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嬗变与思考》
言恭达 著
中华书局出版
弘道养正、借古开今的理论创见
——略论言恭达新著《中国书法嬗变与思考》对书法本体认识的突破
□田耕之
处当今之世,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世界多极化、全球一体化、电子科技信息化的时代背景下,面临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以及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的深刻复杂的变革,作为精神文化创造者的艺术家,如何置身于古与今、守与创、东方与西方、理想与现实的纷繁交织的场景,应时而变,是当代艺术理论研究与创作实践的重大课题。站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点,既要回首反思“来时路”,又要慎重审视“去何方”,需要我们保持以清醒的头脑、恒常的定力、进取的心态、包容的气度,作出理性的科学的判断与抉择。
言恭达先生冷静思考当代社会变革对文化艺术发展影响等深层次的问题,他从当代艺术尤其是以当代书法林林总总、纷繁芜杂的现象为切入点,主要研究当代书法的文化嬗变及本体建构等六个方面重大问题,条分缕析地梳理了影响当代书法嬗变的历史背景、变化进程、生态环境、制度引导、心理机制等诸多因素,进行了系统的、具有学理性的归纳分析和富有前瞻性的思考。
本文试图从言先生著述初衷,艺术理念、研究成果,探讨其思想脉胳、精神内核、价值意义,打开一扇通向其主体本位的、建立在弘道养正、借古开今基础上的理想世界的大门。
一✦
研究当代书法文化,言先生所提出的时间界限,定为1949年至今。毋庸置疑,改革开放四十多年书法文化的兴盛局面是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无法比拟的。全国各个层级的书法机构建立,为社会大众参与书法活动提供了舞台,社会大众参与面之广、规模之大、热情之高,世所罕见。书法教育制度不断完备,中小学书法教育纳入课堂教育、高等书法教育纳入一级科目、书法专业人才培养有了制度保障,书法培训、展览、比赛、交流、出版、收藏、拍卖形成“产业链”,在国家政治长治久安、经济繁荣发展、科技日益进步、社会持续稳定的新时代,书法文化成为联结传统与现代的重要纽带,成为振奋民族精神的重要支撑。
七十多年来,言先生亲身经历了当代书法由沉寂、觉醒到复苏、兴盛的全过程。他所作出的判断是:中国当代书法仍然是中国现代书法的晚近形态;其合乎文化发展逻辑的“现代性”,仍然在“进行中”;继承与创新、世界性与民族性、文化生态问题,也依然是需要不断探究的问题。尽管当代书法呈现出繁荣的表象,但仍然存在着不尽人意的地方:心态浮躁、思想浮华、形式浮夸、评论肤浅、交流浮滑。(《思考》第12页)反映到创作上,一是展览效应与形式主义之风;二是标新心理与猎奇求索;三是商品效应与名利逻辑;四是标准游移与批评失语。这些现象出现的深层次的原因在哪里?其生成机制的内外因素是什么?哪些是恒定的,哪些是可变的,哪些是应该坚守的,哪些是应该摒弃的?等等,都需要站在时代的文化高地进行探究、反思,展望,进行公允的、客观的、科学的解答。
二✦
任何一门艺术,作为人类精神世界的特殊产品,都离不开人类赖以生存的土壤,离不开一定的哲学意识的投射和哲学思想的浇灌。书法亦然。书法是汉民族宇宙观的产物,是中华美学精神孕育的特殊艺术品种。数千年来,与悠久的中华文明相伴生长的书法,承载着汉民族“天人合一”宇宙观,承载着儒、道、释等民族哲学、美学观,承载着不同历史时期人们的物质生产和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的内涵。古人以一个“道”字予以总体概括。《周易·系辞》上说“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一阴一阳谓之道”。表明“道”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宇宙系统。道生万物,道统万物,若要解释它则有些“玄”了,“说是一物即不中。”唐人张怀瓘称书法“囊括万殊,裁成一相”,因为书法之象与客观事物之象没有具体的对应关系,古人认为它是“玄学”中的一支一派,称“书者,玄妙之技也”,“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东方文化中这种以直观感受的经验表述、非理性的整体思维方式,在论述书法现象时,表现得尤为明显。
