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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的村庄是柴湖镇双河村。“双河”听起来应该是两条河交汇的地方。实际上现在的双河村并没两条河。
双河村的名字来源于丹江和淅水的交汇。丹江是汉江最长的支流,淅水是河南省淅川县的母亲河。无论是丹江还是淅水,水质清澈,底蕴深厚。南水北调中的一江清水很多来源于这两条河。
淅川的双河镇曾是个繁华的古镇,房舍林立,白墙黑瓦,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沿着丹江和淅水,双河镇东至襄阳、武汉,西通商洛、长安,北通内乡、镇平,水陆交通便利。
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曾在双河镇登上岵山,在岵山上凭吊秦楚丹阳之战遗址。
1966年,为了丹江口水库的修建,近5万淅川乡亲移民大柴湖。淅川的双河镇,成了柴湖的双河村。
一
如今的双河村并不出名。
我在“百度”上搜索“双河村”,居然一下子出来了40多个。遗憾的是,没有一个是我出生的柴湖镇双河村。老人们说,还是双河镇有名哇,谁还知道现在的双河村?
双河村的前身双河镇,是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老镇,也是淅川新石器遗址较为集中的地方。双河镇地处要冲,在远古时代就形成便利的交通,历来为兵家必争。
春秋时期决定楚国前途命运的“丹阳之战”就发生在这里。秦末刘邦入咸阳也取道于此。明末李闯王的军队和清末的太平天国军、捻军等军事队伍,曾在境内活动。
1932年11月,红四方面军西征转移,途经双河镇。徐海东部于双河镇、陈庄、龚湾三处涉过丹江。他们在宋湾、滔河一带休整三天,继续西行。
1945年3月,日本侵略者大举犯浙,国民党第五战区六十八军在此驻防,迫使日军未能前进一步。
日本投降后,国共两军在这里交锋,“国军”忽然来了,又凄惶走了,解放军忽然走了,又意气风发地来了。这样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颇能显示双河镇水陆要冲的特征。
1946年,李先念、王震等中原军区将士从宣化店突围后取道于此,突破荆紫关后安全到达陕南。战争使双河镇闻名。
如今的双河镇彻底消失在丹江口水库水底,它的繁荣、鲜活仅残存在一些老人记忆中。
一个古镇的消失,在中国偌大的版图上算不得什么。想想看,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中,又有多少王国、都城、州府、县邑消失在时光之中、尘埃之下?
只是每当想起双河镇,我就想起那两江清水,如黛远山;想起那千帆林立,宏大水面;想起那坐北朝南、前檐明柱的明清古建筑。
想起那斑驳不一的青石板路、青砖台柱、青灰色瓦屋顶和刷白的土墙;想起那些五脊六兽带钢叉的翘檐屋脊,想起错落有致的吉字形透风窗。这些让人感受远古的气息。
消失了的双河镇以另一种形式存在,那就是现在的柴湖镇双河村。双河村实在太渺小了,没有人知道它的前世今生,没有人知道它还有那段沧桑的历程。
目前的村庄,已不是几十年前的模样,村人大多外出务工,村里留守的多为老人儿童。一座座二至三层的楼房拔地而起,一件件现代社会的用具出现在村里,但村里仍旧缺点什么。
天没有旧时的蓝了,水没有旧时的清了,双河古镇应有的印记在这里速疾消失。钢筋水泥浇铸的“洋房”难以看出古代双河镇的美感。
如今的双河村既不现代,也不古典。既不是湖北韵味,也不是河南模样。它是什么呢?让人一下子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依我中年人的记忆,双河村总停留在单薄的贫穷和我童年的快乐中。想起双河村,我总想起孩提时候的芦苇荡,想起村里的排房、红瓦、芦苇泥巴墙。
村里的芦苇荡曾经连绵数里,村里的贫穷也远近有名。由双河镇到双河村,自然环境变了,乡土文化断裂了,日子变得难过了。
当年双河村的房屋基本上是就地取材,用芦苇搭建而成。每餐的主食是苞谷糊汤加酸菜。
在上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双河村的雨稍微下得大一点,村里全是泥。稀泥像沼泽一般,踩下去,“吧唧”一声,泥浆便没了脚踝。
两脚随便挪一步就能粘起脚镣般沉重的泥。甩一下,竟连鞋子也抛出老远。村子里,最发愁的是这样的天气骑自行车进村出村,人只好被自行车骑了,还带着那摔不掉的黑泥。
有双河村人看贾平凹笔下的商州,对平凹的作品颇能认同。平凹写商州人馍里掰出虱子、换老婆、站在屋檐下端着个黑碗喝稀糊汤、在猪圈里拉屎让猪拱屁股的故事,在双河村都曾发生过。
童年时期,我在双河村里看到最多的昆虫是蚂蚁。喝苞谷糊汤的生活很容易招惹蚂蚁。
锅台上,餐桌上,一只蚂蚁上来了,一群蚂蚁也上来了,管你愿意不愿意,它的家室儿女总要与人争夺、先尝为快。家里没有好吃的,却被蚂蚁盯着还常常被“侵占”。
村里只有一口井,水质极差还离家较远。我家中有一口水缸,每天得将它填满。
我家没有壮劳力,我和姐姐常常用扁担到井旁抬水。常常是弟弟在前,姐姐在后。弟弟不经心,边抬水边踢土坷垃,被绊了趔趄溅了姐弟一身水。
说实话,这地方真穷。
二
然而,再穷的地方也有文化的传承。
