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1988年,出了好多让人记忆犹新的电视剧。刘欢因演唱《便衣警察》和《雪城》中的主题曲而声名大噪。
那一年,我周围所有的小伙伴都在追一部叫《乌龙山剿匪记》的电视剧,而不是那部已经收官,后陪伴无数孩子假期的《西游记》。北京人艺的众多精英倾情出演的电视剧《末代皇帝》也徐徐拉开了大幕。
《乌龙山剿匪记》
中国电视剧的最高奖,也是专家奖,也就是飞天奖,一报出获奖名单就可看出它和大众口味还是拉开了距离。前文所列举的前三部电视剧并列为三等奖,就连最有群众基础的《西游记》也只是给了个特别奖,算是有了交待。
而连续剧的最高奖,则是《严凤英》(陈凯歌欲导的《白蛇》就是从这位名角身上取材),也让扮演严凤英,同样会唱黄梅调的马兰获得了最佳女演员的桂冠。才貌双全的她后来嫁给了文化名人余秋雨。
《严凤英》
最佳女配角则是宋春丽,凭借的是《便衣警察》中那位多情总被无情恼的女警官。最佳男配角是后来鼎鼎大名的焦晃,他在《工程师们》出演一并不重要的角色,但光彩夺人。男主就是那位眼睛不大,身量不高,但嗓子很好的李保田。
他在《葛掌柜》中出演一个致富能手,他比之前活跃在影视剧中的农民,还要土,还要脏,还要难看。他出场不久,就遭到一伙村妇的「调戏」。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那份又羞又急又舒服受用的神态,也真亏李保田能拿捏的那般飞扬恣肆。
有意思的是,那届飞天奖的两大赢家都属于人物传记。一部是《严凤英》、另一部是单本剧一等奖(单本剧一般分为上下集,合90分钟)的《秋白之死》。这两部电视剧,都指向了我们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扮演瞿秋白的是我个人非常喜爱的演员赵有亮,也是那个年代电视剧里的熟面孔。
《秋白之死》
那时的专家们曾有这样的说法:演城市演的最好的是赵有亮,演农村最好的则是李保田。我举双手赞成。
在李保田之前,活跃于银幕之上的农民形象,一般都干净利索,红扑扑的脸蛋正好配上他们随时能昂扬起来的胸膛。如《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喜盈门》、《迷人的乐队》等。这是一些不为生计为愁,只为怎么日子越过越好而振奋的人。
但李保田不是这样,他没有使不完的力气,有的是用不完的聪明劲。他沉默时,让人怀疑他正憋着什么坏主意。他聒噪时,让性急的人会产生与其动武的冲动。他自己的光景再红火,也改不了他那一副窝囊受气的情形。
《别叫我疤瘌》
他很容易哀苦起来,有着农民所特有的多愁善感。他不会像其他农民那样,给点甜头,就会念及对方的好处。他没那么好糊弄,给点阳光,就能灿烂起来。
李保田演的农民,从更深层的意识上来看,属于不易改造的那类,身上的那点小农意识,别人是要小心翼翼的藏好,他则摊开来,任人指摘。
这些形象在他刚冒出风头的那几年,基本都是在电视剧里显现。时间长了,都成惯性了,予我,还略有些审美疲劳。他虽然是靠电视剧起家,他最好的表演,还是在大银幕之上,也包括他最为人所称道的那些农人。
好比《菊豆》中的杨天青,由于形象的原因,李保田常扮演比他年长的角色,而这一次,则要扮嫩。好在演他叔叔的李纬年岁够大(此君演戏相当厉害),多少有些掩盖。因二李那如雕刻般的传神达意,也帮助还年轻的巩俐也有了既火辣又沧桑的意味。
《菊豆》
李保田在庆生宴上称自己儿子为弟的时候,满脸的「行也不行、不行也行」的无可奈何。我当年看时,电影院里爆发出了长时间的、幸灾乐祸的笑声。
这自然是黑的不能再黑的幽默,也只有李保田那乞怜的眼神才传达的如此力透纸背。他说这话时,真是比自扇耳光还要让人倍觉凄惶。
李保田是能演喜剧的,但知道这一点的人不多,知道了然后能把他用好的就更少了,比如张艺谋,在他与李保田三度合作的《有话好好说》里,他扮演的那位又酸又迂的小知识分子张秋生,一副有理走遍天下的情形,常常是要令人忍俊不禁的。当他失心疯之时,只怕看客和自己都没空去同情他。
《有话好好说》
这是李保田最具爆发力的表演,越到影片后半部分,越是不留余地的往崩溃的边缘一路狂奔,直到把自己折腾地彻底散了架。
李保田表面的文弱和姜文喧闹的决绝形成了此起彼伏的角力,也是互为表里的成全。要论中国电影史上最出色的对手戏,一定少不了这两位活宝。
李保田表演有一个最大的魅力,就是特别善于表现人物的孤傲。那个考虑问题极为周详,但真行动起来就不管不顾的主,太适合李保田去尽情挥洒了。
这就得说回到我第一次被李保田的表演吸引,是一部叫《师魂》的电视剧。这剧获得飞天奖的最高奖,李保田演的是我生活中能经常见到的那种老师,但在电视剧里却极难碰见的一类园丁。
他对待学生不是那么春风化雨,相反常常会疾言怒色。他任教的是所职高,孩子们出校门后注定不会有特别锦绣的前程。李保田所要教给他们的就是要像他那样即使自己再平凡、人生再无起色也得骄傲的活着。他希望他的学生在尊重他之前,首先要学会尊重自己。
没有这个,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别人再怎么瞧得起你,你还是没出息。在这位个性十足的老师看来,人的骄傲不是由外力来决定的,而是靠自己来成全自己。李保田演来深情而散漫,从容而凝重。让我觉得人可以这么去写,也可以这么去演。
