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的历史哲学论纲
体娱
2024-11-24 20:30
吉林
保罗·克利的《新天使》画的是一个天使看上去正要从他人神地注视的事物旁离去。他凝视着前方,他的嘴微张,他的翅膀张开了。人们就是这样描绘历史天使的。他的脸朝着过去。在我们认为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场单一的灾难。这场灾难堆积着尸骸,将它们抛弃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来唤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可是从天堂吹来了一阵风暴,它猛烈地吹击着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无法把它们收拢。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在《风流一代》中,贾樟柯找到了自己的《新天使》(Angelus Novus),那是位于大同儿童公园的一座雕像,代表新人类的宇航员正在离开地球,他的下半身被拉成长蛇状,尾端仍缠绕着地球,似有那么点不舍。但离地和腾飞之势,一种迈向现代的行动,已然不可逆转。《风流一代》贾樟柯将这座雕像用作电影剧照,似乎独具深意,他不光找到了自己的「新天使」,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历史哲学论纲」。没人会否认贾樟柯有他自己的「影像历史学」,就像人们经常将贾樟柯视为一个记录和呈现现代中国变革的导演,他过往的作品始终在呈现某些变革的切面,但这个说法更适用于从《小山回家》到《三峡好人》的职业生涯前半段。从《24城记》到《江湖儿女》,贾樟柯试图挖掘一种更庞大的文化人类学网络,将变革中的废墟化景象和屏幕上的无名者们交织成一个更大的图谱,让那些不可见的东西变得可见。按照米歇尔·付东的说法,这就是贾樟柯的「长河电影」和「网状电影」,《天注定》《山河故人》《江湖儿女》都是恰如其分的例子,但「网状」在《风流一代》中被进一步激化:通过对既往影像和新拍摄段落的创造性操作,影片套用了《江湖儿女》的人物故事线,使用了《天注定》的地理图谱和《山河故人》的时间/画幅架构,且更明细地将地理操作嵌套在黄河-长江-珠江的「三大长河」序列当中。在几个地理坐标的穿梭中,绿皮火车-轮船-飞机-高铁则以某种交通网络的方式衔接起跨越整个21世纪中国的历史时空。21世纪是一个离地/离基的世纪,它始于《站台》或《任逍遥》中青年对电视内虚幻世界的神往,始于北京申奥成功,始于神五飞船升空,始于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这些历史信息的表达,往往是通过作为背景的媒介(电视或广播),但它同时作为宇宙弦波,让大同儿童公园的宇航员雕像产生了共鸣。在对这个雕像的处理中,贾樟柯使用的是类似爱森斯坦的(石狮子)蒙太奇,这种腾飞的隐喻拉开了随后整个离地/离基的序幕:2001是新世纪经济秩序的起点,也是「西北风」这一文化巅峰的终结,矿产的挖掘殆尽和文化系统(文化宫)的没落,证明腾飞的代价仍然是某种代偿性的地方衰朽。作为旧工矿业代表的大同正在衰朽,热闹的大西街和东方广场也止不住青年们的出走之心。在空荡的巴士上,巧巧和斌哥这对「江湖儿女」开始了临行前的激烈争执,斌哥一次一次地将起身的巧巧按回座椅上,她的泄气和坚持,正是新现实主义电影中的那种典型情绪。作为一个野生的舞者,巧巧穿梭在商业活动、夜总会、游戏厅、按摩院构成的世界,但这个世界和人的青春同样短暂;而作为一个女人,她仍然期待着必然的归宿,哪怕是异地的破镜重圆。这就是《风流一代》中用《任逍遥》借由《江湖儿女》的故事线来嫁接《三峡好人》的地方。在大同的段落里,绝大部分镜头来自《任逍遥》被减掉的素材,这些素材规避了两个男主(斌斌和小季),但激活了作为潜在副线的斌哥。在这个时段,贾樟柯的电影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劣质影像,包括人物常常处理过曝,但这些技术性瑕疵同样映射着一种「失败者图像」(loser image)的原始生猛。斌哥的下一站是江城重庆(奉节与巫山),这种地域转向也吻合贾樟柯创作生涯的地理及风格转向。值得一提的是,从《三峡好人》开始,他的影像处理更为细致,同时开始使用更多的符号来建构世界,烟酒糖茶是一例,莫名呈现的动物集体则是另一例,更不用说间或出现的走钢丝或建筑升天这样的超现实景象。贾樟柯用这些素材来呈现拆迁中的奉节以及建造中的三峡大坝,同样是在记录一种典型的离地/离基,即使它呈现为一种拆毁、下沉和淹没的方式。时隔五年,人到中年的巧巧从大同来重庆寻觅斌哥,开启了《三峡好人》的叙事,这是一个特殊的时期,除了三峡拆迁移民之外,还有典型的唱红打黑(对应片中的劫匪和骗子)。