湖蟹、鳗鱼干、对虾干、鲳鱼干,你想不想吃”。

“好啊,你要寄给我吗”。

“不啊,你来做给我吃”。

大年二十,去对方发来的地址。一座离国贸不远的清净公寓楼,寺亭从车库走出来接他。人车分离,进入车库,然后坐电梯,一梯一户,四室两厅,宽敞干净。

他说,“我不会做饭,但我知道怎么蒸蟹,料酒、白糖、姜醋,很简单的”。

“我知道,我开玩笑的。你坐一会,我已经在厨房开火了”。

在客厅,环视这个陌生男子的家。暖黄色的灯光,透满整个屋子,玻璃吹制成的落地灯,靠在暗绿皮质大沙发边,落地窗边垂落细麻质地窗纱。走向窗边,车流如虹,大厦林立,寂静无声。

有一瞬间,大脑不停闪回,回到首尔的一幕一幕。排队等手术前,他去逛古王宫,从景福宫出来后,沿着宫墙往北走,忽然进入一座传统韩屋村落,叫北村。山势起伏,木屋连绵。

他没有做攻略,只是信步漫走。古老院落,木门木窗,像韩剧中的古时场景。有的窗棂,已被拆替,换成大块玻璃窗。独门独院,古香古色,有的植有高大树木,树干枝桠古朴苍劲。山道回绕,窄巷夜行,站在高处,能俯瞰整座城市,流光波动。

他停在一个坡地上,望着一户人家的落地玻璃窗,麻质帘布,透出微光。柔暖的光线,令他难以自抑,忽然落泪。他想到,这种温暖,与自己这样的过路奔波之人,总是隔一座高山隔一堵墙。

寺亭从厨房出来,走到他的身后,轻唤一声,“你在想什么”。

回过神,一起回到餐厅,摆放蒸好的湖蟹,然后一起吃。他教寺亭,自己小时候的吃法,剥开蟹盖,吃掉蟹黄,掰断蟹身,剔掉蟹腮,吃掉蟹块后,再一点点吃蟹脚。

“你喝酒吗”,寺亭问。

“好,有什么酒”。

“我来给你调”。

回到客厅,蜷缩共饮,喝了三杯,渐渐微醺。寺亭忽然说:“我看过你的公号”。

“是吗,什么时候”。

“在我们采访之前”。

“你是怎么读到的”。

“一个朋友推荐的”。

“我知道”。

“啊?”

“那天回去,我在后台查了一下,你一年前就关注了”。

他看见,寺亭眼神惊异,但也只是笑着,唇贴酒杯轻轻饮啜。

早已内心洞明。人到高处,不由自主,更何况,谁会把自己的幸事苦楚,对着外人滔滔不绝的讲。日月山川一身藏,世味辛酸只自知。

夜已深沉,叫车回家,临走时拥抱一会。其实,不用谈笑晏晏,抵达心底某一层面,只在幽微一瞬间。

图/ 当时在《金融时报》办公室的旧照


 ☟以下为今日更新☟ 


30

当你见过太多的人,目睹过太多一闪而过的眼神,明白他人心底细如丝发的念头,你就越想自己一人独处。

大部分人,是平常而不值得深究的,就像你想寻求的爱意,在多数人身上并不存在。迟钝愚蒙,固然可惜,敏感聪明,也会累人。

寺亭是聪明的,他们俩棋逢对手,都能窥见对方的孤独。

什么是孤独?人到高处,不由自主,千万人中,无可托付。目光所及处,只有你一人,午夜时独自蜷缩,醒来后独行于世。在宏大无垠的宇宙中,在自己幽暗的心海上,一叶孤舟,独自漂流。

大年二十四,收到寺亭的信息:

“你在北京过年吗?”

“是的,你呢?”