李保田唯一一次获得金鸡奖男主的影片,扮演的也是一老师。那就是《凤凰琴》。
《凤凰琴》
为了建立对人物的信任感,他戴着眼镜、头发也支楞着,最重要的声音一直处于嘶哑的状态。也许是他设计的过多,让这个人物只处于剧情流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而没有更大的伸展,和那个穷乡僻壤一样,仅仅是一道风景。
相比电视剧《凤凰琴》里的刘子枫,处理这个角色时,就舒展了许多,也更浑然一些,与刘子枫配戏的章明(后成为第六代导演),同样表现卓异。
李保田的知识分子形象,《离婚了,就别再来找我》是不得不提的。这个郁郁不得志的作家,常在自卑和自信之间游移,他隐隐地演出了这个作家颇带功利色彩的一面。无论是与盖克还是与张延对戏,李保田交的基本都是行货。
《离婚了,就别再来找我》
一旦有了独角戏,李保田既自我又忘我的表演之光便闪亮起来。他在深夜时分,靠心理建设在充当一名交警,无非是要暗示他是多么渴望他的人生之路能由自己来指挥。
李保田将内心深处的孩子气和成人的野心勃勃进行了一次无缝链接。他那张沧老的脸上,所流动的天真的神情,却给那样一个干冷的冬季,平添了一份更为难以驱散的寒意。
应该说,李保田自身的知识分子气不是那么彰显,但艺术家的派头还是有的。他在生活中爱听音乐,也爱阅读,还做得一手好木雕。但他好像没有遇到一个去诠释艺术家的机会,在我看来,是有些可惜了。但他最拿手的角色,还是跟艺术家有些关系,那便是江湖艺人。
李保田早年在徐州地区梆子剧团学演丑角,他第一个银幕形象,就是在吴祖光编剧,岑范导演的《闯江湖》中出演此类角色。
《闯江湖》
但那一年,他37岁,对这一行而言,实在是太晚了。
据熟悉他的人讲,他在老家徐州的那段日子,给他的影响极重。20出头的他,在走村窜寨的那段日子里,在剧团里他不算显眼。而剧团本身在这个青年眼中也是不太能入主流的,仿佛总处于一种随时要零落的状态。
他并没有觉得自己身处底层,而是位于生活的边缘,年轻的他,也没有找到相较边缘而言的中心地带究竟在何处。观众在台下看他在耍丑卖乖,他在台上也常分神,去打量那些表情麻木的男男女女。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未来,或者说需不需要未来。
李保田身上有一种其他演员极难具备的气质,那是大雨才能浇透的飘泊感,也就是说他的生活底子,而带出唯有岁月才能赐予他的流浪意味。他后来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导演进修部,毕业后也接触过这样的角色。如《流浪汉与天鹅》、《火船》和《人·鬼·情》(后者让李保田获得金鸡奖最佳男配角)。
《人·鬼·情》
中国以前的影视剧,有一些能够跟边缘人的生活挂钩。那些边缘人跟第六代所反映的边缘人还不一样。他们是更为集体性的,有着地下组织的意味。他们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以别样的生命力抱团取暖,又分外孤独的蔓延生长。如乞丐、小偷。
记得有部电视剧就是讲「贼代会」的,名叫《追捕贼王》。电影也有一版叫《女贼》。李保田演的边缘人角色没有那么具破坏性和依附性,基本是在靠手艺讨生活,但同样是被忽略的一群,只能在自己的小王国里自生自灭。好比《火船》里那些傍水而生的人,不知何故,竟对上岸渐渐失去了兴趣。
《火船》
李保田在片中与自己的女儿(蒋小涵饰)发生了关系,他一遇到这样的角色就格外地来神。他知道真正的流浪不仅仅是形态的身无立锥之地,而是心态上的过一日是一日,什么都能将就,怎么都能对付,你对生活没有要求,生活就拿你没半点办法。
我甚至觉得为李保田赢来巨大声名的《宰相刘罗锅》,那个编撰《四库全书》的巨儒刘墉,庙堂之高也不过是他的另一个徜徉地。尤其他退休前,与乾隆共同沐浴的场景。身体上坦白,心灵上也就随之坦荡了。两个老人在依依惜别,也正是有了这番刨根却不急于见底的对话,让乾隆有了退位的想法。
《宰相刘罗锅》
这场戏,感觉李保田将他全部的人生阅历投放在那一片雾气沼沼之中。看得清也罢,朦胧也好,都只是一个过场。衣物是身外物,最后,那副皮囊也将弃你而去。李保田用迟缓的动作去抚摸他想像中的刘罗锅,用淡淡的眼神不去聚焦所有目中之物,仿佛看是为了不看。
《宰相刘罗锅》的导演之一是韩刚,他此前与李保田合作过《葛老爷子》。那是李保田最美好的一次表演,与他配戏的姜武和马晓晴也非常入心入情。
《葛老爷子》
这电影我只看过一遍,但印象极好,这主要都是由李保田的表演带来的。他要不说话,我一下子还没认出来那是他,看进去之后,是不是李保田在演这样一个七十多岁的拾荒者都不重要了。
印象最深的是,在大冷天,他还要吃硬硬的冰食。孙子说他的牙口好,是因为他每次撒尿时都咬紧牙关。这个角色活得有趣而孤独,且能享受这种孤独。他应该是早早就认命了,自己就该捡一辈子破烂,大概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他是齐整的,是耐用的。
这也像演员李保田,他习惯于独处,有人来了,他像孩子一样,把热情藏起来,但总有他藏不住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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