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马林,男,土家族,重庆万州人。系开州区作协会员,作品见诸《散文诗》《佛山文艺》《重庆晨报》《达州晚报》等刊。
主播
彭敬 开州区西部计划志愿者
黑宝,快跑
我们最好不要轻易触碰记忆里的伤疤,无论是身上的还是心上的。我左小腿肚子上就有一个旧伤疤,平常不痛不痒,以至于容易忽略其存在,但每逢盛夏身着短衣短裤,只要被人提及,便让我想起那条躺在枇杷树下的黑狗。
四合院的四字没有封口,居住着杜、马、赵姓三户人家,我的童年就在院子里陪着猫啊狗啊树啊草啊慢慢长大。那时的我有多淘气呢?别人家是水牛才能充当坐骑,我家的黄牛被我在鸿凤山放牧时驯化到可以往返驰骋;对面邻居家那条黑得发亮的土狗,我不记得咱俩谁先来这个院子,打记事起我们都唤它叫“黑宝”,莫非它也知道“赵马二姓一家人”的民间说法,早已习惯整个院落都是它家,黑宝见到院子里每个人都摇头摆尾,在三户人家随意登堂入室,绝不嫌贫爱富,仿佛它才是整个院子的主人。黑宝偶尔犯了错,比如将刚孵出来的小鸡叼走,将潲水桶扳倒等行径,我就命令它就地卧倒,在它脖子上挂个我手书的“犯人”纸牌,用草绳捆住它的嘴筒子,罚它挨饿,待它不停用嘴在我腿上磨蹭求饶方才解开绳索,害得黑宝之后见到我拿着绳索就悻悻离去。黑宝最喜欢的事莫过于每次送我上学接我放学,我上学时,它就跟在我身后,形影不离,快到校门前的转弯处它就对着路旁的一棵小树翘起后腿撒泡尿,然后慢吞吞从容不迫地转身返程。我放学时,在那棵小树周围轻轻刨土的黑宝,见到我的身影就冲到我前面,朝着熟悉的炊烟飞奔,到了四合院以短跑冠军的姿态看着姗姗来迟的我,我们心照不宣的是:它心急火燎地赶在我前面,其实是等着我端起饭碗时分给它一块土豆或者红薯。
邻居家有一棵祖传的枇杷树,生长在他家厨房后的壁坎上,枇杷树盘根错节的根裸露在外,比我的手臂还要粗壮,张开的树冠遮天蔽日,让他家的厨房终年黢黑。没到立夏,我和小伙伴们早就对满树的枇杷觊觎许久,垂涎欲滴。邻居每年都指望枇杷丰收,到集市上变卖换取一点煤油或盐巴,邻居家老人患了多年的哮喘病,长期将枇杷叶熬水喝,他们全家当然将枇杷树视作珍宝,把黑宝安顿在枇杷树下昼夜看护,盯防我们这群屋梁上都是脚印的毛孩子对枇杷巧取豪夺。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更何况我们这群“家贼”每天都在密谋并付诸行动,谁把关望风,谁负责上树,谁清理现场痕迹,谁声东击西转移邻居的注意力,精心策划,合理分工。迄今还记得,邻居以为有尽忠职守的黑宝盘踞,枇杷自然有惊无险,他没想到我们每次都趁他外出后,小伙伴一声呼哨,我们就“嗖嗖嗖”攀援上树,一边迫不及待将枇杷往嘴里塞,一边往口袋里塞,望风的小伙伴在不远处猴急,一个劲小声呼唤着“好了,好了,快点下来!”
偷摘枇杷的周期从青绿贯穿到金黄,我们一面憎恨有些鸟雀捷足先登,总是啄食甜一点的枇杷,一面又循着有啄痕的采摘。黑宝自始至终乖巧地趴在窝里,有时漫不经心地竖着耳朵和我四目相对,含情脉脉,似乎在提示我注意安全。我落地后,会摸一摸它毛茸茸的脑袋,以鼓励它里应外合的默契。和小伙伴们一起躲在村头分享酸涩得难以启齿的“美味”后,每个人揣上几粒黑不溜秋的枇杷核,摁进自家门前的土里,播种时嘴里还念念有词:“枇杷不是此琵琶,只怨当年识字差。若是琵琶能结果,满城箫管尽开花。”
一个周末,听大人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我就不信这个邪,我拴着养为啥子不行?”“不行呢,听说不服从上面规定的人要遭罚款。”
话音未落,只听见隔壁村犬吠四起,人声鼎沸——大人们讨论的“打狗队”已经挨家挨户执行任务了。打狗队一行十来个彪形大汉乌泱泱地很快来到了四合院,黑宝同平日一样见到陌生人就正义凛然地厉声吼叫,邻居连忙呵斥着黑宝,满脸堆笑迎了上去。打狗队是各个乡抽调的人交叉“执法”,领头带路的是咱们村长,给老人家打招呼:
“赵表叔哈,我们也没办法,上面有规定,防止狂犬病,你家的狗也必须处理,你看是你自己解决还是我们帮你解决?”
