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话、僮子戏、花露烧
胡逗洲人文历史的活化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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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纪录片《江海平原千古风》
如果说,古老的“南通话”方言是“胡逗洲文化圈”的重要标识,那么,用“南通话”来表演的南通“僮子戏”,则是胡逗洲区域又一项宝贵的文化遗存。
南通僮子戏是一种具有鲜明地方特色的民间艺术形式,它植根于传统文化土壤,已流传一千多年。至今,它仍然活跃在南通老城区的周边及通州区中西部乡村,并且成为中国传统戏剧大家族里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员。
在国务院批准公布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中,南通“童子戏”的项目编号是“Ⅳ-105”,类别归于“传统戏剧”,保护单位为南通市通州区文化馆。国家非遗《名录》对南通“童子戏”作简要的文字说明,在阐述它的历史渊源、表演形式和艺术风格的同时,着重指出了它所蕴含的深厚人文价值和学术研究价值。
僮子戏:江海傩文化记忆的活化石
了解南通僮子戏,得从“僮子”说起。从“上僮子”到“僮子会”,再从“僮子戏”到如今新兴的“通剧”,纵观这一历经千余年的演变过程,我们不仅能探究这一独特民间艺术的几经起伏、经久不衰的奥秘,还能看到它与傩(nuó)文化的紧密联系。
在古代,无论是宫廷还是民间,“僮子”与“傩”仪式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而在今天的南通,这一传统得以基本完好地保存和发展。“僮子”之称,在汉代已经通行, 此前“在男曰觋(xí),在女曰巫”,并称“巫觋”。早在以甲骨文记事、青铜器祭祀的商周时期,巫觋不仅是人与神之间的沟通媒介,还承担着文化传承、社会教化等多重职责。汉代的史学家、文学家班固,在《后汉书·礼仪志》中描述天子的祭祀活动时写道:“巫人名僮子”,“僮子”作为负责主持傩仪的巫师,他们“皆衣黄衣、舞黄龙”,以此营造祭祀活动的庄严感和神秘感。
因此,古代南通的职业巫师,不分性别,均自称“巫人”“巫医”,或者“僮子”,只是经过千百年的演化,起先的“僮”字,在民间也被写作“童”。
活跃在南通民间的僮子,是楚越巫觋穿越历史长河而侥幸得以保存的孑遗,他们的传统仪式和表演,至今较为完好地保留着悠久而深厚的傩文化基因。
僮子是古老的职业巫师,他们所操持的巫术仪式则称为“傩”,两者均源于远古人类驱鬼逐疫、消除灾难的原始宗教。汉代班固笔下所记述的皇家祭祀活动,属于宫廷傩,僮子扮演着人与神沟通的使者,他们头戴面具、身披熊皮、手持戈与盾,口中发出“傩、傩”的声音进行巫技表演,以此传达神灵的旨意,为人们驱除邪恶,祈求平安和丰收。这是傩仪式的五种类型之一,南通僮子的传统仪式,则属于民间傩,此外,古代还有官府傩、寺院傩和军傩。
巫傩仪式延绵数千年,在祈福消灾的同时,不断融入娱乐、教化等多种元素,成为古代人类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所形成的傩文化,在全国各地广泛传播,在不同地域积淀和衍化,黄河流域、长江流域以及沿海地区都有着悠久的历史传承。
图片来源:纪录片《江海平原千古风》
图片来源:纪录片《江海平原千古风》
古代南通的僮子以及他们的“上僮子”“僮子会”“僮子戏”等一系列傩文化活动,用“南通话”方言表演,并且为主流播于“胡逗洲文化圈”,这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
南通地处长江冲积平原,自西北向东南逐渐成陆的漫长进程中,春秋战国时先后隶属吴、越、楚,秦时属九江郡。所谓“吴歌楚风汇江海”,南通地处吴越、荆楚、齐鲁三大古文化的交汇点上,这里南受吴越文化浸润,西承荆楚文化渗透,北得齐鲁文化漫染,南方文化与北方文化在此叠合,历来是巫傩之风的盛行之地。
