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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吃饭时小朋友跟我说,他上初中时觉得好文章一定是华丽的,有很多形容词。读“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实在不明白哪里好在哪里。后来看那个电影《长安三万里》,才发现,那些文辞华丽的文章是能堆得出来的,这种句子可遇不可求。
“轻舟已过万重山”当然是好的,世间总有诸多艰难险阻,你不觉间已经逾越。但他现在觉得更好的是“两岸猿声啼不住”,猿猴,这与人类极其相似的灵长类动物,还在那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是实写,也勾描出诗人未曾深入的苦境,有点像绘本上作为背景的阴影,影影绰绰中埋伏着无尽磨难。正是有了这阴影,才更显出作者逃离困厄的轻快。
我说古诗文里“猿啼”是常见的意象,比如《长干行》里的“五月不可见,猿声天上哀”,《登高》里的“风急天高猿啸哀”,猿猴是古诗中的最强气氛组。它们有两个特点,动作敏捷而啼声凄苦,是大山的原住民,连它们都觉得困顿,那是真没办法了,最容易引发个人的身世之感。
《岳阳楼记》里写坏天气,也写“薄暮冥冥,虎啸猿啼。”为啥还要加个“虎啸”呢?因为《岳阳楼记》写的是大场面,是集体情感,单是一个“猿啼”压不住。
所以写诗作文,最重要的不是所谓的“美”,而是“对”,在对的时机遇见对的景物,诗意就产生了。“两岸猿声啼不住”单看不算美,但是对。《红楼梦》里公子小姐们要联句,王熙凤也要来第一句,她差不多是个文盲,后来看账本需要才认识些字,这会儿却也来了一句“一夜北风紧”。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
这个众人,不知道是哪些人,反正大家听了都有共识,这句子不能说多漂亮,但它有开放性,完成了开头应该完成的任务,留余地给后面。它起到的差不多就是一个“捧哏”的作用。
小朋友说,这句赞叹也很好,让王熙凤开心的同时还很真诚。王熙凤肯定没有那么个预期,指望人家会夸她是诗歌奇才,她就是想凑个趣,刷个存在感,这句话正好就满足她这种心理,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我说对啊,《红楼梦》里的人真的特别会讲话。这种会说话,并不是巧舌如簧地恭维谁,而是合适。比如说鸳鸯,贾赦看上了她,想要她做小老婆,叫她的嫂子去说媒。她不想搭理她嫂子,她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又说她要说的是天大的喜事。
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他骂道:“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好话)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
注释说状元痘是天花痘疹的一种。痘疹发出灌浆饱满,生命即可保无虞,故称“喜事”。鸳鸯这里说了两句歇后语,歇后语是比较有趣的一种修辞手法,有点像现在的谐音梗,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借助谐音放在一起,有一种解构的诙谐感。
面对着兴冲冲跑来的嫂子,鸳鸯用这两个歇后语举重若轻地讽刺了她,然后再来一番痛斥,让语言形成弹性与层次,读起来就没有紧张感。另外,这段话也与鸳鸯伶牙俐齿的人设相符,换成袭人,怕是只会气得说不出话来。
贾母说段子,讲一个媳妇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是因为喝了猴子尿。这段子是打趣王熙凤的,王熙凤心知肚明,用撇清的方式朝自己身上引,说:“幸而我们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尤氏嘲笑她:“咱们这里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薛姨妈笑道:“笑话儿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
这话说的是真懂幽默,幽默的基础,就是那种心领神会。就像精彩的脱口秀,一定不是挠痒痒式地逗人笑,而是巧妙地说出了你我心里都有的东西,对上了我们心里都有的景。
人心是有层次的,能对到哪一层,能看出演员的功力。我很喜欢梁海源,就是因为他不饱和色的演绎,往往能“对”到人心里面去。而恋爱,不也是这样吗?相知也是有层次的,有人能游弋于海平面,有人能向心海深处探宝,这和个人的聪明才智无关,遇到对的人,便是不怎么聪明的,也都能懂得。
文 / 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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