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高考”后,一位00后历史老师的生存现状

教育   2024-09-10 07:31   北京  
由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授权转载
ID:thelivings


那天她在社交平台上更新了一条动态:“历史成绩很好的学生和我说,不选历史是因为找不到工作,我真的很无助。”

配图 | 《不期而遇的夏天》剧照



下课铃声一响,杨千秋就从办公室冲到教室门口,手里拿着一张满是红圈圈的作业登记名单。“张昊、王博文……把你们历史作业拿到办公室来!”她站在教室门口喊,即使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也依然要摆出一副严肃面孔,比学生大不了几岁的她,需要靠板着脸来显示威严。

在她任教的班上,历史作业总是交不齐,大部分学生都想着分科后要选物理,对历史学科并不在意,但这并不妨碍市里统考的时候,校领导敲着桌子要成绩。

想起自己上大学的时候,教授说起新高考不再分文理,而是采取“3+1+2”的模式,除语数英外,历史或物理为必选科目。那时她们高兴地说,历史学科的地位要上来了。

22岁的杨千秋本科毕业后进入这所私立高中工作后,她才发现现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乐观。学生和家长都知道,物理科目在大学选专业时选择方向更多,毕业后就业面更广,因此在两门科目可以自由选择的情况下,一些不擅长理科科目的学生,会选择“物理+政治+地理”的组合。

杨千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政史地”不再捆绑,历史科目好像更不受欢迎了。这是继大学毕业找工作后,她第二次真切地面临着历史学科的困境。她不确定是大部分学校都这样,还是只有她们私立高中是这样。

高一学生第一次填选科表的工作就要开始了,这一次算是模拟,到期末第三次填表,才是真正确定了选科,因此这些学生有两个月的时间慢慢琢磨考虑。

但事实上,不只是学生在选科目,老师也会对学生做出“选择”。

一群老师常常会在办公室开玩笑,物理老师说:“他怎么才考26分,让他选历史去。”历史老师马上警觉起来:“他历史也没好到哪去,学物理比较好找工作,还是让他去学物理吧。”化学老师在旁边叹气:“他化学会考都没过,你说他选化学干什么?”

当然,这些话只能在办公室里说说,至于面对学生,那就另有一套说辞。

历史组长教杨千秋是这样说的:“你要在上课的时候展现你的个人魅力,想办法告诉他们学历史的好。那些成绩好的学生,你就和他们说,你历史思维很好哟,你很适合学文科哟,但你不能直接劝他们去学历史。总之要想办法让成绩好的学生选历史,不然最后就没有学生可教,或者带不出成绩,小心被学校开除。”

杨千秋努力学着做,该说的话都说了,有学生惊喜地问她:“真的吗老师?你觉得我适合学历史吗?”

但她这些努力在一次会议后被击得粉碎。


期中考试后学校会例行召开家长会,先是由主任在报告厅对所有家长讲话,之后家长们再分散到各个班和老师交流。

这次主任讲话的重要内容就是“如何选科”

那天杨千秋待在办公室,并不知道主任说了什么,但是另一位历史老师张大寺愤怒地冲进办公室。“那个王八蛋”,张大寺说,“他跟所有家长说,能学物理的都去学物理,物理容易出成绩。他这么说,那我们还教什么?”他把矛头指向杨千秋,“你说,他是不是王八蛋?”

杨千秋“啊”了一声糊弄过去。

张大寺骂骂咧咧地出去后,杨千秋更焦灼了。一会儿家长们进班级之后,就会去找各科老师交流。本来历史科目就不受重视,这下好了,更没有人会来找她了。其他老师陆续进班了,不出意外马上就会被家长团团围住。杨千秋一个人待在办公室,一边打开课件假装很忙,一边在心里祈祷不要被领导发现。不断有家长走进办公室,杨千秋眼睛亮起来,很快又暗下去,都是来找其他老师的,杨千秋尽职尽责地为他们指路。

“千千”突然有人在办公室门口叫她,是和她关系不错的一个女生,“陈老师叫你到班里去和家长聊聊。”杨千秋只好起身和她出去,悄悄在心里演练着和家长的对话。

教室里分成了几拨人,班主任陈老师站在讲台上,家长们隔着讲桌把她围住,头都快伸到陈老师脸上了。英语老师和化学老师也被层层围困,找不到喝水的机会。家长们关心的问题很多:自家孩子平时表现怎么样?这次考试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还有哪些需要提高的?老师能给点选科建议吗……不管问什么问题,最后结尾往往都是“麻烦老师多关照我们家某某……”

大部分家长都比较有礼貌,但也有少部分家长有自己的做派。杨千秋听一位语文老师说过,她有一次和一位妈妈谈到某某学生考试作弊问题,这位妈妈生气地指责是老师把她女儿教坏了——“她以前从来不会作弊!”