言先生以民族传统积淀的天地自然宇宙观、儒道释哲学思想和艺术观念为根基,参照西方哲学美学思想和现代艺术观念,充分汲取前人对书法的研究成果,并结合自己数十年艺术创作的实践经验,对书法文化进行了系统思考。他认为:在中国文化艺术传统里,“道心”是根本或源头,它使各种知识和技能的生产,获得超越性的精神价值,具备内在的逻辑和体系,并遵循相应的规律或法则。这种价值、体系和法则,适用于宇宙、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各个方面,尽精微,致广大,具有微观和宏观的普遍性,也使得中国书法获得哲学层面的意蕴,具备“通玄达微”的可能。(《思考》第114-115页)其艺术理念体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一是道统文心的理念。所谓“道心”,是指道统义理,它是“众道之本”。表示形而上的意义的“道心”,是“天然”之物,反映天道、地道、人道的精神。人们对它的把握,衍化为神、理、数、象等“道”的抽象观念,进而,又将这种抽象精神,具体为文辞、书法等“艺”、“术”等,因而用“道之文”或“道心之尘”来涵括人文艺术。一言以蔽之,文艺作品是“道心”的产物,是客观万象存在及其运动规律的反映。
二是以人为本的理念。言先生从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分析,儒学思想是建立在敬德修业基础上的人本主义,它致力于人的内质品德的提升和兼及天下的社会意识的培养;道家思想是一种建立在减损欲望基础上的自然主义,它倡导人们顺应自然、回归人的内质本性。儒家的“仁义”与道家的“无为”哲学及其“天人合一”的思维模式,可以贡献于人类社会,就在于中华文化在调整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自我心灵的关系方面,沉淀了丰富且独有的智慧。“书法艺术的文化创造也就是实现自我之际实现人与社会共同的生命与文化价值。”(《思考》第41页)书法的玄妙之道,离不开与人的体悟和实践。必须看到人们的体察方式、思想资源的时代变化,看到书法“玄妙之道”内涵的时变过程。从观念的层面来看,汉字成型取势是民族宇宙“天人合一”观的反映,是人对宇宙自然的形、质、意、理、势、态感悟后的高度抽象;从实践层面来看,哲学意识、美学观念指导人从事物质生产和精神产品的创造,“囊括万殊,裁成一相”“,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只有人,才是艺术创造的主体。一切艺术,都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产物。人的思想观念、哲学意识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反映到精神产品的创造中,也就是说,儒家、道家、佛道禅宗,以及历史上诸子百家的观念必定会渗透在文艺创作中并打上烙印。
三是和合融通的理念。“和”“合”的概念起源于商周时期。“和”本义指声音协调相应,包括多种音调和谐统一。“合”本义是联结,指不同的事物有机联系为一个整体。“和合”是中庸、包容,中国人立身处事之道,是一种精神文化融合再生的活力与韧性。《国语··周语下》“声应相保曰和”,讲有“声”有“应”相互配合、照应,就是“和”。言先生认为:“和合”是中华人文精神的精髓与首要价值。它以其博大精深的内涵,唤起了民族的认同感、归属感,成为代代相传的东方文明基因。其中包含人与自然的“天人合一”、人与人之间的和睦相处、道德伦理“仁义礼智信”的和谐原则、个人修养的简静平和等诸多内容。在中国佛、禅学说中,“圆融”的境界是人类向往圆满的圣境,这是最后的“正果”、“上上”的境界,它讲求变通活用,不固守不死拘。反映到书法艺术上,派生出“违而不犯,和而不同”“虚实相生”“带燥方润”“不即不离”“形神兼备”等一系列的美学原则。和合融通的理念必然以文化的通变、文化精神的圆融为根本旨归。它要求我们在继承中西优秀文化的成果的基础上,在发扬中华文化精神的原则下,把握现代人文精神的深刻内涵,确立一种主导价值,以高扬科学理性和现代人文精神。
