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光阴错——爱上老男人……

文化   2024-10-21 20:41   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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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大家久等了,奇奇漫的原创故事来了。略长,但是很感人。

奇奇漫

1

人们都说四十五岁的张文刚走了狗屎运了——厂里最漂亮的女工徐雅慧竟然指明了要给他当学徒。
要说这徐雅慧也是朵奇葩,明明是长得白白净净的一个女子,却偏偏放着办文员、前台这些文绉绉的职业不做,非跑到这满是机油味的车床厂当什么学徒工。
她刚来的时候,厂里有些好事的男人打趣她:“慧妹子,咱这破厂子有啥吸引你的地方?”
徐雅慧知道他们的意思,她白他们一眼,故意大剌剌地说:“男人呗!”
一众穿着蓝工装的老爷们笑得前仰后合:“哪个男人啊?”
“明知故问,张工!”
“张工有什么好喽?老光棍一条!”
更有好事的贼兮兮地跟徐雅慧八卦:“妹子,你别看张工现在一副老实相,十多年前他可是个风流货。你知道,当年他老婆为啥跟他离的婚?”
说话人眼珠子一转,向着众人求证道:“要说,这张文刚还真是招女人啊,当初……跟他好的那小姑娘也是他的学徒吧?”
谁想,徐雅慧根本不买账,她大着嗓门反驳道:“有小姑娘愿意跟他好怎么了?说明张工有魅力!我看你们一个个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厂里谁不知道,现在销量最大的机床用的还是十年前张工的设计图!你们有工夫在这儿嚼舌根,怎么不去研究研究技术?”
徐雅慧扭着身子走了,甩下一众被她怼得臊眉耷眼的大老爷们。
这一场口水战之后,关于徐雅慧的各种流言纷起,有人说她是做小姐出身的,也有人说她是别厂的间谍,跟着张工就是为了偷师技术。
2
徐雅慧就住在厂办的女职工宿舍里。女工宿舍和男工宿舍只隔了一道矮矮的铁栅栏门。
每天早晨,徐雅慧就提着豆浆稀饭包子油条站在栅栏门边等张文刚。
有人走过来吹口哨,徐雅慧不屑一顾。
她就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像一株坚定的树苗。
张文刚一出来,她便拎着早餐迎上去:“张工,我买了早餐,一起吃啊!”
张文刚一脸尴尬:“又瞎胡闹什么?不是叫你不要来了?”
“反正也是顺路啊,一起嘛!”
她语气里那股小女孩的娇嗔劲儿,让张文刚满腹的愤懑无处发泄。
他只好阴着脸,费力地拐着瘸了的右腿,低头匆匆而行;徐雅慧也闷着头,小媳妇似的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
从宿舍到车间两百多米的小路,俩人赚足了周围人八卦玩味的眼光。
不只是送饭,徐雅慧还常跟到张文刚宿舍,二话不说就把他积攒下的脏衣服统统收回去。
她站在公共洗衣房的水龙头下,卖力搓洗男人的工装时,更是一点儿都不知道避嫌。
来洗衣服的小媳妇大姑娘们,都打趣她:“这都什么年头了,还用手洗?里面不是有公用洗衣机吗?”
徐雅慧抹一把汗,笑笑说:“男人汗多,袄领子、袖口得用手洗才搓得干净!再说了,公衣机成千号人的汗珠子都在里面搅和,多不卫生!”
看她这般不知害臊,众人的话里便有了些明显的酸味儿:“哎哟,看不出来你还真贤惠啊!”
“多会儿能吃上你和张工的喜糖啊?”
徐雅慧还是笑,这回脸上倒有了点小媳妇的羞赧:“快了吧,兴许今年年底就把事儿办了!”
有泼辣的媳妇接口道:“把事儿办喽,还是把你办喽?我看人家张工可对你不热乎啊……”
这下,徐雅慧眼皮子都不抬了,只把衣服扯得铮铮作响:“热乎不热乎的,反正我就认准他了!”