“我一个人过年很久了。”

“是吧,我有十年了。”

长大离家,离开故乡,就再也没有回去。一个人,在城市读书工作,他宁愿享受这种脱离世俗羁绊的独处。

每到过年,买些食物,闭门不出,看一看窗外的璀璨烟火,在硫磺飘散的味道中睡去。没有任何仪式,当作平常一天。

“你没有家人吗”,寺亭问。

“我妈在广州,我弟弟在广州做生意,已经结婚了。他们一起过年。你呢?”

“我的家乡是座小城,回去会有很多麻烦。有几年春节,也一直在舞台上,但现在我会推掉所有工作。”

“要不要我给你列一个过年食物清单?”

“啊?”

“十年前,很多店会关门,过年需要囤食物。现在的商超,也许初一也营业,我就会买好一周的食物。”

“…….你这个傻子”。

“今年不上春晚吗?”

“推掉了,懒得上。不想为名利付出那么多时间。”

“其实不受穷受苦也就够了。”

两两沉默,过了一阵,寺亭发来信息:

“来我家过年吗?”

“好啊,有年夜饭吗?”

“我来下厨做,我们躲起来过个年。”

“大年初一有部电影,我还挺期待的。”

“我陪你去。我会全副武装的,雷锋帽,大墨镜,大口罩,皮大衣。”

“防侦小分队。放心吧,记者也要过年。”

他觉得这样的对话过于好玩,以至于自己把自己逗笑了。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像小孩那样说话,回到天真无邪的样子,是一个成年人最有趣的时候。

“那我准备起来。” 他说。

“啊,你要准备什么?”

“我有洁癖,必须睡自己的被单、被子、枕头、无标签内衣,防噪耳塞,洗漱用品,换洗衣物。”

“工程浩大,这些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一个人摸摸索索。”

“其实,有几年我需要抱着枕头睡觉,不然就会觉得空荡荡的。”

“我也会,而且我的抱枕是纯棉的。无印良品的外套,纯棉花弹的内芯,没有任何杂质。”

图/ 当时在《金融时报》办公室的旧照


31

人心各异,却又相通。心如细弦,来回牵扯。不动声色,似断还续。

人世上的因缘际会,看似偶尔却实则必然,那是人生前半段所有神思汇聚、精挑细拣的结果。不相契合的人,哪怕同处一室,也会转眼分散。心领神交的人,哪怕从未谋面,也会如故人相见。

不要去世上,苦苦寻求你期待的人,只需准备好自己的内心,整理停当情绪脾性和内在秩序,通过书籍、影像、旅行、整理,让自己变得丰富自如,其他的都会随之而来。

大年二十八,准备好行李,带上两本书。寺亭叫了一辆车,直接开到国贸住宅的地下室。上楼后,房屋暖气充足,脱去外套,把行李放在衣帽间。

实木地板,热气蒸腾,光脚踩在上边,暖意传导全身。他转眼看向寺亭,说:

“你知道吗,我每搬到一个地方,就会给屋子换上木地板,我很不喜欢光凉的瓷砖地面。”

“这种习惯是怎么来的?”

“从小。我在浙南老屋时,家里铺的就是木地板。那时,人们会自己买来巨大按木,请工匠上门切割打磨成木地板。那时候,也没有太多商品房,许多人家都是自己请工人盖房。”

“是用水泥钢筋吗?”

“地基、外墙是水泥,内部则是木质的楼梯和地板。有钱的人家,为显得气派,甚至会盖到六七层高。”

“感觉你穿越过好几个年代。”

“是。江南古镇房屋,推倒后建成水泥高楼,现在这些高楼又纷纷被推倒,改建成电梯商品房。人们缺乏审美,一贯追赶潮流。”

“你喜欢什么样的房屋?”

“温暖安静,抵挡风雨。可以是土坯外墙的藏区碉房,可以是只用木材的苗族木屋,也可以是像现在这样的俯瞰整个都市的空中楼阁。”

“他们有很大的不同。”

“只要住在里边觉得自在安乐,它们都能被打扮成舒服住所,并度过余生。佛教说,成住坏空,诸行无常,人生转瞬即逝,肉体都会迅速衰败,更何况这些寄居之所呢。”

“那怎么样才能自在自如呢?”

