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泥鳅、蟑螂、鱼豆腐,这事越来越诡异了

文化   2024-10-20 12:00   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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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风窗记者 何国胜

编辑 | 向由



2019年,白玉梅父亲患癌,为了给父亲祈福,她坚持每天放生。


一年后,父亲去世,但白玉梅放生的习惯,坚持到了现在。只不过当下她放生的所求,变了。


“我现在每天放生是为了找工作。”白玉梅告诉南风窗,此前她干了20多年的公司没扛住压力,裁了一批年龄大的员工,她是其中一个。


被裁后,找工作受挫,白玉梅想了下,觉得是自己福报不够,应坚持日日放生。所以,她每天会去菜市场买一两斤泥鳅、河虾或者螺蛳,去河边放生。


而买放生动物的钱,是她通过网络贷款借来的。“因为我找不到工作,体质又不好,老生病,花钱多,所以就借钱放生。”白玉梅说。


白玉梅坚信,放生是莫大的福报,所求皆能如愿。所以,她也热衷于鼓励他人参与到放生活动中。可她不知道也不在意的是,放生在当下的舆论环境中,已经走向了某种“诡异”氛围和让人难以理解的方向。


而这,基于近期接连出现的“放生乱象”和“奇葩”放生行为。


2024年9月8日,据媒体报道,上海苏州河42公里岸线贯通后,吸引了不少人专程跑来放生。而错误的放生让苏州河多次因大量死鱼登上热搜,今年还创下了1天捞出一吨死鱼的“新纪录”。


上海外白渡桥附近出现大量鱼群/图源:视频截图


2022年,苏州河捞出的死鱼约6.82吨,今年已捞出7.5吨,预计到年底将超过去年的7.9吨。


此外,8月,河北廊坊和吉林松原,都出现有人在小区内放生大量蟑螂,引发争议。更出乎意料的是,此前有媒体报道,有人在河边“放生”矿泉水和鱼豆腐;也有人放生巴西龟、“清道夫”等外来入侵物种,给当地动物生态带来威胁。


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副秘书长、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环境经济与社会政策委员会委员王豁告诉南风窗:“放生的初衷虽好,但盲目放生却可能带来严重后果……(甚至)放生相当于放死。”


不过在白玉梅眼里,不管是蟑螂或是其他,皆是生命,都可以被放生并由此获得福报。



放生之人,皆有所求

白玉梅参与放生,是很早的事情。


2007年,自觉姻缘不顺的白玉梅皈依了“佛门”。那年,她26岁。此后,白玉梅就跟师兄们一起放生。再后来,她加入了一个放生团体,进行了多次放生,那个团体人多的时候有近万人。


2019年父亲患癌后,她开始独自每天放生,并坚持到了现在。她坚信书里说的,放生是莫大的功德,可以满足所有的心愿。


“放生,是人们出于对生命的尊重、宗教信仰或个人祈福等目的,将捕捉或养殖的动物放归自然。”王豁告诉南风窗,这一源于宗教信仰的传统习俗,如今已成为一个社会现象。


王豁表示,目前民间放生群体的规模庞大,且呈现出不断增长的趋势。大体上,放生可分为个人放生和有组织有规模的团体放生。


《西游记》唐玄奘放生剧照


“个人放生,通常是出于宗教信仰、祈福等目的购买少量动物放归自然,或出于偶尔救助个别动物,将其放生到自然环境中。”王豁说,而有组织有规模的放生,则是由团体策划、组织的大型放生活动,涉及大量动物,“若是深究,背后常涉及野生动物非法捕捉、贸易”。


2021年,长江生态保护基金会曾对武汉长江流域公众放生现状做过调查,结果显示,参与放生的群体广泛,既有佛教信徒,也有无宗教信仰者,且放生群体及活动已经呈现全国化、网络化协同。


“(放生)在全国都有分布,沿海发达地区规模化程度较高,放生队伍非常庞大。”长江生态保护基金会“长江有鱼”项目负责人陈中和告诉南风窗,经他们调查了解,当下的放生呈现出几个特点:资金规模大,“一些放生团体每年累计放生资金达百万级”;活动组织频次高,每周每月都有活动;稳定的参与人群(民间信众、环保人群、公益人士);参与人群呈年轻化趋势。


放生现场/图源:图虫·创意


“原来我们觉得放生的可能都是年纪大的人,但其实现在年轻人慢慢成了放生团队中的重要角色。”陈中和说,在当下的放生活动中,年轻人会承担组织活动、联络捐赠人和做数据报表等重要工作。


此外,上述调查还提到,民间放生主要目的在于祈福,同时也是人们追求自我内心、祈求美好愿望的一种方式。


按白玉梅所言,放生之人,皆有所求。“有的人是为了求子,有的是为了找工作,有的是为了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有的是为了罹患癌症的父母能康复。”白玉梅说,她现在放生是为了能找到一份工作。


