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燕,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员,哲学博士。研究领域:儒家哲学,中国思想史。
一、哲人其萎
先生一去,落基山寒;大哲星陨,九州震悼。2021年11月3日,著名思想家李泽厚先生终于停止了他一生的思考,在美国科罗拉多州的家中与世长辞。最先向国内报告他噩耗的,是他的学生赵士林。微信群中,顿时风云变色,学界朋友对一些寻常话题的絮叨也戛然而止,代之以满屏的哀悼声,各类纪念文章纷至沓来。
这是李先生在中国思想界的地位与影响使然。他头顶着太多的当代思想史光环。“李泽厚是中国大陆当代人文科学的第一小提琴手,是从艰难和充满荆棘的环境中硬是站立起来的中国最清醒、最有才华的学者和思想家。像大石重压下顽强生长的生命奇迹,他竟然在难以生长的缝隙中长成思想的大树。”他的友人刘再复如是说。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甘阳曾愤愤不平地说:“哈贝马斯又怎么样,中国有李泽厚。”噩耗甫至,陈少明先生也在微信朋友圈写下断语:“一个可以用名字标示时代的思想人物。”是的,李先生堪称半个世纪以来国内最富原创力和影响力的思想家,曾被冠以“寂寞的先知”“枢纽性人物”“青年一代的思想库”“引领时代的思想领袖”“一个时代的精神教父”“思想寥落时代的孤星”等诸多荣衔。在我看来,他也确实像极了一颗照亮当代中国思想天宇的启明星。请不要再抱怨多年来的大陆学术界充满浮躁、功利和匮乏,缺乏思想的深度和创新。在我们这个时代,这片土地,毕竟走出了真正的思想家李泽厚。
藐予小子,不仅与李先生缘悭一面,似乎连他的一次视频也未观看过,无法像很多悼念者那样,可以追述一下亲炙其人的点滴。当然,作为一个“静悄悄的读者”,我也从未萌生过要见一见“真人”的想法。斯人云亡,伤如之何?特草此小文,敬献一瓣心香,略致哀悼之意。
二、有美一人
我对“李泽厚”留下深刻印象,是在1990年代末的大学时期。当时读书的聊城大学,还叫聊城师范学院。教我们《美学概论》课的于传勤教授,常穿一件宽大整洁的风衣立于讲台之上,身形瘦削,神色端凝。用今天的流行语说,他堪称李泽厚的“铁杆粉丝”,上课近乎“开讲不说李泽厚,读破万卷也枉然”。在他不瘟不火的讲述中,我知道了国内的几次美学论争,知道了“美是有意味的形式”,知道了有本名叫《批判哲学的批判》的书。“李泽厚”这个名字,也连同于传勤先生那并不洪亮、却饱含敬意的语调,一起深深地印入了我这个后知后觉者的脑海中。
李泽厚是以青年美学家的身份走入学界的。上世纪五十年代,20多岁的他就在全国性的美学讨论中爆得大名,展现了理性早熟的一面。1980年前夕,他接连出版了《批判哲学的批判》《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等轰动学林之书。当然,真正使他走进大众心灵的,还是那本虽然招致了很多批评,却依旧风靡神州、洛阳纸贵的《美的历程》。我至今认为,《美的历程》算是李泽厚写得“最好”的书。这本薄薄的书,虽不能代表他的高深学问,却释放了他的天纵才情。此书最难得之处,是将知性与感性结合得恰到好处,使考古、历史、文学、哲学、艺术等诸多文化门类融为一炉(有人因此讥嘲李泽厚“一锅煮”“不伦不类”),她真像一位凌波微步、临渊照影的绰约仙子,一出场就婉如清扬、顾盼神飞。
三、思想山河
李泽厚学术上的雄心壮志,使他不甘心做一个有成就的美学家,而要在人类的思想殿堂中占据一席之地。步入生命晚年的他,更是以“为王先驱”的姿态,呼吁“中国哲学登场”。应该说,李泽厚是幸运的,他没有虚掷自己得天独厚的哲学天分,没有辜负这个水深浪阔的时代,他一生在思想疆场上信马由缰,又指挥若定,不断构建着自己的思想山河。“我坚持我的哲学,倒也从不怕任何挑战。”生命的最后两年,李泽厚发出了这样的肺腑之言。