见她拉了脸,众人觉得无趣,便都端着盆去里头带洗衣机的房间了。
走的路上,众人还不忘嘀嘀咕咕地议论,说这徐雅慧不是脑子有病,就是从小没爹,缺少父爱,要不怎么能看上张文刚这么个瘸了腿的老男人?这张文刚除了一肚子见不得人的黑历史,要钱没钱,要房没房,她图个啥?
3
周五这天,一场立秋的暴雨席卷了焱城。才下午五点多,天就阴沉得像泼墨了。
下了班,张文刚蹲在宿舍的墙角,正准备用电饭锅熬稀饭,却见徐雅慧提着东西推门而入。她身上带着一股寒气,衣服都被雨水打湿了,发丝也滴着水粘在额上。
不等张文刚接口,她先把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盒撂到桌上:“师傅,今天是我生日,你能陪我吗?”
原来,那方盒子是她冒着大雨买回来的生日蛋糕。
张文刚原先听她讲过,她父母早亡,家里再没有旁的亲人了。
他虽然有心要跟这冒失的小姑娘避嫌,可眼下的场景,望着窗外瓢泼的大雨,他的心终究还是软了。
“你坐吧。”见徐雅慧要去关门,他忙说:“门就开着吧,雨天屋里闷,透透气。”
实际上,他是觉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妥。
他活成这样,名声什么的已无所谓,但徐雅慧终究是个未婚女子,他得为她考虑。
张文刚有点诧异地看着徐雅慧从斜挎的白布兜里又掏出来两瓶红酒。屋里没有像样的酒杯,她便把红酒直接倒进了稀饭碗。
“师傅,陪我喝点吧,就这一回!”她径直把碗递到了他嘴边。
他叹口气,接过了碗。
喝点也好,正好借机跟她聊聊——这女子一进厂子就对他热络得很,年轻人的心思他不懂,可他再木讷也看得出来,她的大大咧咧都是面儿上的,她心里藏着事儿呢。
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张文刚头一回没用烦躁的口气:
“雅慧,其实师傅理解你……你啊,就是一个人孤单得太久了,想找点亲人的感觉,所以才跟我这儿瞎胡闹呢。其实,师傅这么大年纪了,脸面什么的,都无所谓了,也开得起玩笑……但你不一样,咱这是小城,你这么咋咋呼呼地闹腾,以后可怎么找对象?”
不等徐雅慧劝,他仰头兀自又灌了一大口酒:“你还年轻,你不知道……谣言能杀人啊!”说话时,他语带自嘲地摇头。
可是,他不知道,他眼神中的落魄,像一记闷棍轰然击在徐雅慧心头……
徐雅慧突然从桌边站起来,冲动地抱住了他。
张文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那么直愣愣地任由她抱着。
他们拥抱的姿势很僵硬,徐雅慧的声音是带了哭腔的:“师傅,我不怕谣言!我……我喜欢你!你就娶了我吧!”
张文刚惊得一把推开她:“你犯什么浑?我配不上你!”
“配得上!你配得上!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变成这样!”