四是固质守本的理念。在《思考》一书中,言先生用大量的篇幅、以冷静客观的态度理性地分析了当代中国文化生态所面临的问题,明确指出;由于西方工业文明的迅猛发展,带来社会结构的调整和人们生产生活方式的转变,持续了几千年的传统自然经济关系,以及它所传载的农业文化时代走向终结,由此而带来的中国文化生态危机与人文精神的失落,造成了一个功利欲望泛滥的世俗社会。西方文化作为强势文化侵入,以“现代”之名形成的各种文艺思潮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渗透与破坏是不言而喻的。“中国书法市场化、商品化、展厅效应、名利逻辑等一系列的外部表象”,以及重形式轻内涵、盲目跟风猎奇、迎合世俗价值趋向,表现得尤为突出。因此,固质守本,守正创变已经成为时代的呐喊。
所谓“固质”,就是不断构建中国书法文化的内在理路应有的连续性,必须明确书法“知古”与“趋时”的双重任务。在泥古的“恶道”与求新的“时俗”之间,找到一个适当平衡,完成古今书法的时代扬弃。所谓“守本”,就是坚持中国书法的法道本心、中庸自然、趋时知变的思想理念,坚持书者的主体意识和行为规范,坚持书之为书的本体与固质耀文的审美诉求。
五是因时而变的理念。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变”的思想来自于《周易》,即阴阳变化的哲学观。它以《太极图》阐释万事万物存在于一个阴阳对立的统一体中,相互依存、相互转化。这是亘古以来中华文化的哲学中朴素的辩证思维:矛盾的对立统一是推进事物循环往复变化动力。先哲荀子《礼记·礼运》称音乐“穷本极变,乐之情也”,明代袁宏道讲“世时既变,文亦因之”,书法莫不如此。文字产生、字体形成、书写工具、书写主体等等无一不随时代变化而变化,同时也带来书法审美观念的嬗变------“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虞龢《论书表》)。而今,书法的实用功能逐渐被审美功能取代,书法生态转变,走上纯艺术发展的道路,这是时代书法发展的必然。书法创作也必须守常知变,以适应时代的发展变化。
三✦
书法之所以成为书法,按照现代艺术发生学的观点,是由其内在的文化基因自控制、自选择、自调节的结果。书法的本体,是指书法与其他艺术品种相比较的的独特性。古人对书法的本体认识,早在西汉,扬雄认为“书,心画也”。魏晋时代卫夫人、王羲之认定书法是“玄妙之技”,南朝王僧虔认为书法的本体是字的“形质”和“神采”,唐朝张怀瓘提出“惟观神采,不见字形”,孙过庭则表述为“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北宋苏轼提出“书必有神气骨肉血”。清代刘熙载强调书法“天风海涛、高山深林之气”。等等。受近代和现代西方哲学思想影响的哲学家梁启超、宗白华、邓以蛰、林语堂等人也对书法的美学特征有过思考,认为书法是抽象的表情性艺术。当代学者陈方既在1986年剖析书法的本体时,概括为“我、要、写、字”,认为书法是汉字书写的意象艺术。对书法与现代抽象画的边界问题进行推理和确证。言恭达先生针对当代书法的时代转型出现的诸多问题,站在书法文化的哲学高度,思考书法文化本体维度的构建问题,将书法的本体划为三个层面,即观念层、行为层、作品层,提出书法文化的道心本体、行为本体、形器本体。这是言先生对当代书法文化的系统而缜密地思考后,形成的具有重大突破的学术成果。
第一,将“道心”纳入书法文化的本体来认识。既是站在民族文化立场上,上溯古代哲学和古典文艺理论之本源,保护文化生态的需要,又是对当代书法文化本体的现代审视和构建中重拾“道心”,弘道养正、正本清源的根本要求。曾几何时,“道心”二字被贴上唯心主义的标签,对书法文化观念的认识产生禁锢和阻碍作用。言先生分析指出,“道心”,指道统义理,或客观世界的基本精神。“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取象乎河洛,问教乎蓍龟,观天文以极变,观人文以成化。”