胡逗洲四面环水,几乎与世隔绝,在这片四野八荒,“流人”杂居之地,来自南北各地的文化习俗长期碰撞,包容并蓄、杂糅出新,为南通僮子的出现提供了多元而丰富的文化土壤。那时的先民以烧盐耕织为业,挣扎在社会底层,加之胡逗洲江坍海祸不断,民众对大自然的威力充满了畏惧。“以舞降神”的楚越巫觋,既能通达上天、祈福消灾,又兼娱乐、审美和教化功能,无疑成为不可多得的精神寄托。大约在唐代,楚越巫觋与胡逗洲上的文化、风俗、民情相互交融,逐渐衍化出具有南通地方特色的宗教仪式,它是古巫觋的一种地域性表现,被现代学者称作“江海傩”,江海傩的职业主事者人称“僮子”。
江海傩之所以至今基本原汁原味,是独特的地理环境、醇朴的民风习俗、悠久的历史文化等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胡逗洲曾经相对封闭了长达五、六百年,因交通受阻,信息闭塞,产生了“南通话”的方言孤岛。借助“南通话”念白、说唱的南通僮子,又因为方言交流的障碍,隔绝了此后而来的其他文化干扰。如此奇特的“孤岛效应”,使古老的江海傩,历经1400年的演化而得以完好保存。
图片来源:纪录片《江海平原千古风》
江海傩文化,为主体现在上僮子和僮子会等民间宗教仪式上。
古代的南通乡村,职业僮子被视为能够自由游走于人、鬼、神三界的重要人物,享有很高的威望。缺医少药、巫医一体的千百年里,乡间养成了这样的习俗,家人受风寒、遭惊吓,头疼脑热、中邪得病,总得“叫叫”(叫魂)“敲敲”(敲打念唱),念经拜忏、超度亡灵的任务归和尚道士,而为活人驱邪消灾,乃至治病救人,必须请僮子来“做好事”。僮子手持叫做“圣刀”的法器,身着特定的服装,通过说唱、舞蹈等形式来与神灵沟通,这被称为“上僮子”。
上僮子的规模大小不等,一般小毛小病,一个僮子敲打念唱个把时辰;如遇大病大灾,数十个僮子鼓乐大作几天几夜,执事程序繁琐复杂,热闹非凡。“大闹”与“小闹”,体现为“表”和“圣”的多少,最多可达“九表十三圣”。所谓“表”,是僮子用以陈情与请神的文书,它的功能类似古代章奏(如诸葛亮《出师表》、李密《陈情表》);所谓“圣”,则是对降坛神灵的恭迎、参拜过程和颂扬、溢美之词。
僮子“念表”,或站或坐于坛前,手持法器,在锣鼓敲打的节奏中,字正腔圆、语调庄重念唱表文。将请神文书、请神名单和请神经过,从叙说缘由、陈诉衷情到表达愿望,乃至请神途中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如同说书。僮子“上圣”,则系罗裙、戴盔帽,急促念唱,手舞足蹈,声调高昂,锣鼓喧天,伴随着远古人类巫觋降神的原始歌舞,天地三界、四府十方以及民间诸神,犹如穿越时空降临人间。
如果不是独家独户、一事一请的“私人傩”,而是由地方或行会发起,众人凑份子举办的大规模“乡人傩”,则称为“僮子会”。僮子会开坛即唱:“周朝手上敲木铎,唐朝遗留铜钟响”,透露出南通僮子活动始于盛唐,是商周巫傩文化遗存的历史渊源。
僮子会聚集乡民祈福避祸、纳吉颂祥,一般根据时令、节气,特定的区域、对象和天灾人祸等,有的放矢,分别取名。敬神的有都天会、东岳会、土地会、灶君会、阎王会,祈福的有青苗会、丰收会,消灾的有天旱龙王会、蝗虫会等,名目繁多,影响甚广。明清两代,南通的僮子会非常盛行,明嘉靖年间甚至因声势太过浩大,惊动官府明令禁止。
南通“僮子戏”,不仅是上僮子时降神、事神、娱神的表演程序,更是僮子会上的万众瞩目的重头戏。此时的僮子戏,由文僮子为主念唱,武僮子展示武功绝技,文武僮子轮番登台,大秀演技,以示驱邪逐疫、祈福纳吉。僮子戏的舞台上,原始宗教的内容与说唱、舞蹈、杂技等多种艺术元素互为表里,形成一种独特的表演风格,为平民百姓所喜闻乐见,深入人心。
图片来源:纪录片《江海平原千古风》
图片来源:纪录片《江海平原千古风》
伴随着僮子会的浩大声势与影响,僮子戏从形式到内容都越来越丰富和成熟。大约在清代中叶,南通僮子戏完成了从“娱神”到“娱人”的过渡,逐渐从祈福消灾的仪式中分离出来,发展成一种独特的民间戏剧样式。
所谓“娱神”,即出于对自然现象和神灵的敬畏,僮子戏的表演均为取悦神灵,为人们祈求神灵的庇护和恩赐,期望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生活安康。