面对形形色色的家长,老师们只能见招拆招,同时在心里做出自己的判断。

杨千秋站在教室门口,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很坦然,面带微笑地扫视教室,但实际上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有些家长看到她了,但很快把头扭开,他们对这位穿着制服的年轻面孔并不感兴趣。身上制服是杨千秋刚入职时学校统一定制的,其中一套就是她身上的浅蓝色衬衫和西装裤。杨千秋第一次拥有了量体裁衣的制服,但因为太过合身而显得局促。她平时喜欢穿宽松T恤和拖地的肥大裤子,扎高高的马尾,别彩色的小夹子,学生会笑着问她:“千千你要去跳街舞吗?”她冲学生眨眼:“你们懂啥,这是时尚。”

但此刻她被制服包裹着,大四时染的紫色头发已经掉成了棕色,披在肩上,她觉得这样会显得成熟一些,以免再次被家长认成学生。

班主任陈老师终于看到她了,冲家长们嚷:“这位是咱们班的历史老师杨老师,大家可以多和老师交流交流。”杨千秋微笑着点头回应家长们的目光,可是没有人朝她走来,她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尴尬地走到隔壁班后门探头探脑,这也是她教的班。但这位班主任被家长们围得看不见她,她也不想上去自讨没趣,只能假装轻松地溜回办公室。

那天杨千秋是为数不多能按时下班的老师,她走在路上,发现一小截粉色粉笔不知什么时候嵌在了她的黑色皮鞋鞋底,她拍下来发在了社交平台上,写道:“越差的学校越会挤压文科的生存空间。”

这次,有65个人给她点赞。

第二天张大寺又冲进来,大声宣扬他刚和主任吵了一架,这下所有人都“啊”了起来。张大寺绘声绘色地还原事情经过:“我为了选科的事情去找他,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要给历史留一些出路。谁知道他一个巴掌拍在桌上,“砰”的一声,怒吼说你是领导还是我是领导。给我都吓一跳。”

大家都围上去,张大寺叽里呱啦讲了一通,最后结论是:“暴君,简直就是暴君!”

张大寺在这所学校待了七年,是杨千秋所见唯一一个敢在办公室大骂领导还和领导吵架的人。他常常声讨学校严苛的管理制度,但转头又并不顾杨千秋这种新教师的死活,把一些不属于杨千秋的活都丢给她干,美其名曰是锻炼她。杨千秋常常在网上看职场新人法则,但依然不知道怎么拒绝有资历的同事,只能都应下来。

有一个周末杨千秋和另一位新教师在帮张大寺写材料,刷朋友圈看到张大寺在海滨公园玩,气得她俩把键盘敲得震天响。


第一次选科意向表提交结束,400名学生中只有70名选了历史。

杨千秋班上有一位男生,每次历史都考第一,而且是思维型而非苦读型的学生,其他文科成绩也很出众。杨千秋对这个苗子寄予了很高的期望,满心以为他会选历史,因此并没有问过他的意愿,直到看到意向表,才遭到了沉重的一击。

“学历史找不到工作啊。”苗子淡淡地对杨千秋说。

她一下子无话可说,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个例子被摆在了学生面前。她可以说出历史学的意义,文科的意义,但对于这个已经在考虑工作问题的孩子来说都太空泛了,她突然什么也不想说。

那天她在社交平台上又更新了一条动态:“历史成绩很好的学生和我说,不选历史因为找不到工作的时候,我真的很无助。”