“你也晓得我们家这条狗喂了这么多年,听话得很,从不咬人,你们能不能放过它啊?我保证一直拴着它不让乱跑……”
“不是吧,赵表叔,我听说你们家这条狗,对同一个院子的小孩都下得了口呢?”
村长说完就看着站在一旁的我。在我的印象中,黑宝确实没有咬过别人,但是老人家明明知道黑宝在前不久才咬过我啊,怎么能说它从不咬人?连村长都听说我被黑宝咬过。黑宝躲在老人后面瑟瑟发抖,可怜巴巴的它好像明白今天这群人来者不善。一刹那,我突然想起黑宝陪我上学放学,从来没有出卖过我偷摘枇杷,终于忍住没有卷起裤管亮出“呈堂证供”,心想纵然黑宝咬过我,也罪不至死吧,我对黑宝的愤懑和怨恨竟然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众人商量了很久,最终达成一致意见,黑宝由老人家自行处决。打狗队的人员散去,留下村长见证执行结果。
无言以对的老人迟疑了许久,在村长的催促中找来一根粗壮的尼龙绳,慢吞吞地挽一个活扣,他哆嗦着嘴唇,整个身子也在颤抖。眼泪“啪嗒啪嗒”从胡须滴下,嘴里咕哝着:“黑宝哦,你莫怨我啊,是他们要你死呢,你下次投胎不要做狗啊……”黑宝也哆嗦着,颤抖着,绳扣几次被黑宝扭动的脑袋抖落,但黑宝却一直温顺地匍匐着,时而泪眼婆娑抬头委屈地看看老人。我伫立在不远处,心里一遍遍大喊:“黑宝,快跑啊,跑到没人的地方藏起来!”最后,老人颤巍巍地套牢了黑宝的脖子,绳子从厨房低矮的廊檐穿过。村长连忙搭手和老人一起拉扯绳索,将黑宝高高吊起,只见黑宝张着大嘴吐出长长的舌头,湿漉漉的眼珠似乎要蹦出眼眶,从拼命挣扎直到笔挺挺悬挂。老人缓缓松下绳索,黑宝软绵绵地躺在地上纹丝不动。老人从黑宝脖子上取下绳套,跌坐在一旁失声痛哭,村长也一脸悲戚,摇摇头大步离去。
我呆立在原地,陷入莫名的哀伤。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我突然发现黑宝的肚子在微微颤动,紧接着从颤动到急促地起伏,耷拉的脑袋也在费力地扭动……奔跑的我差点惊叫,黑宝没有死,黑宝活过来了!老人听到我的脚步声,急忙从厨房出来,他探了一下黑宝的鼻孔,给我递了一个别出声的眼神,转身用木瓢舀来井水,给黑宝灌了下去。黑宝终于像个虚弱的病人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老人将黑宝抱进屋,如同爱怜地抱着一个“超生”的婴儿,关上房门,像锁着一个黑色的秘密,留下满院子的欢喜让我心惊肉跳。
可是,经此一劫的黑宝,更加老态龙钟,走路踉踉跄跄,嗓子从嘶哑到无声,双目浑浊逐渐失明。熬到那年大雪纷飞时,关在屋里的黑宝再也没有醒过来。这次老人没有落泪,用锄头在枇杷树下挖了一个深坑,埋了那条陪我很多年的名叫黑宝的老狗,枇杷树下隆起一个草帽一样的小土丘,落满枯干的枇杷叶和薄薄的寒霜。不知为何,从那以后,我和小伙伴们就很少再去光顾那棵枇杷树了。
……
吊脚楼组成的四合院、枇杷树、老人和狗都消失在渐行渐远的故乡。只有我身上的伤疤像黑宝留存在人世的吻痕,如果没有这个伤疤,也许我已彻底忘却了陪我浪迹天涯的乡愁,所以每次回老家我都怅然若失。我一直没有勇气告诉老人,黑宝一生只咬过一次人——咬我的真相今天如实道来吧。那天,院里来了邻村的两条狗正在卿卿我我难舍难分,黑宝站在角落里站岗放哨。那时的我,正是狗都嫌弃的年纪,操起一根竹竿“棒打鸳鸯”,我做梦也没想到,一声不吭的黑宝,忠诚地保卫着它们繁衍生息的幸福,从我背后偷袭,猝不及防。每当我抚摸到左小腿肚子凸凹不平的伤疤时,就为自己的年少无知而羞愧,就想起了曾经的枇杷树下有条狗,仍然在我记忆的田野上无忧无虑地奔跑,他的肚子里仿佛还有我童年剥落的骨肉。
在汉丰湖畔
微风轻拂过湖面
带起阵阵涟漪
感受声音带来的温暖和力量
综合:陈正权
编辑:傅 雯
初审:黎方圆
终审:李 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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