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引得张文刚心头又一惊。他将目光聚焦在那张俊俏的脸上,仔细审视一番后,他再次确信,面前人并非故人。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一入厂就缠上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徐雅慧却攀住他的胳膊,身子一滑,几乎要半跪在他面前:“师傅……我……”有大颗的泪从她眼角滚落,她别过脸去,似有千言万语涌在心间。
那一声师傅叫得张文刚心头一颤,自从被厂里处罚后,他已经很少带徒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穿越岁月扑面而来。
他蓦地记起,8年前,曾经也有个姑娘,在他亲自送别她时,也如此时这般攀住他的胳膊,红着泪眼,颤声喊他一句“师傅”……
“你是……周楚楚?”张文刚如梦呓般轻吐出那三个字,却见徐雅慧的身子一抖,越发缩在地上矮下去了。
她抱着脸,只是哭。
张文刚从未听过如此九曲百回的哭声,仿佛孟姜女在诉说失夫的哀怨,又仿佛窦娥死后才得沉冤昭雪的痛悔……
张文刚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徐雅慧的身影像皮影戏的剪影在他眼前晃啊晃,变戏法似的,与8年前那个少女的身形交叠在一起……
他突觉心脏像被人狠狠揪住那般疼。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滞了,“周楚楚”三个字,像一声惊雷,把两人都震回到8年前那段不堪的往事……
4
8年前的往事,徐雅慧仍历历在目。
只是,那时候,她还叫周楚楚。
18岁那年,周楚楚在省重点读高二,她是凭自己努力考上的,没额外花家里一分钱。高中两年,她的成绩一直稳居班级前三,照这样下去,只要稳定发挥,高考考个一本绝对没问题。
这样的情形,若是换了别人家,父母肯定得乐得到处吹嘘,可周楚楚家不同——周楚楚还有个比她小三岁的弟弟,她爸妈是工厂的双职工,一个月千八百块的工资,要说供两个大学生,咬咬牙也不是供不起,只是父母都不愿意为了个“丫头片子”拉低生活水平。
更重要的是,老两口担心等女儿有朝一日考上大学,进了北京上海的,四年大学读下来把他们的棺材本儿榨干不说,他们也等于白养了这个闺女。
于是,赶上县城车管所招临时工时,老两口就合计着让周楚楚退学去应聘。如此,不但每月家里多添1000多块的收入,还能把心比天高的野姑娘收在爹娘身边,简直是一举两得。
老两口竟强行给周楚楚递了退学申请。
18岁的少女已足够体味人情冷暖,更何况周楚楚从小在父母的冷遇下长大,她比同龄人都早熟得多。当她弄清楚了,父母是真下了狠心不让她再念书时,她心头压抑了多年的愤懑就再也无法克制了。
一气之下,周楚楚离家出走了。
临放暑假前,她曾在学校门口见过一张“焱城机械厂”的招工启示,上面写着:每月1500的薪水,还包吃住。焱城就是他们隔壁的城市,不近不远的距离。她便怀揣上五十块钱,坐上了去焱城的长途车。
这个时代的年轻人,能吃苦的少,机械厂常年缺人。周楚楚一去,就下了车间。
在厂里,实习期,是张文刚带她。
除了教她技术,在生活上,他对她也很照顾,把她当孩子一样。
那时候,张文刚还是厂里的技术总监。按说,到了这个级别,早就不用亲自带学徒工了。但张文刚对技术和工作了多年的厂子都有难言的情感,于他而言,能手把手地将技艺传给年轻人也是一种乐趣。
于是,每年厂里新招工时,他都会主动去厂长那儿要几个新手来带。
那段日子,对周楚楚而言是逃避,更是对父母的一种变相的报复。
白天,她按时上工,晚上下了工她就去网吧上网。
工厂单调的生活和她预想的截然不同,每日重复的生活让人觉得无比压抑。很快,她就在网上结识了一位异性网友。
两人火热地聊了一个星期后,见面了。
那个男孩比她大好几岁,后颈还纹了蜥蜴图案的纹身,很有几分社会人士的风尘味儿。可周楚楚不但不觉得怕,反而心生一种想要放纵的快感。
那时候,她心里想的是,既然脱离了父母,就该做点出格的事儿。
见面那天,男孩请她吃了路边摊大排档,又带她去蹦迪。那是周楚楚第一次去那种场所,可她偏要表现出老成的样子——她在舞池里狂乱地舞,仰头大口地灌劣质的威士忌……
这种短暂的为所欲为的叛逆,让她有种错觉,仿佛她已然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了。
然而,等她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全裸地躺在一间狭小陌生的屋子里。
若不是宾馆老板砸门催她赶紧退房走人,她大概还会继续昏睡下去。
下身和头都爆裂地疼,她强撑着起身穿衣服……临走时,撇见床单上那一片血渍,她的泪终于克制不住地流下来。
霎那间,她无比痛恨自己的愚蠢——放纵并没有为她带来快感,却留下一段难以启齿的黑色回忆。
那一晚之后,那个男孩再也没有联系过她。他把她拉黑了。
5
在工厂待到第二个月的时候,周楚楚的初中同学在qq上给她留言,说她母亲到处找不到她,在家里急病了。
周楚楚这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她告诉母亲,自己在焱城机械厂打工,一切安好,让他们不用挂念,也无需来找,从今往后她要自己养活自己。
她没想到,隔天她父母就找到了厂里。
他们在门卫处打听到她工作的车间,一进来,她爸就骂骂咧咧地揪住她的头发要暴打她。
张文刚正在教周楚楚轴承操作。他眼疾手快地横身挡在她面前,掰住男人的手腕,厉声喝道:“姑娘大了,也是要脸面的!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她?”