这条动态收获了246个赞和107条评论。

有人评论“看到这条好难过,准高一,偏文科,数理化都很一般……特别是数化,但是我不想选文科,有二胎的普通家庭的大孩子需要一个好找工作的专业,我不明白,这个3+2+1到底有什么意义,明明选择就在我们面前,可是文科的道路却比理科狭窄,那也叫公平的选择吗……没办法了我只能逼自己好好学理。如果真的不考虑未来,我只会选语英历地,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有人说“虽然但是,我是历史老师,还是建议我表弟选科别选历史,我当时一腔热血最后运气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但是这个风险他没必要冒,虽然喜欢挺有用的,但是热爱不一定要放在工作里,放在闲暇时间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有人表示疑惑“当个兴趣爱好不好吗?干嘛无助”,另一个人替杨千秋回答“无助的是现在文科生真的找不到工作”

其中最高赞的一条评论是“真的很爱文科,读史使人明智,地理学习山河万物,政治了解世界局势,但是文科真的可读的专业有限,就业难,很难过,爱好和现实有壁。我高中读的文科,很快乐,是那种哪怕拿不到分学习知识也很快乐的快乐,哪怕地理拿分点答不上来,对答案的时候也是‘wow原来这个设计还有这个作用,帮助治理水土流失/帮助农作物生长……好神奇’。现在快毕业只会焦虑未来,说爱文科别人当我神经病”。

后来,杨千秋和同事聊起来现在学生对就业的焦虑问题,回想她们读书的时候,好像没有想过以后的就业问题。学医药的妈妈从杨千秋小学开始就常和她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杨千秋向来不以为意。

现在的孩子都这么有远见的吗?杨千秋疑惑,还是时代和环境变得太快了?虽然自己比她的学生不过大了六七岁,但这六七年的风云变幻大家有目共睹。又或者是和他们的家庭教育有关?杨千秋彻底想不出来了。


期末过后,学生们最终敲定了选科,选历史的有80人,分为两个班。按照学校的安排,杨千秋和张大寺各教一个班。

一想到下个学期就要进入高二,开始准备高考内容,还要和张大寺竞争,杨千秋就头疼。

她知道张大寺并不待见她,在她面前说过“本来两个班都应该是我教”这种话。因为如果一个老师只教一个班,那么课时量就达不到学校的要求,会被扣工资。张大寺觉得杨千秋把他的钱和成绩“抢走”了。

高二新学期开始,杨千秋拿到分班表,她的班级历史平均分比张大寺的班低了6分。班主任林老师很生气,愤愤地说这算什么“阳光分班”,毕竟班级总成绩都要算在班主任头上,学生的成绩就是老师的业绩。

不过杨千秋现在没时间管这个,她正在头疼要怎么上好高二的课。市教研院发了新通知,要求历史科目从高二开始复习,将六本书融合串联起来以专题进行讲解。她经验少,对高考内容接触不多,开了几次教研会后,才有了一些眉目,但也只能在教研组长统一发给他们的课件上反复琢磨。

没办法,她只好去请教张大寺。

张大寺之前教的一个学生考上了北大历史系,这件事被他反复提起,不仅是老师们,学生们也都知道。但是“北大学子的名师”张大寺说:“这个我也不知道,这是新要求,我们之前也不是这样教的,我也很头疼。”

“可是明天就要上课了……”

“明天上课前再看吧,当班主任忙死了,要不这个班主任给你来当,杨班主任……”

杨千秋赶紧摆摆手走掉了。

第一节课如预期一样,不太顺利。算是杨千秋“师傅”的张大寺在她上课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从后门闯入,抱着手听了十几分钟后扬长而去。

下课后,张大寺和杨千秋说,有几道高考真题她讲解得不够透彻。杨千秋提出想去听张大寺的课。听课对于新老师来说是很好的学习机会,更何况杨千秋是张大寺的“徒弟”,每个学期还要完成教务处规定的听课指标,上交听课记录。但是张大寺一口拒绝了,说他备课并不充分,“没什么好听的”。杨千秋只能坐下来继续备课。

杨千秋也请教过其他老师,不过老师们都分散在各栋楼,也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忙,她不好意思经常去麻烦别人,就这样她摸索着上完了一节又一节课。40分钟的课,她常常花七八个小时备课,比去年加了更多的班,牺牲了更多周末时间。有时候一节课讲得详实充分,她眉飞色舞,学生们反应积极,突然间下课铃就响了,她就像完成了大工程一样快活。有时候一节课讲得磕磕绊绊,或者学生问了她不熟悉的问题,她都不敢直视学生们的眼睛,祈祷着赶紧下课。