“多摄入知识,摒弃不切实际的欲望,只要不受世上的苦楚,并有一个相守的爱人。就够了,对吗?”

“你说的,和我想的一样。”

寺亭握住他的双手,十指双双交叉并拢,静静看着他,缓缓的说道:

“你有一双温暖的手掌,我也有一双坚实的手掌,这样我们就能过一个温暖平安的大年了。”

寺亭提前买了菜,一起进厨房做饭。倒点油进锅,发出滋滋声响,一起做基围虾、红烧鲤鱼、竹笋红烧肉、煎胡椒牛排,并配上糙米饭。

“你吃得很健康”,他说。

“是啊,因为常年健身,需要保持身材。”

“是薄肌还是壮硕呢?”

寺亭停下来,掀开T恤衫下摆,说:

“你可以摸摸看。”

他把手伸进去,凹凸不平的腹肌,壮硕坚挺的胸部,微微隆起的乳晕,坚实挺立的乳尖,深陷的锁骨,硕大的喉结。

再把另一只手伸进去,又像之前那样摸索游走,然后从背部紧紧抱住寺亭,把头侧靠在宽阔的背膀上,闭上眼睛沉静的呼吸。

图/ 当时在亦庄家中的随手自拍


31

他窝进沙发。寺亭为他调酒,都渐渐喝到微醺,躺下来把头枕靠在他的大腿上。

精致的下巴,丰润的嘴唇,高耸的鼻梁,窄小的颧骨,浓密的剑眉,茂盛的发丛,他从手指一点点抚触对方的面庞。

“你最近都在读什么书?” 寺亭问。

“梵高的书信、塔可夫斯基的日记、叔本华、黑塞,以及一个喜欢的女作者的散文、小说。”

“张爱玲吗?”

“不是,她太久远了,没法安抚当下此刻的我。”

寺亭侧过身,把脸对向他的腹部,用鼻尖轻轻细蹭,再用舌尖一寸一寸往上移动。用味蕾感受他的体表,舔舐皮肤上的汗味气息。

双手扶住他的背脊,一点一点亲吻他的肌肤,用嘴唇包裹住乳晕,舌端一遍一遍抚擦凸起的颗粒。他发出浓烈的呼吸,这是他全身最敏感的地方。

在烟花炮竹声中,褪尽对方的衣物,拥抱、亲吻、舔舐、吸吮,无止无尽,舌尖和嘴唇安抚着每一寸肌肤。将每个器官含进嘴里,用唾液打湿并温润,这不是情欲的发泄,而是对灵魂肉身的抚触。

漫长而愉悦,压实又松弛,寺亭进入他的身体,畅通而没有阻涩,身体在夜光中浑身发烫,容纳爱人的探问索取。一遍遍进入离开,汗液和体液交融,他们自始至终都在亲吻,在震颤撞击中抵达顶峰。

