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话
僮子戏
花露烧
胡逗洲人文历史的活化石(上)
文·陆路
胡逗洲,这个地名曾经指的是南通老城区和周边乡村及通州区西部这块地方。远古时期,这里一片汪洋,大约三国魏晋时期,长江的泥沙在此沉积而成沙洲。到南北朝时,这块沙洲第一次出现在史籍上,由于地形宛如一颗胡豆(蚕豆),得名“胡逗洲”。那时候,它的东北方,还有南布洲与东社、长沙等大小沙洲,东方约80多公里外还有东布洲。
胡逗洲的地理范围及先民的生产活动,最早被北宋时期的全国地理总志《太平寰宇记》所记录。书中的海陵县条目下写道:“胡逗洲,在县东南二百三十八里海中。”研究者推算,隋唐时期的胡逗洲,东西跨度大致从现今通州区的西亭镇至平潮镇,约40公里;南北则自南通老城区至通州区的刘桥镇,约近18公里。那时的狼五山还未登陆,如果在地图上观察,孤悬在如皋陆岸与五山之间的胡逗洲,确实像一颗硕大而饱满的胡豆。
这本《太平寰宇记》还记载,“(胡逗洲)上多流人,煮盐为业”。所谓“流人”乃是被迫迁徙、漂泊的人,他们应该可以分为两部分,少部分是因某些政治事件或刑事原因流放至此,煮盐受罚的罪徒,“流人”二字已带有一定的社会身份与严酷境遇的描述;大部分是漂泊流浪,来此煮盐谋生的难民,或战乱,或饥荒,或遭遇其他天灾人祸,迫使他们不得不千里迢迢,来到濒海荒滩煮盐求生。“流人”之外,应该还有因征伐戍边而定居于此的南北军人,以及奔着盐业发达前来淘金的商贩和谋生的盐工。
时光荏苒,胡逗洲与南布洲、东社、长沙等大小沙洲逐渐并接,范围不断扩大。到唐末的天祐年间(904~907),洲北的古横江逐渐淤塞、封闭,胡逗洲与西北方的如皋陆岸连接,告别沙洲的历史,成为长江口北岸滨江临海的一个半岛。宋代的庆历年间(1041~1048),随着东布洲的涨接,这个半岛向东延伸至80多公里,直插黄海,成为长江北岸的新沙嘴。
大自然赐予的这片区域,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加之地处偏远,少受战火侵扰,社会环境相对稳定,自唐末五代至宋元、明清的千余年间,吸引了大量人口从长江两岸迁徙而来。
在这片相对封闭的土地上,从起初的渔盐,到后来的农耕,以及元明以后的棉垦与纺织生产,自给自足的生活,不仅造就了淳朴敦厚的民风,还使得来自大江南北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和民间信仰,在这里冲突、借鉴和日渐交融与创新。
经过一代代的积淀与传承,一代代的大浪淘沙,位于这个半岛最西部早年的胡逗洲区域,逐步形成了以“包容并蓄、杂糅出新”为特征的文化圈,我们暂且称为“胡逗洲文化圈”。这里有着丰富的历史文化遗产,而在非物质形态的文化遗产中,“南通话”方言、南通僮子戏和南通花露烧酒,更是极具典型意义的代表。
南通话被语言学家誉为我国方言演化的“活化石”,南通僮子戏和花露烧,也如化石一般,各以生动的方式,呈现出胡逗洲的人文特征,诠释着所在领域的历史记忆。2008年6月,南通僮子戏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23年11月,南通花露烧酒酿造技艺,被列入江苏第五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南通话:我国方言演化的活化石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远方的客人来到南通,必然受到热忱的欢迎,然而,从不同的方向迈上这片土地,所听到的“欢迎词”却完全不同。
如果从北部进入南通地界,所听到的欢迎词,是“来耍子!”
这是通行于海安、如皋和如东三县(市)的江淮官话,细分下来,属于江淮官话中的泰如小片方言。东晋末“衣冠南渡”,大批躲避战乱的北方人口经扬、泰转徙到南通北部扎根生存。隋唐以后,特别是宋元、明清,社会相对稳定,经贸繁荣,南北各地士宦商民来往,爱讲“来耍子”的泰如方言兼容并蓄,逐渐定型为如今的样子。
如果从南部进入南通地界,所听到的欢迎词,是“来白相!”
这是吴方言,通行于包括海门、启东两区(市)全境,以及狼五山东侧的“通海”地区和通州、如东东部临海的“三余湾”地区。细分下来,它属于吴方言区大湖片的苏沪嘉小片方言,所以与隔江的崇明、上海毫无二致。它通行于江北的时间仅300年左右,清康熙、雍正以后,崇明及苏南各地的棉农渡江北迁,围沙造田、垦殖渔猎、植棉织布,一代代讲“沙地话”的“沙地人”在“新沙地”上生息到今。
如果从兴东机场空降南通地界,走出机场,北行20公里将能听到“来耍子”,南行不出10公里则能听到“来白相”。然而,无论西行20多公里到江边,还是东行60多公里到海边,所听到的欢迎词,都将是“来戏戏!”