虽然备课强度很大,但也有让她满意的地方。这个班级虽然基础不好,还有几个爱睡觉的,但是女生多,纪律好,记笔记认真,下了课一口一个“千千”或者“千秋姐”地叫。作业也交得比较齐,缺了也能尽快补上,她没再费心催过,哪天她没布置作业,还有学生来问。

说到作业,杨千秋又开始头疼了。起因是学校统一订的练习并不够用,老师需要出校本作业补充。按理说应该是张大寺和杨千秋统一准备,文印室统一印发。但是张大寺说他的班有几个重点苗子要额外费心,两个班教学进度也不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作业准备好了,也不印杨千秋班级的份。杨千秋只能自己另外准备作业。

但是文印室的老师不买账了。文印室要印的资料太多了,况且一般都是一个年级统一准备的,单独一个班的作业不能印,否则谁都来这里印东西,那不就乱套了。

“这是学校的规定。”“可是张老师的作业……”

“他手上有几个重点学生,不一样的。”

杨千秋垂头离开。她知道这是学校的规定,也知道张大寺和文印老师关系好。她之前常被张大寺使唤去文印室跑腿,不是往文印室送吃的,就是印一些“小灶作业”。

杨千秋只能另想办法,总不能让她的学生没作业吧。办公室有台小型打印机,虽然比较老了,但还能用,只是不能打印双面文件,原则上不允许印太多,因为废纸又废墨。所以杨千秋只能等其他老师都下班了,才开始打印。打印机吭哧吭哧往外吐作业,机身都开始发热,有时候还会卡纸,但总归是能完成任务。杨千秋再把作业往课代表桌上一放,大摇大摆地离开。

不过这样也有一个弊端,那就是A4纸和碳墨用得特别快,每当有老师嘀咕“怎么又没墨了”,她就心虚地跳起来说“我去领我去领”,其他老师还夸“小杨真勤快呐”。毕竟领纸领墨这种要爬楼的跑腿活,一般也就只有新老师愿意干了。


第一次月考结果出来了,杨千秋班级的平均分比张大寺班级的低了四分,班级进步率45%,她自己还挺满意的,怎么说也比入学成绩好了,但是和张大寺班级的差距摆在那里,她无法忽视。

期中考试前的一个周末,杨千秋在学校准备下周的公开课。学校要求青年教师每个学期都要开2—3次公开课,由组内所有老师听课并评分。杨千秋的上一次公开课被组长评价为“主线不清晰”“平淡”,因此这一次她格外紧张,她不想被认为是组内教得最差的老师。

但周日晚上回到家后,杨千秋却病了,不得不请假。同事告诉她,请假一天需要主任审批,请假三天以上则需提交给副校长审批。从小怕老师的杨千秋现在同样怕领导,她选择向官小的主任请假——想请假多天的话,就只能每天提交请假申请“续假”了。

请到第四天的时候,主任派年级长打电话询问病情:“小杨,怎么样了……怎么病了这么久……医生怎么说……这个药药效比较轻啊……要是能上课就坚持一下……”杨千秋有点无措,但最终杨千秋还是硬着头皮拿着诊断书请了五天假。她知道领导不喜欢老师请假,她也理解教师岗位的特殊性。

想起去年堂姐远嫁,离家千里,在事业单位或国企工作的亲人都请假去玩了几天。家里人也叫她请假,她说“怎么可能”。

这学期开学前,一位和杨千秋同年毕业入职的老师因为做手术需要请假一个月,人事处表示长假需要线下审批,是杨千秋去帮她跑的流程,从年级长跑到主任再跑到副校长,杨千秋能看得出来领导的不满。

果然这位老师返校后就被约谈了。领导用另一位女老师举例,说她做手术一个星期后就回校工作了。“每个人身体情况又不一样!”这位老师委屈地对杨千秋说。

周一返校上课后,杨千秋才知道在她请假的一周里,并没有老师给她代课。好在距离期中考还有时间,她还能够把进度赶上。她不奢求期中考能有多大进步,稳定就行,但成绩出来后,这次她的班级平均分比张大寺班级的低了五分,不过仍然达到了48%的班级进步率。

杨千秋还没来得及发愁,年级组长就把她叫过去了。

“你上次请假太久了,主任很不满意,说这个杨千秋怎么病还没好。”

杨千秋小声说是因为还没有痊愈。

“可是很多老师都能带病上班,年轻人不要那么脆弱。”