(刘勰《文心雕龙·原道》)可见,“道心”是表现为“神、理、数、象”的“天然”之物,“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它是形而上的不可见的抽象观念的“集合体”。“道心”反映为对宇宙万象客观规律的认识和把握,它包括道法本心、中庸自然、趋时知变三个方面的内涵。书法所蕴含的“道心”,既是民族哲学生成的天地自然之心,又是能体察万物、感怀万象、触类生情、变化莫测的人心。书法承载着深厚的民族宇宙意识和儒道释哲学美学精神,而不仅仅成为炫笔墨之技、沦为与西方抽象画派同流的“玩偶”。以“道心”为支撑,发而为辞章,发而为艺术,打通当代书法文化与传统文化衔接的“堵点”,净化人心、回归心灵,守护好因现代商业、大众消费等多元化的审美思潮带来冲击的精神家园。这是对书法文化本体认识论的突破。
第二,书家书写行为是书法文化的实践主体。提笔挥毫,落墨成字,缀字成篇,笔触由点积线,界破时空,心、手、眼共融,依人托物,将书者功力、修养、情性、气格等主体的“本真”一览无余的呈现出来,既反映主体对书写工具材料性能的驾驭能力,又反映出主体对文字、书体、文辞的运用把握能力,更展露主体的审美趣味和居于时代场景的把控能力。言先生在考察中国书法文化嬗变的历史脉络中发现,人们在评书论书时,十分注重对书写主体“人”的关注,往往会遍采书家的言行,将其作品与其性情、学问、道德、操守联系起来,苏东坡说:“古人论书,兼论其人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在先秦《礼记·乐记》中,更有“德成而上,艺成而下”之说,作为衡量艺术的尺度。这是一个与西方审美价值观存在很大差异的地方。“游于艺”的前置条件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北宋朱长文在《续书断》中,将颜真卿之书列为“神品”中的第一位,是因为颜真卿是“忠烈之臣”,“发于笔翰,则刚毅雄特,体严法备,如忠臣义士正色立朝,临大节而不可夺也。”达到了人品与书品的高度契合。当书法的实用功能被现代更有效的信息手段和工具取代之后,当书法承载的“助教化、成人伦”的社会功能渐行渐远之后,当书法不以书斋而以展厅为展示场所之后,书法已经变为纯艺术的形式,对实践主体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一方面,在传统的“书品人品统一论”的品鉴框架下形成的审美观,以及由此而建立起来的“法度”体系仍然是书者必须遵守的典则,如果无视主体的“人”,无视法度的书写,只能被视为“野狐禅”;另一方面,“守法”的目的在于“通变”,“有法而不囿于法”,达其情性,形其哀乐,在有意无意之间,实现“心手双畅”,达到“合情调于纸上”的生命状态和书写效果。这样,书者的个性化的追求显得更加自觉。
其三,书法作品是书法文化的器形本体。言先生认为,器形本体是指中国书法形而下的形体物用层面。“形器”是具体可见的事物,在古代哲学中,它是“道”的对应物。中国书法的形质,以字形篇章、用笔用墨为主。它以抽象的点线形式诉诸人的视觉,“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给人以直观地感受。书法作品的“生成”,关乎器形之用、笔法墨法、字篇形势等手段、方法、以及外在形势、内在意蕴的塑造与表现。一幅作品一张网,它将书者的观念、行为、器材、技法等等物质与精神各方面的信息,编织在一个可以追溯还原的场景中,物化为艺术形象;观者通过笔墨形象,感受其“点画振动,如见其挥运之时”。
思想是行为的先导。当代书法文化面临多样化发展的抉择中,同时也面临着深刻的危机。对书法本体的认识,就是从哲理的高度检视现状,矫枉过正,以利健康发展。正如言先生所揭示的,中国当代书法面临的最大难题,不是形式技巧的探索,而是可以远承古人,合乎时代情理的风神骨气的传达,其关键又是中国当代书法从传统的道心本体、行为本体和器形本体中发展出新时代的书法艺术哲学。在高扬民族文化自信的今天,如果一味满足于繁荣的表象,在喧嚣浮浅的创新浪潮中仍其随波逐流,仍其水土流失,等待我们的将不是青山绿水,而是片片落叶。
来源:江南时报
编辑:管兴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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