“你算哪根葱,我管教女儿,用得着你指点?”
“我是她师傅。”张文刚正色道。
“师傅?”老男人扫了眼周楚楚腿上的工装短裤,嗤鼻一笑,“这大热天的,她就穿这么个短裤衩子,跟你这大老爷们憋在这屋里,小孩子不懂事,你就不知道臊得慌?”
张文刚面色有些难看。他也是父亲,可像周父这般为了撒气就罔顾女儿清誉的父亲,他是头一回见。
他心底对周楚楚生了一丝难言的同情。
他回头,正迎上周楚楚红肿着眼眶的慌乱眼神。他看出来,她是怕了。
可当父母的要带女儿回去,他一个作师傅的哪有权力阻拦?
更何况,周楚楚爸妈口口声声要带女儿回家读书。
最后,还是张文刚出面请周楚楚的爸妈在厂门口吃了顿饭。酒桌上,他好生劝解了一番。他是担心周楚楚的爸妈正在气头上,她跟着回去,免不了挨一顿皮肉苦。
掏了几百块的饭费后,望着周楚楚一步三回头的纤细背影,他心底才算略有了一丝宽慰。他想,他们仅有一个月的师徒之缘,他能做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吧。
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不就是这样?再不舍,再无奈,也好比仰看秋风吹落叶,只能任他雨打风吹去……
送走了难缠的周家父母后,张文刚自认为,这辈子他不会再见到那个执拗得让人有点心疼的姑娘了。
但命运的转机总是那么措不及防,又出人意料。
周楚楚走后仅仅一个多月,她爸妈竟带着一纸怀孕诊断书又重回了工厂。
这一次,他们是来闹的。
目标正是张文刚。
其实,他们并不确定,搞大女儿肚子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张文刚,但女儿怀孕是事实,他们不甘心女儿白白被人占了便宜,总得捞回点什么,才觉得够数。
反正,焱城也不是他们的家乡,闹得再大,也不嫌丢人。
周家父母先是把张文刚堵在车间,一顿臭骂,逼着张文刚赔偿损失。
张文刚当然不肯认。
他们又把大字报连同怀孕诊断书的复印件一起贴到了厂门口。他们还去张文刚家里闹,去厂办闹,扬言要把张文刚给法办了。
张文刚平时一心钻研技术,在外人眼中就显得有些孤傲;他自持技术过硬,也从不屑于给上面拍马溜须。因此,出了这等丑事后,那些嫉妒他的人就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风言风语开始传起来,人们都说怪不得张文刚每年主动要求义务带学徒,还以为他是爱厂敬业,原来是为了给自己选后宫佳丽呢,真是人不可貌相,道貌岸然,人面兽心啊……
张文刚的妻女也开始被人指指点点。
事情僵持了快半个月,最后连妻子都受不了了,妻子劝他,赶紧掏钱,息事宁人吧。可张文刚的犟脾气却上来了,周家人越是闹,他越是咬定了一分都不给。
十万块,他不是拿不出,但他觉得出了就是认了自己没做的事。
他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周家人把周楚楚叫来当面对峙。
就是在这紧要的关头,周楚楚却再一次消失了。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事情的结局是厂里替张文刚出钱赔偿了事,也因此,他被撤职下放到基层车间。
那时,张文刚的女儿刚上小学四年级,回回考试她都是前三名,那些嫉妒她的孩子就学着大人的口吻嘲笑道:“牛什么呀?谁不知道,你爸睡学徒工,还让厂里给他出嫖资!现在,你爸一撸到底,啥都不是喽!”