杨千秋不说话了。

“你们班这次比张老师的班还是差了五分,月考也差不多,你要想办法怎么把这个成绩提上去……”

“但是两个班的分班成绩就差了六分……”杨千秋忍不住说。

“领导会看你的分班成绩吗?校长会看吗?家长会看吗?领导要的是结果,你看看这个差距!”或许是看杨千秋表情变了,年级长缓和了语气,“你可能不知道,张大寺有多想教两个班,有多想把你挤出去。分班的时候他找了所有中层领导,一直给领导打电话,说你教不好,领导都烦死了。是主任看中你的潜力,坚持让你带一个班,想让你和张大寺分庭抗礼。”

杨千秋懵了。她猛地想起开学前被主任叫去谈话,第一句话就是“有老师反映你专业能力不行……”她当时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谁会在背后说她坏话,她觉得历史组的老师应该都是团结的伙伴,最后她认为是主任编了一句话诓她的。

她又想到更早之前,高一刚开学时,学校分给张大寺和杨千秋各一个重点班。可到正式上课前一天,她才接到通知,两个重点班都归张大寺,她只教平行班。

杨千秋觉得可惜,老师们都知道,重点班的学生成绩更好往往不是因为他们比其他学生聪明,而是因为他们更愿意学习,学习习惯更好,这对老师来说会更轻松愉快。当时刚毕业的杨千秋倒没细想。现在回想起来,原来张大寺这么早就在背后搞小动作了。

杨千秋脑子飞快转动,心乱如麻,但年级长还在喋喋不休,“你知道私立学校是优胜劣汰的,你高二教不好你就上不了高三……你看这两年的环境,去年学校还辞退了几个有十多年经验的老教师……”

杨千秋已经不知道脑子里该想哪件事了,咬着嘴唇使劲睁大眼睛,但眼泪还是不断流了下来。

她擅长给自己施压,觉得孩子们的一部分未来都在她肩上,又怕孩子们嫌弃她年轻所以拼命努力。她也做惯了好学生,以为学习就是自觉者的游戏,突然有一天面对这些形形色色的学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在上课的时候明目张胆地睡觉、把化妆品藏在抽屉里、常常因为溜去打球而迟到、在本子上写老师坏话还到处传阅……她觉得比起大学时看不完的书、写不完的论文,教高中生的工作在体力上更轻松一点,但性格各异的学生、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各种无意义的事情都让她心力交瘁。

看她哭成这样,年级长以“多花点时间,不要怕加班”为结尾匆匆结束了对话。杨千秋红着眼回到办公室,看到坐在工位上鼓捣手机的张大寺。他最近沉迷于给自己班上的学生拍视频,还让杨千秋教他剪辑。杨千秋恨不得一口呸在这个虚伪小人脸上:我再也不会相信这里的任何人了。


除了历史班的课,杨千秋还要负责五个物理班的历史学业水平考试。

学考其实非常简单,只要把高一学过的重要内容背下来就行。可是杨千秋还需要用三个月的时间帮他们讲解梳理知识点,因为很多学生高一的时候没对历史上心,缺乏基本的史实框架,甚至以为1978年还在抗战。

当然,有些学生也并不在意三个月后的学考,跑来对杨千秋说:“老师,你别管我了,我以后补考就行了。”

但是在学校“全员通过”的要求下,杨千秋还是兢兢业业地给他们讲最基础的知识点,一份一份手改试卷,也习惯了这些物理生在她的课上睡觉、写其他作业、对她翻白眼的情况。她觉得自己像在打地鼠,这边揪起来两个讲话的,那边又开始看小说了,每一节课都上蹿下跳,没法安生待在讲台上。

尽管努力了这么久,学考前的周末还是给一批可能不通过的“危险分子”恶补了两天。把学生都送进考场后,杨千秋疲惫地想:爱谁谁吧。

期末要到了,杨千秋专心于历史班的教学。但有些学生开始懈怠了,交作业的情况明显不如之前,她要盯得更紧了。

每周两次的备课会议照常举行,高二年级历史组只有她和张大寺,每次开会两个人都是各干各的,说不上几句话,但还是要拍照发到群里,装模作样写几句备课心得。杨千秋不再求教于张大寺,也不去他班里听课,她从心底鄙夷这个人,但还是被迫承担着张大寺丢给她的活。

出成绩的那两天,杨千秋焦虑得睡不着,但期末成绩还是让她失望了,平均分比张大寺的班级低了4.5分,但好在进步率达到了50%,这让她心里稍稍有点安慰。

这学期的最后一节课,杨千秋给学生们放了一集宋代的电视剧,顺带讲些宋代科举和文化。她早就想这么干了,现在才有机会。下课之后,虽然还没到下班时间,但杨千秋等不了了,拔掉电源离开。

学生看到她背着包,羡慕地说:“老师你这就放假啦?”