爱说“来戏戏”的,西有南通市区及周边乡村,东至吕四渔场的黄海边,这片东西80多公里的长条形区域里,又呈现为“南通话”“金沙话”和“通东话”,三个既各自独立,又相互影响、有所兼容的“方言岛”。
南通方言岛示意图
(据《南通成陆》附图绘制)
当年“(胡逗洲)上多流人,煮盐为业”,其实,南布洲和东布洲等大小沙洲也大多一样,来自南北各地的“流人”、兵丁和盐民,长期封闭在与外界少有信息交流的空间里煮盐谋生。就胡逗洲来说,如从公元五世纪出水成为海中的沙洲,到唐末、五代与如皋陆岸连接成为半岛,相对封闭的时间长达五、六百年,甚至更久。南布洲和东布洲也类似于此,四边环水的长期封闭,造就了三个方言的孤岛。
南通方言地图
(据《南通成陆》附图绘制)
语言学家综合分析“南通话”的语音与词汇特征,以及历史沿革、人口流动等因素,认为这里地处北方方言和吴语的交界地带,虽然语音和词汇都有着双重特色,但“南通话”的原始母方言,是唐代中后期或五代初时,吴语系的毗陵片(古常州)方言。
那时候的胡逗洲,曾长期属于浙江西道的常州辖地,所以有鉴真大师所见的“常州界狼山”,发生过浙江西道防区的“狼山镇遏使”兵变。此后,统治这里长达半个世纪的姚氏家族,所“帅兵民万人”,也是来自吴越之地。五代时,这里还一度属于江南南唐政权的“飞地”。那时的众多“流人”主要来自江南古常州,即如今常州、武进、宜兴、无锡和江阴一带,基本归于吴越文化的影响范围。
通行于胡逗洲的古吴语,与早期“流人”带来的庞杂语言因素杂揉、融合,形成了“南通话”的雏形。随着“孤岛”逐渐连陆成“半岛”,经济、文化的交往,以比邻而居的如皋陆岸为主,“南通话”在三个“方言岛”中最早、也最多接受江淮官话的影响,最终定型为留有古吴语底层特征,融合多种方言,特别是江淮官话因素的一种混合语。在方言学上,“南通话”很难归类,是否归于江淮官话的泰如小片,至今有着很大的争议。
南通话童谣
“金沙话”和“通东话”西起金沙、东至吕四,它们的原始母方言,与“南通话”有着有共同的源头。南布洲这块土地也相对封闭了数百年,宋初和胡豆洲连成一体并向东扩展,因而此地的“金沙话”受江淮官话影响的相对较少,而原有的古吴语特征保留较多。语言学家甚至认为,“金沙话”是带有更多南通方言成分的“通东话”。
当年东布洲上的古海门县,自元末开始大面积坍塌入江,未曾坍塌的“老岸”成为东西向的狭长地带,如今被称作“通东”地区。曾经通行于东布洲上的古吴语,得以存续为“通东话”,成为最东端的“方言岛”。直到宋代中叶,东布洲才与南布洲、胡逗洲并接,因而接受江淮官话的影响很少,基本保持了古吴语的特征。在《中国语言地图集》上,“金沙话”和“通东话”两种方言,被归于吴语太湖片毗陵小片,属于其中一种小众的支片方言,成为古代吴方言在苏北地区的遗存。
如今,三个“方言岛”早已东西相连,虽经千百年的演变,但很多语音和土话俗语却并不相通。即便“来戏戏”一词三地通用,通用中却还大有差异。若论听者最直接的感受,西端的“南通话”,轻快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东端的“通东话”,却较多吴侬细语的软糯味道,而居中的“金沙话”,利落之中更多的温软,只是略带些“南通话”的轻快感。这是一条以古吴语为底层的方言带,由西向东的三个“方言岛”,有着相当明显的渐变层次,呈现出南北方言在此交汇与演变的痕迹。
南通文化区域示意图
(据《南通成陆》附图绘制)
方言是地域文化的生动载体,每一种乡音背后,都藏着一片独特的文化沃土。南通多样复杂的方言地图,不仅可以对应千百年自然地理变迁的版图,还是一扇了解南通人文历史和区域文化的窗口。南通北有江淮文化影响区,南有吴越文化影响区,居中的三个“方言岛”无疑是一条多元文化的交融带。与方言一样,南通各地百姓的生活习惯,四时八节、婚丧嫁娶的民风习俗,乃至饮食文化、建筑式样都有着很大的区别,无一不透露着独特的地域风情。
(作者:陆路,笔名“半夏”,南通历史文化传播志愿者、江海文化研究会学术委员会委员、南通市国际交流协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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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康梓耀
校对:朱 灿
审核:季晔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