一起冲澡,继续亲吻,用水乳清洗对方的身体,擦干并紧紧拥抱。寺亭像小孩一样抱起他,把他放在自己的床上,然后取来他装在行李箱里的被子、内衣、枕头。

两人紧紧拥抱,没有多余的话说。与喜欢的人,才能叫做爱,与不喜欢的人,只是生理排泄而已。

他忘记时间,也不再说话,就这样在对方的臂弯中深沉睡去。大脑与身体都得到满足时,精神上的失眠和隐疾都会被修复。

如果人能一直生活在充满爱意的环境里,肉身和精神的需索能被随时满足和整理,那他就能像一个从未受伤的婴儿一样,恢复柔软,崭新如簇。

第二天,清晨醒来,惺忪迷朦,大脑安静而没有杂念,又缓缓闭上双眼。他听见,寺亭几乎同时醒来,亲吻他的额头和嘴唇,然后又双拥睡去。

睡眠能修复疲惫,爱意能修复破碎。这就是为何人们跌跌撞撞,对周围的人事一而再再二三失望,但对爱意的向往却从不断绝。

起床,刷牙,洗脸,不打算外出。吃牛奶、全麦面包、用蓝色漱口水漱口,再回到床上。继续温存,舔舐全身,一遍一遍,忘记次数。到午后起床,已经是除夕。

窗外的烟花,逐一升空燃放,他们又做了几道菜,春卷、年糕、海鲜、炖鸡,吃完年夜饭,一起相守守岁,等过完十二点。

不看任何节目,只是安静做事。寺亭健身了一会,再冲澡洗去汗液,他看了会书,再看了会英语电子刊物。

十一点半时,互相拥抱着,一直等到窗外喧闹异常,然后对对方说:

“新年快乐,十四”。

“新年快乐,许先生”。

图/ 当时在《金融时报》办公室的旧照


速来参加

相亲·交友·文学聚会

  致力于素质不错单身Gay的脱单刚需 




 相亲会报名的人多吗?



已经排队到明年


相亲会·日程表

10.2 上海 第一场

10.13 北京 第一场

10.19 广州 第一场

10.20 深圳 第一场

10.26 杭州 第一场

11.2 重庆 第一场

11.9 上海.  第二场 11.10 苏州第一场

11.16 广州 第二场

11.23 上海 第三场 11.24 长沙第一场

11.30 北京  第二场  12.1 南京第一场

12.7日杭州第二场  12.8日上海前三场嘉宾聚会

12.14 深圳 第二场  

12.21 上海第四场 

12.28 成都第一场

1.4日深圳第三场

1.11日广州第三场

............



 为什么这个相亲会有效?

 因为会进行一定的筛选   


我们会怎么筛选?

以下是一些供参考的标签🏷️


 原则上限于已工作人士的聚会,欢迎小软件上被嫌弃的“老胖丑”,仅限25岁+。


【有一定教育程度】

 不一定要985/211或国外top300海归,只要:人品良善有事做,三本也会很欢迎


【在所在城市能独立养活自己】

比如,在北京、上海、深圳,月薪约两万+;在广州、杭州、苏州,月薪约1.5万+。有独立生活、照顾自己的能力


【颜值内在】

相由心生、真挚慈诚的小哥哥小叔叔不用特别好看


 这个相亲会有什么优势?

99元即可见到10个优质嘉宾

比去菜市场杀10只鸡都便宜

 杀鸡价🐓🐓 


99元/人,高级不赚钱 

只是为了交友而不是赚钱

上海场地,位于陆家嘴高级写字楼,窗外就是上海中心北京场地,位于前北京最高楼国贸三期高级写字楼。深圳场地,位于深圳第一豪宅,俯瞰深圳地标“春笋”这些场地都有大会议室、豪华公区、酒吧吧台等,我已联络安排好。大家只用人均出99元,帮我补贴路费即可。


每场只私邀约10个精心挑选的嘉宾


我会从报名者中,筛选出约10位嘉宾,并私下发出邀请。大致设了一些标准,比如:年纪、收入、学历、行业、工作等。让大家高效遇到:心智成熟、经历类似、已工作已“心理成年”的人。


倡导文艺有趣

除物质追求外,有精神世界


请每个嘉宾,带一本自己看过的旧书。在相亲交流外,也分享志趣和精神世界。


 目前在全国哪些城市开通?

上海、北京、广州、深圳、杭州、苏州、南京、长沙、武汉、西安、重庆、成都、昆明、福州、厦门、天津、乌鲁木齐、香港 共18城


 上海站 🚉



各位旅客🧳,这里是鸡长广播🐓

 10.2日第一场聚会已结束❕❕ 

 11.9日第二场聚会已结束❕❕❕ 

 11.23日第三场聚会已结束❕❕❕ 

12.8日前三场嘉宾聚会不对外开放❕

   上海站·12.21日第四场聚会已满员 

   上海站·第五场聚会开放报名中 

 上海真的非常卷,已经排到明年 

 发车不等人,快上车 📢❕❕ 


报名方式
快识别下方二维码上车



第四场活动详情

⌚️ 时间:12月21日(周六)下午3-6点

🌆 地点:上海市浦东陆家嘴某高级写字楼

👖 着装:无要求,穿你觉得最好看的

👬 人数:10人

🪙 价格:99/位(基本不能覆盖我的交通费)