对另一些人而言,放生的吸引力在于增加财富。社交媒体上,不少人分享放生后带来的改变,有说自己收入增加了多少倍、天上掉馅饼的事轮到了自己;也有说自从放生后,自己生意好得像是坐上了火箭;更有人写长文论述,称放生是其试过所有方法中来财最快最猛的方法。


社交媒体截图


白玉梅听他人说过,放生不同的动物,代表不同的寓意,但她不怎么在意。


社交媒体上,有人为此做了总结:运气不好就放生泥鳅、黄鳝,可以转运;身体不好或者求长寿,就放生乌龟;小孩子要考试,就放生鲤鱼;求子的放生鱼籽或者怀孕的鱼……


因而,每一个被放生的动物,都承载着一个世俗的心愿。



放生、杀生,一步之遥

“放生动物一般是去农贸市场、商户小贩或生鲜市场买的。”白玉梅说,这其中有两种考量:一是出于方便,二是放生的人都认为,菜市场的动物是最容易被人吃掉的生命,因而放生它们更有功德。


王豁也告诉南风窗,水产市场是最常见的放生动物来源之一。“鲤鱼、鲫鱼、泥鳅等水生动物因价格低廉、易于购买,成为放生者的首选。”王豁说。此外,宠物市场也是放生动物的来源之一,龟、蛇、鸟等宠物被一些人购买后被放生或弃养。


一位市民将8只乌龟放生/图源:图虫·创意


而据一些调查志愿者的反馈,一些规模较大的团体放生活动,甚至会从养殖场或其他专门供货商批量购买动物。


白玉梅在独自放生前也参加过放生团体。“厉害的放生团队,几千几万人的都有。大部分成员是我们当地的,也有从周边城市过来的。这些人都是佛门弟子,在家修行的居士。”白玉梅说,放生团体一般有自己的微信群,每次放生活动前会招募人员和款项,再定好放生时间、地点,到时用货车从水产市场或养殖场拉鱼或其他动物到目的地,大家一起诵经放生。


而陈中和告诉南风窗,从菜市场或养殖场买来的鱼等,可能并不适合放生。“它们都是人工养殖的,被放生后不一定能适应野生环境。”陈中和说,对这类鱼养殖的目的就是供人食用,一般经过基因改造或是外来物种,如果把这些鱼放到野生环境里,会对原生鱼类造成基因污染或危及原生鱼类的生存环境。


此外,这些被买来放生的鱼,此前疫病都是通过人工投放药物控制,如果脱离人工养殖环境,很可能会把疫病传染给其他鱼类。


王豁也指出,由于缺乏科学知识和对生态系统的了解,许多不当放生行为反而导致了动物的死亡,甚至破坏了当地的生态平衡。“比如将外来物种放生到本地水域,可能导致本地物种的灭绝,或将淡水鱼放生到海水中,则会导致其死亡。”


许多鱼被挂在袋子里,等待着放生/图源:图虫·创意


放生时不能放外来物种,这点白玉梅清楚,但从菜市场买鱼虾放生是她坚持做的事。每次放生,白玉梅都要进行简单的放生仪轨,称名(各大佛和菩萨名号)、忏悔、皈依、念佛、放生、回向。白玉梅称自己的这套仪轨已属简单,几分钟就能做完,而有些放生团体的仪轨,可能要进行一个多小时。


而实际中,长时间的放生仪式,是让放生动物死亡的原因之一。


白玉梅反对这种冗长的放生仪式,她说她在佛经上看过,放生仪轨不宜太长,否则有些“众生”很容易因为拖延时间而死掉。


但他们放生群体还有一个说法,“只要不是你(直接)造成的死亡就不算你杀生”,这种在运输途中死去或放生后死去的情况,是动物自己的因果。不过,白玉梅跟南风窗强调,放生的人在买鱼虾的时候就应该考虑到运输时长,给它们充足的氧气。


而对放生的人来说,这些不算是最紧要的事情,如何避免自己放生的鱼虾被别人捞走才是。



猫鼠游戏

白玉梅每次放生,都要谨慎地避开有人钓鱼的河道,她怕自己刚放生的鱼虾被他人钓走或捕捞。


也由此,放生群体和钓鱼、捕鱼群体常年在进行猫鼠游戏。往往是前脚有人放生,后脚就有人把放生的鱼捞走,再进入市场循环。


“这两年大家没有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放生了,都非常低调,三五个一伙,在不同的地段放生,因为捉鱼的人太多了。”白玉梅说,如果一次性有成百上千人放生,就会引起捕鱼人“围攻”。


网友记录下苏州河畔的放生现场/图源:中国水事微信公众号


为了避开这些“捕猎”的人,放生团体甚至到深山老林去放生。“到山里放生,有河的话可能是放鱼虾一类的,没河放蛇或鸟,放牛羊的也有。”白玉梅说,市面上买不到蛇,有专门卖蛇的,“暗地里卖给放生的人,(不过这是)国家禁止的”。


王豁告诉南风窗,某种程度上,某些有组织的放生已经形成了一条产业链,涉及动物的捕捞、运输、销售等环节。“比如,我们的志愿者曾发现,放生组织者一方面组织放生,过一会儿又去悄悄捕捞或捉回,下一轮继续卖。”王豁说,地下产业链的形成,加剧了放生的商业化,也催生了放生乱象。