在李泽厚心中,哲学的妙用之一,是要“制造概念,提出视角以省察一切”。他如此想,更如此做,他也确实无愧于擅长此道的思想大师。“实用理性”“乐感文化”“西体中用”“工具本体”“情本体”“积淀说”“儒道互补”“儒法互用”“儒学四期”“度的哲学”“吃饭哲学”“内在自然的人化”“理性的凝聚”“两种道德”“巫史传统”“一个世界”“转换性创造”“人类学历史本体论”“文化心理结构”“救亡压倒启蒙”“美学作为第一哲学”“历史与伦理的二律背反”“告别革命”“举孟旗,行荀学”“思想淡出,学问凸显”“历史进入形上”……以上这些“李氏出品”,常读其文者皆耳熟能详。其中一些概念(如“西体中用”),即便不是由他最先提出,也因为他的“转换性创造”而广为人知。时至今日,这些概念已溢出了哲学领域,成为人文知识界所乐于引用,乃至津津乐道的话题。近百年来,哲学界在通过“发明概念”以表达思想方面,差可与李泽厚相提并论的,恐怕也只有他经常批评的、港台现代新儒家代表人物牟宗三先生了。但就在国内思想界的影响力而言,牟宗三一直无法与李泽厚相提并论。很难想象,倘没有李泽厚,五十年来的中国学术版图,将会以何样的面貌呈现。
李泽厚的哲学论域广大,说理深刻,各类论著中的灵思洞见,俯拾皆是。他对脍炙人口的《美的历程》,乃至“思想史三部曲”都不甚看重,这绝非矫情之举。才情与文笔,文学家当然视之为生命,却毕竟不是值得思想家炫耀的本事。李泽厚是立志“做哲学”的,而不是研究某种“哲学”,以上几部论著都在“我注六经”地研究他人,虽也蕴含他的一些思想,但这些思想本身却没有得到深入系统的论证;一个真正的思想家,终归要由“我注六经”走到“六经注我”,将“有思想的学术”推进到“有学术的思想”。李泽厚最看重自己的《历史本体论》一书,认为《美的历程》看一遍足矣,但前者看一遍等于没看。我认同此说法。读李泽厚的书,最让我由衷赞叹的,正是他向读者再三致意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这一理论被他提炼为很醒目的三句话:“历史建理性,经验变先验,心理成本体”。有人称之为李泽厚的“三句教”,可谓贴切。该学说的意义,在于创造性地整合了中国的实用理性传统,马克思的实践哲学,以及其他一些西方思想,来克服康德“先验认识论”的困难。李泽厚认为,人类的先验认知能力,孟子的“良知”“良能”,以及审美意识中普遍化的艺术形式,都并非由上帝或上天赋予的,而是来自人类漫长的历史实践(人类制造和实用工具的群体性活动),并最终积淀成人类特有的“文化—心理结构”,这是一“内在自然的人化”,即人性生成的过程。
毫无疑问,“历史本体论”是李泽厚思想大厦的基石,其他诸如“主体性哲学”“实用理性”“情本体”“积淀说”等理论,都不过是大厦的壁柱。有人说李泽厚在思想上“打通中西马”,“历史本体论”正是他汲取“中”“西”“马”中的一些基本要素,而加以长期炮制的结晶,这当然是一个不断修补、完善的思想成熟过程。譬如除了大家比较熟悉的孔子、康德、马克思等人的思想外,他还受到荣格的“原型”、皮亚杰的“内化”等理论的启发。如果说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旨在探求儿童认知结构的发生过程,他的历史本体论,则是从人类历史实践的立场,探求人之“文化—心理结构”的塑建过程。他曾不无自负地说,自己通过解答“人类何以可能”的问题,回应了康德“认识何以可能”的问题。
“历史本体论”堪称打破旧传统的惊人成就。一部中国思想史,恐怕也要因之重写。比如,像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揭示了人类从古猿进化而来一样,孟子所说人类的“性善”“良知”究竟从何而来,“历史本体论”中的“经验变先验”就提供了较具说服力的答案。概括而言,孟子用以论证天赋“性善”的“四端之心”和“良知”“良能”,都来自人类漫长的实践经验,这些经验经过族群的代代传承,逐渐“积淀”为人内在的文化—心理结构。就人类个体而言,就有了“先验”的良知良能。愚以为,李泽厚的这一洞见,是经得起理性拷问的。他不同意孟子的性善论也决非狂妄,的确说出了一番前无古人的道理。至于他对中国“巫史传统”的论述,则又可视为“历史建理性”的典型例证。
李泽厚有着出众的理性分析头脑,尤其以理论的综合建构能力著称于世。他的学术论著,大都问题重大,视野宽广,提纲挈领,思路清晰,分析透辟。对一个论题,很多人诉诸于材料丰富的煌煌长篇,反倒可能会让你一头雾水,不如他的一篇文章洞中肯綮。《己卯五说》尤为其中的代表。这也是他思想能够流布广泛的原因之一。有人批评这种“大纲性写作”,在学理论证上不够详密,这确属实情。对李泽厚这样的思想者来说,这或许非但不是缺点,反倒是其优点。李泽厚也并非不知此论述风格的弱点,但他有自己的价值取舍。“对于创造性思维来说,见林比见树更重要。”那种极重视论证材料的详密论说,势必耗费过多的时间精力,是他所不肯为的。