原本活泼开朗的女儿变得沉默寡言。
妻子的态度也开始转变,从最开始的信任,到无法克制的埋怨。
纵然是同床共枕十多年,但人心就是这样,说得多了,假的也成了真的。
很多时候,妻子也会忍不住想——或许,她那表面木讷的丈夫,私底下真有不可告人的丑陋嗜好?尤其是,一想到这些年,丈夫带过的学徒里不乏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而她还曾多次亲自下厨给她们包水饺吃,她就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真真假假,她已无力分辨。
她只想远离流言,保护好女儿。
一年后,张文刚主动向妻子提了离婚,这场等不到结局的战役,他只想,也只能自己抗。
张文刚做主把住了十几年的楼房贱卖折了现,钱都给了妻子。离婚时,他是净身出户的。妻子带女儿转学回了相隔800公里的娘家。
从此,母女俩便再也没有回过焱城。
6
屋外,雨还在下,瓢泼的水滴漫无天际,阴暗的潮气像是从8年前一直延续到现在,似乎老天也在为这场闹剧迟来的真相而哭泣。
徐雅慧攀住张文刚的胳膊,怯怯地说:“师傅,你原谅我吧……”才吐出这几个字,她的泪又泫然而下。
“我和那个男的只见过一面,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爸妈问我时,我……我实在说不出口……”
张文刚血红着眼盯住她,嘴角的肌肉在抽搐。
徐雅慧攀他的手打了个寒颤,她扑通一下跪下来:“可师傅,我也没说是您!真没说……是我爸妈,是他们!他们看您关心我,就认准了您!其实,他们就是想讹钱,我回家后一直闹着要上学,他们是觉得给我出学费亏得慌,才想到去讹您的……”
“师傅,你骂我,打我吧!八年了,我知道我害惨了您……”
张文刚却噙着泪,自嘲地笑了。
他的视线遁入屋外茫茫的水色中,在长久的疾风骤雨后,天地已是混沌一片,那种阴霾浓稠的暗淡,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他想,何来原谅之说呢?
回想一下,这些年,他怪过周楚楚的爹妈,怪过那些生流言的好事者,更恨过这操蛋的命运,但似乎,他从来没有真正地记恨过周楚楚。
或许是因为,在他心里,自始至终,都把她看作是一个孩子吧。
一个孩子的无知和懦弱,遭遇命运的戏谑,再加上作恶者的推波助澜,最终无情地改写了他的命运。
可他该怪谁呢——那始作俑者的,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7
消失的八年里,周楚楚曾数次返回过焱城。但她始终没有勇气向张文刚坦白。
尤其是,那一年,当她亲眼看到曾经高大帅气的师傅竟跛了腿。
那天,张文刚正提着一兜菜,往厂区赶。周楚楚戴了顶大檐的太阳帽,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她见他走起路来一拐一拐很吃力的样子,背也有些驼了。他本来就高,消瘦之后的身躯,像一只微躬的细虾,不见往日的潇洒,只透出一种颓唐的萧索。
还有他的眼神,竟变得那般空洞。
而曾经,他眼神中闪烁的笃定,曾让少女时的她有过些许的着迷和沉醉。
她知道,是她把他给毁了……