双河村给予我的文化启蒙,是很多说书人留下的故事。我小时候听了很多村民讲的故事,他们丰富了我童年的想象。为我讲故事的人中,赵二叔算得上一个启蒙者。
赵二叔是个英俊的单身汉。他祖上有田有地,出过不少的秀才。受家庭环境熏陶,赵二叔爱读书,做事也肯动脑筋。只是那年月因家庭成份不好,赵二叔挨了很多整。
因为贫穷,赵二叔穿的破衣烂衫油光贼亮,显然是缺少替换洗刷的缘故。他有一些书,泛黄的书籍大多掉了页,破了相。
农闲时节,村里的单身汉和孩子们爱到二叔家里听他讲故事,有时也请他念念书。二叔讲累了,总是习惯地说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算是到此为止。
乡村文化生活缺乏,一圈单身汉与孩子们凝神静气倾听赵二叔讲故事,让二叔也受鼓舞。我至今记得赵二叔指天划地晃动身姿述说《姜子牙卖面》的样子,对他钦佩不已。
我自然想知道下回分解是什么,常常随着村里的单身汉搬着小凳一路小跑到二叔家听故事。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乐得与大家度过一个热闹的晚上。只是,他不是专业的说书人。
专业的说书人来了。他们大多从河南而来,来到大柴湖这个河南移民集中的地方,让柴湖人也过过听书的瘾。
来说书的艺人,在村里有一些固定的朋友。他们对场地并不挑剔。随便在村里找块立足之地,便开始表演前的准备工作。
只见他拉开灰布邋遢的手提包,不紧不慢地将弦子拿出来,将小鼓木架支起来,将梆子绳系起来。他常常用灰白带子将弦子固定在腰里,用麻绳将木梆子绑在小腿上。拧开水杯喝口水,一边拉弦,一边用脚蹬着梆子绳,蹬出梆梆的节奏声。
开场便是:天灵灵地灵灵,咱们一起拜弟兄,你是弟来我是兄,听我说段中不中?说完这段话再说一段提前告之的话:“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有钱的,给个三分五分也行,没钱的,匀点粮食也行,总之不要走,不要溜,坐下捧场细细听。”
或者坦诚地说几句:“梆梆梆、咚咚咚,请来老少众亲朋,唱得好来别说好,唱得孬来多包容,担待俺说书艺不中……”
那年月,正处于农业社大集体时期,村里人极其贫穷,一日三餐吃不饱,生产队分给每家的粮食也少。民间艺人的生活同样穷苦。他们天南海北游荡着,到了双河村,却能得到热情的接待。
村人好客,尤其是喜欢听书的人家。家里有了难事,就向灶王爷许愿:如果愿望实现了,请灶王爷听大书。因此艺人到了双河村,一些人家会招呼,这家喊:说书的,晚上住俺家吧!那家说:来俺家吃饭吧,管吃还管住。
村里开展文化活动,也喜欢请来说书人。说书的地方,夏天在村里树林下能遮阴的地方,冬天选择在生产队的牛圈里。
说书人在农闲时来,或是麦收后来。一来能收点新麦,二来能帮大家消暑。冬天就不用说了,牛圈地方大,能遮风避雨。奢侈的时候,还能拢堆火,红通通的火光映照着每一个角落,人畜都很暖和幸福。
对于乡亲们来说,这种说书的艺人好接待。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两个人,报酬也很少。有钱的生产队说一场子给个一块二块,没钱的生产队,说一场子给个十斤二十斤粮食。有些技艺差的说书人,什么也不要,有口饭吃就行,因此村里人都能请得起。
艺人们通常一身疲惫而来,小有收获而去。他们在村里小住几日,说几段书作为对村民的回报,临走时带走村民凑齐的盘缠。
生产队有了说书人,孩子们就有了快乐的业余生活。说书人一开说,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围了过去,孩子们更是兴奋地守着,听到半夜都听不够。
在艺人的手里,两片竹板可以击出清脆的声音,木梆子也可以成为乐器。什么《呼家将》《岳家军》《杨家将》《薛宝钗》《薛仁贵征东》《小八义》都让人回味无穷。
艺人的表演,有时在弦子音、简板声的映衬下,高亢中带嘶哑,落寞中透热情,听起来荡气回肠。
每当故事进入高潮,忠臣良将即将获胜时,说书人便显得慷慨激昂起来,只见他唾沫飞溅、手舞足蹈、兴奋异常,梆子声也急切切如珠落玉盘、电闪雷鸣;遇有小人得势、君子遭难、生离死别之时,弦子声悲痛唏嘘、哽咽不已、如泣如诉,鼓点声也由强而弱、由弱而息、绵绵无力。这样的表演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说书的艺人,很会抓住人心,一回紧接一回,故事一个套着一个,听得许多孩子入了迷,就像现在好多的孩子迷恋上网一样。说到关键处,艺人常会卖一个关子:“你要问六郎乱军之中死没死,俺说书的也要有口吃食”,“有钱的随便给几个,没钱也要吱一声” 。意思是听众要掏点钱或“匀”点粮食,对艺人付点费用了。
如今回柴湖,只觉得年幼时听说书像是梦中的事情。那割舍不断的感情纠葛,无法言表的历史伤感隐于心中。
有时一个院落、一幢房、一餐饭、一次叙述式的访谈,都让怀旧的我略有伤感,还有那些回荡在记忆深处的说书声,更催人深思、让人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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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 | 摘自网络 编辑 | 金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