🍷 餐食:时令水果软饮气泡水葡萄酒

🎮 环节:互动介绍话题游戏一对一聊



 上海部分报名情况👇




 北京站 🚉



 各位旅客🧳,这里是鸡长广播🐓

 北京站·10.13日相亲已结束 

北京站11.30日第二场相亲已结束👇

 请报名并等待第三场通知 📢❕❕ 

 发车不等人,快上车 📢❕❕ 


报名方式

快识别下方二维码上车



 每座城办三场就邀请三场嘉宾联谊 

  不对外开放仅限参加过的嘉宾


活动详情

⌚️ 时间:(待定)下午3-6点

🌆 地点:北京市国贸三期高级写字楼

其他同上海一样


 北京部分报名情况👇



 广州站 🚉



 各位旅客🧳,这里是鸡长广播🐓

 广州站·10.19日聚会已结束 

 11.16日第二场聚会已结束❕

👇第三场报名将满,请速抢位👇

 发车不等人,快上车 📢❕❕ 


 每座城办三场就邀请三场嘉宾联谊 

  不对外开放仅限参加过的嘉宾


报名方式

快识别下方二维码上车


活动详情

⌚️ 时间:待定(周末)下午3-6点

🌆 地点:由嘉宾共同推荐一个茶室AA

其他同上海一样


 广州部分报名情况 


 深圳站 🚉



 各位旅客🧳,这里是鸡长广播🐓

 深圳站·10.20日聚会已结束 

 12.14日第二场已经满员❕❕

👇第三场报名将满,请抢位👇

 发车不等人,快上车 📢❕❕ 


 每座城办三场就邀请三场嘉宾联谊 

  不对外开放仅限参加过的嘉宾


报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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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场活动详情

⌚️ 时间:某周六(待定)下午3-6点

🌆 地点:深圳第一豪宅对面的高级写字楼

其他同上海一样


 深圳部分报名情况👇


 篇幅所限 

 以下城市不再展示报名学历等 



 杭州站  🚉


 各位旅客🧳,这里是鸡长广播🐓

 杭州站·10.26日聚会已结束 
 12.7日第二场聚会已结束❕

❕第三场报名中,请速抢位📢❕ 

 发车不等人,快上车 📢❕❕ 


 每座城办三场就邀请三场嘉宾联谊 

  不对外开放仅限参加过的嘉宾

报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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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详情

⌚️ 时间:12月7日(周六)下午3-6点

🌆 地点:由嘉宾共同推荐一个茶室AA

其他同上海一样





  苏州站 🚉



 各位旅客🧳,这里是鸡长广播🐓

苏州站11.10日聚会已结束❕

❕请报名并等待第二场通知📢❕ 

 发车不等人,快上车 📢❕❕ 


 每座城办三场就邀请三场嘉宾联谊 

  不对外开放仅限参加过的嘉宾

报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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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都站 🚉



 各位旅客🧳,这里是鸡长广播🐓

  成都站12.28日聚会已满员❕  

 请报名并等待下一场通知 📢❕ 


 每座城办三场就邀请三场嘉宾联谊 

  不对外开放仅限参加过的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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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沙站 🚉



 各位旅客🧳,这里是鸡长广播🐓

  长沙站11.24日聚会已结束❕❕  
❕请报名并等待下一场通知📢 

 发车不等人,快上车 📢❕❕ 


 每座城办三场就邀请三场嘉宾联谊 

  不对外开放仅限参加过的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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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站 🚉



 各位旅客🧳,这里是鸡长广播🐓

 上周日南京站·12.1日相亲会已结束 

❕请报名等待下一场通知📢❕ 

 发车不等人,快上车 📢❕ 


 每座城办三场就邀请三场嘉宾联谊 

  不对外开放仅限参加过的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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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庆站 🚉