李泽厚有本书,名字叫《走我自己的路》。在任何时代,“走自己的路”都意味着特立独行,不仅要备受同行的冷眼、讥讽和批判,也要在内心承担起那份筚路蓝缕的孤独无助。李泽厚曾说,当他每次走到图书馆的书库,总有望洋兴叹、惘然若失之感,世间已有这么多书,何必再添加一本?自己应该写什么样的书呢?这种反思,使他把自己的头脑,探向世间第一流的思想世界,即“人类从何而来”“人为什么活”“怎么活”这类最根本的哲学问题上来。即此而言,李泽厚很像他的学术前辈梁漱溟,两人都是“问题中人”,而非“学问中人”。不用说,这条哲学探索之路,是绝大多数人不敢走、也走不通的,李泽厚却走通了,至少在理论建树上,他自己是比较满意、也比较自信的。在很多人看来,李泽厚一领风骚五十年,成为长期执中国哲学牛耳者,学术成绩已算得上辉煌。前文列举的一系列“荣衔”,就时代对他最好的加冕。
李泽厚一直是我最服膺的当代学者之一。如果问,当今哪位学者的思想能够进入我的头脑,让我很自然地运用他的观念去思考问题,李先生无疑位居第一位。这正是思想家不同于学问家的魅力所在。譬如一流的文史学者如钱钟书、陈寅恪,大家固然都钦佩其学问,敬仰其人格,但读他们的书中有多少原创性思想,能在我们头脑中盘踞下来,恐怕真得很难说。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李泽厚就以“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概括当时的学术动向。今天的学界,其实又出现了另一番景象。相当多的科研成果,恐怕连“学问”都谈不上,更不用说“思想”了,只提供给你一些精致而狭隘的知识(如果说这是一种进步,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现代数字化文献检索功能的发达),不但不见“林”,而且不见“树”,不过见一些“枝叶”罢了。倘若这类论著成为哲学研究的主流,哲学也就失去了自身应有的通识明睿性格,无论在文献上多么扎实,都不是什么学术创新,充其量只是对琐碎知识的搜寻与整合,只有小圈子的极少数人才会感兴趣。这就愈发衬托出李泽厚的不可多得与难以代替。他始终不失一个思想者的风度,努力站在思想的前沿,分析时代问题的症结,并最终归结到对人性的探求上来。这一治学特色,使其思想有着笼罩性影响。他反复论说的一些话题,你不感兴趣则罢,一感兴趣,就会发现这是真正第一流的哲学问题,它们一旦引起你的共鸣,就能够入心入脑,成为你心理世界的一部分。
李泽厚巨大的学术成就,不仅奠定了他在国内学界的地位,也使他跻身当代世界哲学家之林。1988年,他当选为巴黎国际哲学院院士,是为中国继冯友兰之后的第二人。2010年美国诺顿公司出版的《诺顿理论和批评选集》,以极其严苛的入选标准,收录了自古至今世界各国在批评理论、文学理论方面最具权威性的著作,其中选入的四位非西方学者,李泽厚赫然在列。该书编者称赞李泽厚是“当代中国学术界的一个奇观”,书中选录了他《美学四讲》关于审美意识的“原始积淀说”部分,列于休谟、康德、黑格尔等西方哲学大师的论著之后。事实上,有关审美的“原始积淀说”,不过是李泽厚哲学体系中的一个侧面。无论如何,此举表明了国际哲学界对他思想原创性的认可。李泽厚为中国哲学争了光。
四、心灵世界
分析李泽厚的思想特色,必须深入他的心灵世界。作为胸襟开放的现代学人,李泽厚无论吸纳了多少西方智慧,但他毕竟是中国土生土长的思想家,骨子里有着传统儒者的济世抱负和家国情怀。定居美国30年,他一直没有加入美国国籍,垂暮之年,身处异国他乡的他,依然用那双智慧的眸子,审视着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关注着中国的政治与民生。他声明自己不参与政治,但一直关心政治。“不论人们用什么最高级的形容词来捧中国或骂中国,我们都只管对事实负责任地思考。我的口头禅是:我只对历史负责,对人民负责。”