所谓“娱人”,即僮子戏转而与人共鸣,更加关注现实社会,贴近民众的日常生活,成为满足人的审美需求和情感需求,提供精神愉悦和文化享受的一个传统戏剧品种。
南通“僮子”,突破宗教仪式上的表演而单列成“戏”,从此不仅有了人物和故事,更有了角色与命运、是非与曲直,无论是喜悦的欢笑、悲伤的泪水,都给人们带来了强烈的艺术体验。因此,在现代社会,随着科学知识的普及和思想观念的转变,“僮子会”销声匿迹,“上僮子”也早已边缘化,但“僮子戏”作为一种独特的民间戏剧得以留存和发展。
南通僮子戏的表演形式丰富多样,既有粗犷豪放的武戏,也有细腻婉转的文戏。僮子戏的舞台也极为简单,田间地头,几张方桌一拼即可开唱。僮子戏的剧情自然连贯,一出戏自始至终不拉大幕,呈现出戏剧初始的原始美与粗犷美,颇具古风。
僮子戏的唱词与道白,都扎根于地道的“南通话”方言俚语之中。唱腔虽然简单却不失变化,在悠扬与激昂交织的演唱旋律里,打击乐器适时敲响,添上令人振奋的节奏。僮子戏独特的声腔,怪戾而奇特,高亢中带着悲怆,仿佛哀怨之声绵绵不绝,如泣如诉,直击人心最柔软的深处,常使台上台下一片嘘唏,热泪纵横。这种极具感染力的哭丧调,被称为“僮子腔”,它不仅是声音的艺术,更是数千年前楚越古傩文化的遗韵再现。正是这份历史的积淀,赋予了僮子腔无与伦比的震撼力与穿透力,使南通僮子戏在众多传统戏曲样式中独树一帜。
僮子戏所表演的内容也非常丰富,蕴含着南通民间故事、民间歌谣、民间曲艺、民间舞蹈、民间杂技以及方言俚语、风土人情等多种元素,充满了世俗情趣和乡土气息,不失为传统民间文艺的宝藏。
南通僮子戏所表演的内容中,有一部长篇歌谣,是职业僮子说唱神仙事迹、宣教劝化的重要文本。它由“十三部半巫书”组成,互有关联而又独立成篇,主要讲述唐太宗李世民时期的朝野大事和逸闻传说,侧面反映了农耕社会的现实生活,因此僮子称之“唐书”。全书有一万五千余行,充满了先民对这个世界光怪陆离、荒诞不经的想象。有学者考证它为敦煌话本《唐太宗入冥记》在南通的延伸发展,证明了南通僮子戏发端于唐代的历史。这部珍贵的文化遗产,全靠一代代僮子艺人师徒相授、口耳相传而完整地保留至今,被誉为“江淮神书”。它穿越千余年风雨沧桑,与僮子戏相伴而生,为其增添了艺术魅力和丰富的文化内涵。
《中国傩戏剧本集成:江淮神书.南通僮子戏》
僮子戏在如皋、如东的部分地区也有传播,类似的僮子戏在苏北乡村也有流行,连云港的海州僮子戏便是其中的一支。因为淮扬地区特殊的历史地位和文化积淀,曾经同宗同派的淮、扬僮子表演,分别于清末、民初由乡村走向城市,演变为新兴地方剧种“淮剧”和“扬剧”。
南通僮子戏,作为江海傩文化记忆的活化石,不仅承载着南通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更是中华民族多元文化瑰宝中一颗璀璨的明珠。它以其深厚的历史底蕴、丰富的文化内涵和独特的艺术魅力,跨越千年时光,依旧熠熠生辉。
在传承与创新的道路上,南通僮子戏正不断焕发新生,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关注。近年来,南通僮子戏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了重点保护,与此同时,非遗保护单位在传承中探索、演变中创新,积极打造具有独特艺术风格的“通剧”,为南通的文化艺术事业注入新的活力。
通剧《陈英卖水》
图片来源:纪录片《江海平原千古风》
(作者:陆路,笔名“半夏”,南通历史文化传播志愿者、江海文化研究会学术委员会委员、南通市国际交流协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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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康梓耀
校对:朱 灿
审核:季晔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