 各位旅客🧳,这里是鸡长广播🐓

 重庆站11.02第一场相亲会已结束 

❕请报名等待下一场通知📢❕ 

 发车不等人,快上车 📢❕❕ 


 每座城办三场就邀请三场嘉宾联谊 

  不对外开放仅限参加过的嘉宾


报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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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汉站 🚉




 各位旅客🧳,这里是鸡长广播🐓

 武汉站第一场相亲会报名中 

 发车不等人,快上车 📢❕❕ 


 每座城办三场就邀请三场嘉宾联谊 

  不对外开放仅限参加过的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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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安站 🚉




 各位旅客🧳,这里是鸡长广播🐓

 西安站第一场相亲开放报名 

❕请报名等待通知📢❕ 

 发车不等人,快上车 📢❕ 


 每座城办三场就邀请三场嘉宾联谊 

  不对外开放仅限参加过的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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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明站 🚉



 各位旅客🧳,这里是鸡长广播🐓

 昆明站第一场相亲开放报名 

❕请报名等待通知📢❕ 

 发车不等人,快上车 📢❕ 


 每座城办三场就邀请三场嘉宾联谊 

  不对外开放仅限参加过的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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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厦门站 🚉



 各位旅客🧳,这里是鸡长广播🐓

 厦门站第一场相亲开放报名 

❕请报名等待通知📢❕ 

 发车不等人,快上车 📢❕ 


 每座城办三场就邀请三场嘉宾联谊 

  不对外开放仅限参加过的嘉宾


报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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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州站 🚉



 各位旅客🧳,这里是鸡长广播🐓

 福州站第一场相亲开放报名 

❕请报名等待通知📢❕ 

 发车不等人,快上车 📢❕ 


 每座城办三场就邀请三场嘉宾联谊 

  不对外开放仅限参加过的嘉宾


报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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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津站 🚉



 各位旅客🧳,这里是鸡长广播🐓

 天津站第一场相亲开放报名 

❕请报名等待通知📢❕ 

 发车不等人,快上车 📢❕ 


 每座城办三场就邀请三场嘉宾联谊 

  不对外开放仅限参加过的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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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鲁木齐站 🚉



 各位旅客🧳,这里是鸡长广播🐓

 乌鲁木齐站第一场相亲开放报名 

❕请报名等待通知📢❕ 

 发车不等人,快上车 📢❕ 


 每座城办三场就邀请三场嘉宾联谊 

  不对外开放仅限参加过的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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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的相亲会都办得怎么样?


 回顾丨12.14日深圳第二场相亲会 

 点击图片可见详情 

 回顾丨12.8日上海前三场嘉宾联谊派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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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顾丨12.7日杭州第二场相亲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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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顾丨11.30日北京站第二场相亲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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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顾丨11.31日南京站第一场相亲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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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顾丨11.23日上海站第三场相亲会 

 点击图片可见详情 

 回顾丨11.24日长沙站第一场相亲会 

 点击图片可见详情 

 回顾丨11.16日广州第二场相亲会 

 点击图片可见详情 


 回顾丨11.9日上海第二场相亲会 

 点击图片可见详情 


 回顾丨11.10日苏州第一场相亲会 

 点击图片可见详情 


 回顾丨11.2日重庆免费相亲会场景 

 点击图片可见详情 


 回顾丨10.26日杭州第一场相亲会 

 点击图片可见详情 


 回顾丨10.21日深圳第一场相亲会 

 点击图片可见详情 


 回顾丨10.2日上海第一场相亲会 

 点击图片可见详情 


 回顾丨10.13日北京第一场相亲会 

 点击图片可见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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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担心错过🫂 
每个城市每办三场相亲会之后
 我们会邀请三场聚会的嘉宾 
🎄一起办一个盛大派对🎄
让参与过的人真正从中获益

全国18座城市开放报名中👇

陈十四
一份生活方式读物,观照有情有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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