他声称理论家应该与实践家分开,“哲学家”不能去做“哲学王”和“帝王师”,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强烈的现实感:“我不写五十年以前可写的东西,也不写五十年以后可写的东西。我只为我的时代而写。”他认为历史虽然总在悲剧中前行,但人类又要尽可能地少走弯路,减少悲剧。上世纪90年代,他提出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四顺序说”(经济发展—个人自由—社会正义—政治民主))。这是他为中国开出的“外王”路线。他也曾不无自得地宣称某政治家的治国思路与他的思想合拍,又多次不失时机地预言未来中国可能发生的变革。李泽厚旅居美国后,与其上世纪80年代所受众星捧月的待遇相比,委实冷清了许多。也许是担心与时代脱节,也许是终究捱不住“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人”的晚年落寞,只要身体许可,他每年都要回国内住上几个月,尤其喜欢结交一些思想敏锐的青年学者,与他们一起谈学论道、你问我答。他一直关心国人还读不读他的书,有时为自己的思想不能对时代发生更大的正面影响而失望无奈,以至于发出“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似春水、干卿何事”的牢骚。
对中国文化传统,李泽厚无疑最重视孔子与儒家,这可从他的一系列论著中看出。他1980年发表的《孔子再评价》一文,当年不啻为穿破思想阴云的一支响箭。他认为《论语》是中国文化的“心魂”所在,对塑建汉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功莫大焉;他精心撰写的《论语今读》,无疑算得上是今人解读《论语》的一本名著。他曾说自己的思想是“孔子加康德”,又宣称要以孔子来消化康德、马克思和海德格尔。他希望人类的“第二次文艺复兴”将回归原典儒学,把人从机器(高科技机器和各种社会机器)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他提出的“儒学四期说”,是要以“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为主题,为一个“温暖的后现代文明”开创新的“内圣外王之道”。无论如何,在李泽厚的心灵深处,孔子与儒家思想是挥之不去的“幽灵”。
然而,当被人问及自己算不算是儒家人物,李泽厚却显得欲言又止,心事重重。或许他心里十分明白,倘若不把儒学的范围空前拉大,他很难将自己的定位成一个儒者,这个时候,简单地回答“是”与“不是”都了无意义。无论如何,在很多外人看来,他那熔铸百家的学问性格,早已溢出了经典儒者的范型。一个传统儒者,除了尊崇孔子,总还要信仰“天道生生”,信仰内心良知,李泽厚却认为儒家的“天行健”与“人性善”,并非客观的事实描述,只是人类行为的情感借喻,反映了儒家的一种情感态度和“有情宇宙观”。他指出,由于没有上帝的眷顾,儒家之路会走得更为艰难、悲怆。以此而论,他的“情本体”即便要回归原典儒家,也是以对儒家基本信念的解构为代价的。至于他的一些具体论点,譬如说“儒家也抓住生死,虽知实有为空,却仍以空为有,珍惜这个有限个体和短暂人生,在其中而不在他处去努力寻觅奋力的生存和栖居的诗意”,我认为若非表达有误,就是对儒家的误解。他的一些论说,在国内的儒家拥护者看来,分明已走到了儒家的反面。作为与他交往甚密的忘年交之一陈明,说李泽厚是“五四”下的“蛋”。言下之意,李泽厚骨子里不过是一位理性的自由主义者。