她咬着唇,泪滚滚而下。走到一半,她跟不下去了,闪到路边的花坛后,抖着身子哭得喘不过气。
她不敢向任何人打听张文刚的消息,但她能猜到,他是离婚了。
在网上,她查到了焱城机械厂对张文刚的处罚文件。
通过跟踪,她知道他早已从温馨的三居室搬到了厂办闭塞的单身宿舍。
她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跛了脚。
但在脑海里,她早已幻想过一万种可能——或许,他是某天外出时,因为思念妻女,神思恍惚,被来往的车辆撞伤了腿;或许,他是在某个深夜,独自一人买醉消愁,跌入了没有护栏的河道;也或许,他是因为受不了旁人的侮辱,而与人大打出手,被打伤打残了……
每一种设想,所引发的愧疚感,都让她彻夜难眠……
这些年,她独自在外摸爬滚打,先是去了浙江的一家工厂,后来又跟着偶遇的同乡转战到海南的房地产公司。她生得漂亮,却没有学历,在房地产公司只能从最底层的销售做起。
最难的时候,她交不起房租,好几次被房东扫地出门。工作头三个月,她一单生意没开,每月只能拿300块的保底工资,只好每天就着泡面汤啃凉馒头。
渐渐的,社会倒逼她学会了与客户虚与委蛇,也懂得了如何利用年轻女子的优势,赚些打擦边球的灰色收入。当然,也少不了有些有家室的大老板想要金屋藏娇地包养她……
可她再没犯过浑。
夜深人静时,只要一想起师傅那略显佝偻的身影,她就像被打了一针镇定剂。她时刻提醒自己,这一次,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为师傅,也为自己。
在房地产公司工作到第六个年头的时候,在业内人士的指点下,她与女同乡合资在海南买了一小套期房。两年后,国家政策进一步下放,海南旅游业大火,那房子果然如高人所预言的,很快就升值了。她和同乡转手就把房子卖了,两人平分了钱。
漂泊8年,她终于从一个住地下室的打工妹,成了小有资产的人。
有钱之后,她马上去杭州的整容院,做了整容手术——她把圆脸削尖,额头垫高,眼角也开了……
她并不是美了还想更美,锦上添花,她只是无颜以周楚楚的身份重回张文刚身边。
整容恢复后,她正式重回焱城,拿出全部本金投资了一家干洗店,并雇人打理。然后,她就带着早就在派出所改了名的身份证,重新应聘到了焱城机械厂。
这辈子,她欠他的。
她没脸解释,也解释不清,她只想当个报恩的田螺姑娘守在他身边,温暖他,重新给他一个家……
所以,她才那般没脸没皮,不知害臊地缠着他。
在外打工的这些年,从男人身上,她早就无数次见证过自己的魅力。她今年才26岁,正是女人最美的年华,她比18岁时的自己长得更开了,身材也丰润了。她小心地隐瞒自己的身份,以为只要自己肯追,张文刚早晚会就范。
可她没想到,他虽然落魄了,却还是那么倔,即便周围的人都看他如虫豸,他却还在心底坚守着什么。
他这种脱离时代的迂腐,更让她觉得心疼。
其实,他带她的时间并不长,但在那一个多月里,他曾手把手地教导她,亦师亦友地呵护过她,父亲来时,也是他冲在前面护着她。
她永远记得,在工厂自暴自弃的那段日子,他鼓励她的那些话:“楚楚,你别看不起工厂,记住师傅的话——只要自己不放弃,在哪儿都能成才!真想考大学,等你经济自立了,还可以再报嘛,自考、成人高考,电大,选择多着呢!”