他以鸟类放生为例向南风窗解释,放生人群从鸟市或其他地方购买的鸟类,其实是来自野外捕捉的,背后往往隐藏着一个残酷的真相:大量的同类在捕捉、运输的过程中死亡。


“捕捉野生鸟类时,通常会使用鸟网、粘网等工具,这会导致许多鸟类受伤甚至死亡。”王豁表示,被捕获的鸟类往往有强烈应激反应,又加上装在狭小的笼子里,在长时间的运输过程中,它们缺乏食物和水且环境卫生条件差,很容易生病死亡。


笼养鸟放生不可大意/图源:pexels


这导致许多鸟类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就已经死亡,而为了保证市场供应,鸟贩子往往会捕获大量的鸟类,以弥补运输过程中的损失。


因而,王豁认为,这类放生并非善举,反而导致悲剧,使放生变成“放死”。


陈中和也表示,民间放生目前已经成为一门生意。他此前接触的放生活动中,有些组织者本身是养殖户、水产批发商或是卖宗教用品的。“其实有不少跟这些(产业)相关的人在做这些事情。”


不过,这也并不意味,针对民间放生应“一棒子打死”。长江生态保护基金会前述调查报告提到,放生人群的目的虽与科学放流不同,但大多也是正向需求,宜积极引导,不应一味排斥。



科学放生,也是保护生态

“以正确的方式进行,放生也是一种保护生态的方式。”陈中和说,民间放生虽无法像科学放流那样规范,但应满足一些基础的要求:选择本土物种,不放生外来种和杂交种;放生地要合适,选择相关部门指定或开放性水域;放生前要跟相关部门报备;不要追求放生数量等。


王豁表示,科学的放生首先要守法,按照法律要求履行报批程序;其次应该选择本地物种,且放生地点应适合动物的生存。放生前,最好咨询相关专业人士的意见,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害。放生后,进行回访,了解放生动物生存状况,并及时采取措施应对可能出现的问题。


王豁和陈中和都认为,除了倡导,对放生乱象的监管也同等重要。


陈中和告诉南风窗,目前,野生动物保护法,长江保护法,水生生物增殖放流管理规定、刑法等,都对放生做了相关的规制和要求。


长江三峡中华鲟增殖放流活动/图源:中国水事微信公众号


但对民间放生的监管还是有难度,因为放生比较分散和频繁,每天都在进行,很难去实时监管。而且现在主要是渔政部门在执法,其执法力量、人员和能力等相对不足。


不过,2023年2月3日,全国首例非法投放外来物种民事公益诉讼案在南京宣判,对放生乱象的治理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据《法治日报》报道,2020年12月15日,徐某等人到常州市钱资湖放生时,被相关工作人员和周边群众阻止,后一行人偷偷转至金坛长荡湖某港口,放生了2.5万斤鲇鱼。


不久后,徐某放生的鲇鱼大量死亡。长荡湖渔政监督大队组织人员打捞,历时10天累计打捞已死亡鲇鱼2.02万斤,支付打捞费、存储费、无害化处置费等应急处置费用共计9万余元。


后经专业鉴定,徐某等人放生的鲇鱼为革胡子鲇,系外来物种。


打捞现场/图源:金坛检察院微信公众号


2023年2月,南京环境资源法庭依法判决被告徐某承担因其非法投放外来物种革胡子鲇所造成的生态资源损失3万元、服务功能损失5000元、事务性费用1.8万元、惩罚性赔偿5000元。同时,卖鱼给徐某并协助其放生的商家刘某也被判对上述款项承担连带赔偿责任。


王豁认为,这是很好的范例,他建议以后这类案件的开庭审理,可以对公众直播,并且邀请中小学生来听,提升有关“非法放生”的公众意识。


此外,针对放生乱象,2023年中央一号文件中也提出,严厉打击非法引入外来物种行为,实施重大危害入侵物种防控攻坚行动,加强“异宠”交易与放生规范管理。


2023年11月1日,国内首部专门规范野生动物放生的地方性法规——《广州市野生动物放生管理规定》开始施行,其中明确要划定野生动物放生区域,建立野生动物放生信息管理平台,建立放生行为日常监管机制等。


作为坚定的放生者,白玉梅也希望相关部门可以给他们划定一片区域或建一些放生池供他们放生,以避免他们放生的动物被他人捞走。


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 摄


放生许久,尽管工作还是没有找到,但白玉梅依然相信放生是能带来好运的。


她拿之前的经历举例:“我以前上班的地方是商场,柜台里面三个人和我抢生意,我抢不过她们。后来我放生,一直做到销冠,她们做不到大生意,那种蛮横无理、要退货的顾客,总会遇到她们的班上。”


说完这些,她又想到一个例证:“我老早的时候骑车经常被人撞到,可是我现在开车有时候开得快,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车祸,这绝对是放生带来的。”


(文中白玉梅为化名)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2024年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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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赵靖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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