我大抵将李泽厚定位为一个卓越的、有着极强的学问头脑和理性能力的思想者,一个情系中国并关心人类命运的公共知识分子。“理性”是我描述李泽厚生命世界的第一个关键词。李泽厚固然很重视“新感性”,重视个体,重视命运和历史的“偶然性”,并将中国文化的特征概括为“乐感文化”,他性格中也不乏有性情中人的一面,嗜酒,嗜美食,谈性行为,渴望“蹦极”,有时也像个老顽童,会孩子般的跟人“赌气”,开起车来从来不看仪表盘。但他的头脑却有着十足的理性精神。与人交谈中,李泽厚会不时停下来,质问对方所用某概念的内涵,这是一种体现分析哲学理念的客观精神。他当年出的研究生考卷,规定每道题不许超过五百字,否则要倒扣分,说明他极看重考生的理性归纳能力。对国内的各种声音,他强调“看中国还是要用‘理性’的眼睛”。他相信未来的脑科学可以解决宗教修炼中的神秘主义问题,藏在气功、中医里的一些秘密,也终有一天会被现代科学做出理性解答。他生前已与美国一家冷冻机构签下协议,死后将自己的脑袋冷冻起来,等到脑科学足够发达的时候,看能否从自己大脑中发现中国文化的残迹,以证明他的“积淀”学说。这意味着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他都将自己的理性头颅献给了他的哲学事业,多少让人想起做“冻鸡实验”的西方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即便是李泽厚的“情本体”,也绝不是以亲情、爱情之类的情感为归宿,这种情理合一的人性体验,仍然是他理性统合的产物。
作为李泽厚一生最大的理论创获,“历史本体论”当然是“理性”思考的结果。他对儒家“天行健”“人性善”等观念的否定,都与他强烈的理性取向有关。在我看来,他的哲学恐怕得之于此,也失之于此。众所周知,面对同一个客观环境,成年人与婴幼儿,或者人与其他动物对此世界的感知都是完全不同的。作为多种欲望、情感、理智和觉性的人性复合体,一个人从情感的维度看世界,与从理性或者直觉的视角看世界显然有着很大的不同。不能说只有理性视角下的世界真实的,而其他视角下的世界都是虚假的。“天行健”与“人性善”,即便得不到理性的证明,却未必得不到情感、觉性的体证。牟宗三将真理分为“外延真理”和“内容真理”,并将儒学称为“生命的学问”,仍有其深刻独到之处。以“内圣外王”为主体的儒家学说,本来是一种“合内外之道”,李泽厚反感宋明理学的内倾化趣向,他主张由“孔孟”重回“周孔”,多次表示了对秉承了这一价值理路的宋明理学家,包括以牟宗三为代表的港台新儒家的不满,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强调由“伦理到道德”,反对由“道德到伦理”,即由外在的规范“积淀出“心理”,以致忽视和过于贬低了儒家的内在超越智慧,就未免有些矫枉过正了。李泽厚对儒家“内在超越”一系有如此多的负面评价,使人不免要问:你既然能接受汉儒对阴阳五行等思想的吸收,又何以容不下吸收了佛老智慧的宋明儒者呢?我想李泽厚倘若经历一次王阳明“龙场之悟”的生命体验,可能会超越这种极强的“理性”头脑,不再如此轻视宋明儒家,从而把“觉性”(一种超越理性观念的心性自觉)列为“情本体”一种的更高阶段,而不只是一味列举父子亲、夫妻恩、兄弟情、家园情、离伤别恨、科学创造情、宗教神秘感之类的内容了。
以儒家“为己之学”的立场来看,理性固然李泽厚使“清醒”,却没有使他“安心”。作为儒家最高的人格追求,“圣人”至少包括自在、智慧与仁爱三大特征。我们不否认李先生有极高明的哲学智慧,声称“为人类而活”的他,无疑也有对人类的超越之爱,但就儒家的心性工夫来说,他显然有很大欠缺。这种工夫,西方智者固然可有可无,对一个东方哲人而言,却不可或缺。他解决身心不调的方法,不是儒、释、道三教的静坐调心,而是现代科学的药物治疗。多年来,他一直靠安眠药入睡,声称吃遍了世界上的安眠药,而且熟悉它们的药效。这很可能与他理性思虑的过度有关。这对追求“孔颜乐处”的传统儒者而言,显然是无法想象的。我拿他的这一点说事,是想藉此说明,李氏作为一个思想家,正像陈寅恪不信任中医一样,有着某种文化上的象征意义。他的哲学,虽有“美学代宗教”的心神愉悦层次,但整体上缺少心性修养这一块(这与提出“智慧说”的冯契不同)。其人格修养,大抵是幼时家教及广义“教育”的结果,与传统“内圣”之学的关系极小。90岁时,有人问及李泽厚的人生感悟,他以“至今未悟”四字作答,说自己最欣赏陶渊明的生活境界,努力做到“宠辱不惊,去留无意,但观热闹,何必住心”。但他可能很少想到,在驱逐了各种非理性的信仰之后,单单凭着理性的统合调控之力,终究难以做到“去留无意”。崇尚宋明儒学的学者,当然也可据此批评说:正因为他鄙夷宋明儒,对心性工夫重视不够,宋明儒的一些好处他也就得不到。