甚至,她跟父母回家后的那一个月,他还亲自为她邮寄了满满一箱的书籍。
她从小就没有感受过多少爱,除了他再没有人那般温情地鼓励过她,那些点滴的星火,竟在岁月的纠葛中,缠绵出一种醇厚的韵味。
她本来只是想要报恩的,可现在,连她自己都摸不透自己的心了。
这次酒后的坦白,完全是情之所至的意外。她本来想的是,最好他永远都不知道她就是周楚楚。
可是,当他亲口吐出“周楚楚”那三个字时,她却再也演不下去了……
8
周楚楚绞着手,等待宣判般望着张文刚。
她眼神中的胆怯,一如8年前那个懵懂的少女。
张文刚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对她摆了摆手:“你走吧,该干嘛干嘛去,别再回来,也别让我再看见你。”
“师傅,我不走……”
“走!我张文刚还用不着你可怜!”他抚在桌上的手有些颤抖。
“师傅,我去说!明天我就去跟全厂人坦白,告诉他们,当年是我冤枉了你!是我不自重,是我不要脸……”徐雅慧捂住脸,哭着蹲在了地上。
屋外,雨有些小了,女孩压抑的抽泣混合着淅淅沥沥的雨滴声,化不开的愁绪直逼入人心。
蓦地,徐雅慧感到一双大手扶住了她,那双手传递过来一种温厚的力量。
良久,她耳畔响起了张文刚苍凉的语调:“你走吧,我不恨你……我这辈子已经毁了,没必要……再搭上你。”
徐雅慧哭得更甚了:“师傅,你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吧,我……”
张文刚把她扶到木椅上,一字一顿地说:“听我的,明天就走。你不走,明天我就申请去锅炉房干后勤。”
说完,他连伞都没有打,就径直走入了细密的雨幕中。
只留她一人坐在老旧的木桌旁。
徐雅慧咧着嘴哭了。
泪目中,她看见他微跛的身影一点一点隐入混沌的天地,他消瘦的背影诉说的是悲凉、孤独和桀骜的落寞,几乎要将她的心一击而穿。
8年前,她只当他是关爱呵护她的师傅;而8年后,他的坚韧和宽恕,却让她看到了一个男人的丰碑。
她想,这世上,除了她,再没有人能知道他的好……
她该为他做些什么的!可事到如今,她又能做什么呢?
这一场延续8年的光阴错,早已改变了太多……而命运的荒诞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而那被改写了命运的,又岂止张文刚一人呢?
后记:
一个月后,张文刚从厂办门卫那儿收到一封信。
来信地址写着海洋大学,署名是张悦然。
是女儿!
女儿已经读大一了,而8年前,她离开他的时候,还只是个四年级的小学生。
张文刚颤抖着手撕开信封,一行行娟秀的碳素笔字落入眼帘:
“爸爸,你还好吗?
有个叫徐雅慧的姐姐来学校看我了。
她跟我讲了许多……
小时候,我真的怪过你,我怪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忙?怪你为什么总要多管别人家的闲事?又为什么我要为了你,而被人指指点点?
可是爸爸,我其实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人品。
当初,选择跟妈妈离开,只是,只是因为我太懦弱了。
爸爸,对不起……
我不敢想象,这些年,您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爸爸,原谅我吧!
那个叫徐雅慧的小姐姐,她过得很好。
我想,我终于能明白您了——当年的她,一定也像小时候的我一样胆怯和懦弱。
对不起,爸爸!
请原谅,当初没有选择站在您身旁……”
8年了,陷入浑浑噩噩的生活中,张文刚以为自己早已丧失了情绪波澜的本能,但那一刻,捧着女儿的信,他咧着嘴哭得很丑,很丑,无比狼狈。
一年后的3月28日,徐雅慧坐在刚刚打扫过的干洗店,给张文刚发了一条信息:“师傅,今天是我生日。您能来吗?我一直在焱城,城东禅花路慧洁干洗就是我的店。我在这儿等您。不见不散。”
她把再次见到张文刚的那一天,当作自己新的生日。
放下手机,徐雅慧的目光落入店门口的花坛中,成片的迎春花已经开了,新黄的花瓣在乍暖还寒的风里努力绽放,似乎在预示着一个生机勃勃的初春即将到来。
也许,他会来,也许,不会。
但对她而言,能与他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随时知道他的讯息,与他遥相而望,彼此鼓励,便是一种幸福……

  本故事原标题:《光阴错》

奇奇漫悦读
内心彪悍的大学女教师,写能走进灵魂的好故事,用文字记录柴米油盐里的风花雪月。愿与读者做素未谋面的真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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