斌哥未能在这里成就一番事业,反而因拆迁工程陷入更大的麻烦,他背叛了巧巧,也背叛了自己,他的逃避,实际上类似于一个无蔽之人在寻求本能的遮蔽。但对巧巧来说,她的行动绝非迷茫,也不懦弱,只是千山万水找到那个人并提出分手,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事件,完全可以在电话和短信上说,但巧巧有自己的原则。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贾樟柯将巧巧定义为女侠,也就是《天注定》中那个对恶人挥刀相向的按摩女小玉(在本片中则是用电棍)。她的话不多,全程几近静默。分手的话也无需说出来,只需要王家卫式的字幕卡。整部电影的三分之二,几乎是挪用了过往的废弃图像,观众会觉得它们不够吸引力,不够正片的素材那么圆润。但事实上,正是这些被弃用的图像,这些被素材的复归,以更具宏观历史性的方式组织了过去,融通了未来。就像《天注定》中的按摩店杀人发生在湖北,《风流一代》中的老潘(和他的男宠小弟)也最终途经湖北转往南方的经济特区珠海,作为珠江口岸的城市,它也是《天注定》中东莞的对应物。2022年的斌哥已经白发苍苍,他要投奔的友人老潘也到了老病的阶段,在这个卡塔尔世界杯开幕的时段,新冠疫情到达了它最敏感的时刻,在这种口罩、场所码及核酸检测构成的世界中,短视频成为唯一的消愁和逃避方式,成为这个时代唯一的新兴产业。短视频能够不断循环播放,但人的青春不会去了复来,在短视频的拍摄场地,斌哥看到了和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网红「兴哥」,一个125万粉丝全网播放过亿的普通老人,他那张痛苦而又happy的脸,本身就像抖音时代的艺术品。在林子祥《成吉思汗》的旋律中,他复古摩登一样地扭动前行,但在斌哥看来,帮不上忙的自己仿佛是生错了时代。这是一个奇特的世界,疫情呈现了人的脆弱。而如兴哥一样,则莫名成为了产业的提线木偶,无论老年人还是年轻人,都被这种新式资本深度捆绑,他们一直在飞行,但又一直在自由落体,他们都是「屏幕上的受苦者」(the wretched of the screen)。兴哥的最终角色,是做完核酸,买一张高铁票,回到灰蒙蒙已然下雪的大同,他开始重复2001年退休工人的生活,戴上口罩,扫描场所码,在当地的规划展览馆中看着众人跳舞,每个人都终究会过上自己曾经厌弃的生活。在这个新的时代和境遇里,贾樟柯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时代的影像技术特征,它基于超市监控摄像头的那种连贯和平滑——可以高清放大和区域转移,于是最终从一种假设的上帝视角找到了超市中工作的巧巧。她亦到了老年,眼袋和皱纹凹凸尽显,连口罩都可以在上面扎出深度的印痕,但尽管如此,和离基并复归的斌哥相比,她始终是那个在地扎根的「山河故人」。《山河故人》的最后一场戏,沈涛在雪地上的舞蹈,暗示着这个人物终将会绑缚在这片土地。巧巧也是一样,她穿上马甲,戴上发光臂环,加入穿越古城跑步的人群,他们的脚步声,和落雪的声音达成了终极的和鸣。巧巧厌恶那个离基的世界,它造就的恶果,是人工智能机器人比现实生活中的人类更具人性,这就是她为什么要停下来端详、打招呼,给它看自己那张口罩下忧伤的脸。而对斌哥来说,他的回归只是肤浅的乡愁作祟,他是根本上的「无基之人」,他若有感慨地说「还是家里好,这边有铜矿」。但事实上,这里不再有矿,大同只是衰朽过一次的大同本身,即使它已经随着《黑神话》的出圈而引发了另一轮的短视频和旅游热潮,但这一点贾樟柯还没来得及拍到。在影片的结尾,年迈的斌哥和巧巧重新回到了大同儿童公园,这里早已经没有儿童,只有和他们一样的退休老人。这个蛇形宇航员的雕像早已经没有了过往的昂扬之势,不再是以往腾飞前的挣脱,而更像是无力的倾倒。在夜色之下,这个雕像似乎要陷入沉睡,或者像老人般地静待衰朽。这是贾樟柯的「新天使」,一个辩证的新天使,一个见证了22年现代化风云变幻的新天使。它目睹了所谓的「风流」,也见证了整整一代人的青春到老去,这便是贾樟柯对「风流一代」(也是他自己同代人)的理解:风流不是往昔峥嵘岁月稠,而是一种离基。风流一代,也并非那些既往的文化精英,而是那些被时代之风卷起的无名大众,留下的则是无尽的地面废墟。而当年迈的斌哥和巧巧凝望着这个「新天使」,或者凝望着广场上五条人的表演(他们演出的那首《一模一样》写尽了四季循环),他们或许会对这个20多年的现代历程心生感慨。所有的历史思绪,或许或凝结成《天注定》片尾那句令人哽咽的唱词:你可知罪!合作邮箱:irisfilm@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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