她狡黠地笑:“寒假快乐!”


二十天后,杨千秋回到了学校,比其他老师提前了两天,因为她是来办离职手续的。

寒假的时候她想了又想,工作这一年半发生太多事情了,她甚至在学校受到过性骚扰,因为心理的问题而不得不医院开药。她实在是厌恶这样的一个环境,厌恶恶性竞争,加上下个学期开始,由于选历史的学生太少了,课时量不够,她每个月会被扣近两千元的课时费,经济加职场的双重压力之下,杨千秋彻底坚持不下去了,瞒着父母办了离职,准备去另一个城市休息一段时间。

她知道,父母不会支持她辞职的决定。

这个年她过得分外煎熬,第一次体会到了所谓成年人的压力。

杨千秋有三个堂姐,都从985本硕毕业,有一份事业单位或国企的稳定工作,领着不错的薪水。家里人要么让她继续读研,要么催她赶紧考公。杨千秋是家里最小的妹妹,高中成绩虽不出挑倒也稳定,如愿进入了一所北京的985。按照她妈妈的想法,她也应该继续读研,毕业后找一份体面的工作。

但是杨千秋的大学四年过得特别辛苦。她被调剂到历史学后,对这个专业实在说不上有多么热爱,参加本校的文学院转专业考试,但是失败了。她只能一边修读文学院的双学位,一边垂头丧气地在历史学这条路上走下去。

历史太难懂了,课业压力太大了,她好像不会读书了。班主任在每一次班会中督促大家多做研究,要写出很好的论文参加比赛并拿奖,她一边说这是一种“精英的思想”,一边不可抑制地觉得自己是失败者。其他同学都在卷综测卷绩点的时候,她迷迷糊糊,晕头转向。

有一次,杨千秋和妈妈说“我不想读书了。”妈妈既震惊又失望的表情让她至今印象深刻:“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后来,她跨专业考研失败,因为双学位课程繁重也没有实习经历,因为害怕“一眼望到头”的生活而不想考公,看着其他同学都尘埃落定,她匆忙地找了一份专业对口、薪水也不错的私立高中教师工作,这才拥有了短暂的安心,开始认真准备毕业论文。

她拜托了一位年轻的世界史副教授做她的毕业论文导师,因为私心里觉得年轻教授更负责。但这位莫教授的负责程度出乎她的意料——不仅论文改了十稿,还给她推荐了海外的研究生项目,建议她出国读研,这让她心里的火焰又燃烧起来。

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杨千秋得到了出乎意料的评价。一位教授说很意外这是本科生的论文,这篇关于女性主义的文章“理性而动人”。一位教授询问了她毕业后的去处,对她没有继续读研表示可惜。杨千秋几乎要哭出来,这是她大学四年第一次得到这样的认可,太贵重了,她在心里反复掂量。

“要是早点遇到莫教授该多好。”她又失落地想。

杨千秋带着这样复杂的心情毕业,去到新的城市工作,又在一年半后辞职,历史专业毕业的她,还不清楚下一步要做什么。

辞职一个月后,前同事给杨千秋发来消息:“学考全部通过了,张大寺在群里洋洋自得,明明有一半你的功劳好吧,小人嘴脸!”

两千块奖金领不到咯,杨千秋躺着伸了个懒腰。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Lynn 

题图丨电影《青春派》截图

来源丨本文转载自「人间theLivings」,关注了解更多真的好故事,长期征稿,要求详见「征稿要求





✍️
|作 者 招 募 & 投稿|
后台回复“投稿”,查看详情
投稿邮箱:Kids@guokr.com


果壳亲子Guokr
果壳亲子是果壳旗下的亲子帐号。提供大视野、体系化的教育观点,分享值得信赖、有深度的育儿干货文章。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