关乎李泽厚的心灵世界,除了“理性”,我想推出的另一个关键词是“虚无”。理性与虚无,一侧重学问,一关乎性情,两者又彼此交织、互为因果,构成了李泽厚精神生命的动静二脉。读李泽厚的书,我有一深刻印象:似乎他一生都在与自己强烈的“虚无感”相抗争。他有一篇题为《课虚无以责有》的文章,提及十二岁那年,当他走到一个小山头,看见山花烂漫、春意盎然,突然悚然感到他终究是要死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他为此“悲观”地废学三天,“想着为什么而活”。这种少年时期的精神危机,仿佛是魏晋时期“人的觉醒”,或者说是一种“开悟”(须知,人虽知自己不免一死,但绝大多数人一生对此缺乏深入思考),只是不是六祖惠能那样“觉性”的开悟,而是一种理性的早熟。这种早熟,强化了李泽厚的哲学家气质,使他“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孤独寂寞、忧郁多思成为他一生的性格底色。
李泽厚的这次精神危机,蔓延了他整个青春期。这也与他的家庭命运有关。这一年,他年轻的父亲死了,再过几年,含辛茹苦地供他与弟弟上学的母亲也在教书的地方去世。父母临终,李泽厚都未见及最后一面。这是他一生的肺腑之痛。多年后谈到母亲之死,他仍黯然神伤:“到现在都是我人生最痛苦的事,过去好多年了还是那么地痛。”李泽厚的文集中,有一张1936年拍的全家福,他曾说:“假使能回到那时,该多好!”或许,这种对父母的愧疚追悔之爱,也是他后来建构“情本体”的一种心理背景吧。父亲死后,家境一落千丈,他也经历了失业、辍学,一下子阅尽了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这是他人生的至暗时期,也奠定了他一生的孤僻性情。这段岁月,他大量阅读鲁迅的书。与鲁迅一样,他也有着“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家世(李泽厚高祖曾是湘军的高级将领,官至江南提督,李家到他父亲时才家道中落)。他屡屡说鲁迅的作品使他深刻,给他力量。倘仔细分析,不难发现:鲁迅最能引起他思考和共鸣的,恰恰是小说《孤独者》中魏连殳之类的人物,以及散文诗《野草》中透漏着“绝望”意识的一些篇什。不难想象,鲁迅这类作品中刻画的“梦醒之后无路可走”的人生虚无感,像子弹一样击中了少年李泽厚,让他有着深沉的生命无依感,以致于长大后也不得不在中西智慧的海洋中沉浮,为人类,也为自己,苦苦寻找“人活着”的意义。
在此诸神隐退、理性高涨的现代都市文明中,人们最深刻的精神危机,本来就是生命意义的迷失问题,这是人类共同面临的来日大难。一切敏感多思的心灵,多少都能感受到这种“虚无感”带来的阵阵寒气。对理性发达而心思敏感,又毕生矢志于哲学探究的李泽厚来说,这种“虚无感”当然体验得更为深刻。他提倡“新感性”,强调自己不信鬼神,大讲历史与个人的“偶然性”,声称自己的哲学始终围绕“人活着”这一主题展开,都或隐或显地流露了这一点。他多次提到的自况集句联:“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陶潜);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陆机)。”“自况”者,借他人境遇来比拟自己也。联句透露了李泽厚什么心境呢?在我看来,不是魏晋人物因政治险恶而有的“忧生之嗟”,也不是徐复观所说儒家的“忧患意识”,更不是寻常文人士子的悲秋伤时,而是一个人无端地被抛弃到世上的深层辛苦感、孤独感和虚无感。这种虚无感,既构成了他生命的“此在”,又成为他哲学探求的内在动力。这仿佛是他一生的宿命,为了自己的“拯救与逍遥”(刘小枫语),他无法停下自己追寻的脚步。他在家中放置一个骷髅,以面对“死亡”来时时警醒自己,警醒自己要活得更“从容”些,直到“静悄悄地离去”(这可说是另一版本的“向死而生”)。所谓“课虚无以责有”,说到底,是明知这个世界本无意义,但人既然还“活着”,就又不得不自求其乐,努力为自己建构出一个意义世界来。李泽厚的“情本体”“文化心理结构”等理论,正是要在破除各类宗教信仰之后,借助理性的统合力量,来解决人“为什么活”这一现代难题。
照常理说,一般人的生命空幻感,早被特定历史时空的文化传统化解了,从而不会产生这种“虚无”感。西方人在宣布“上帝死了”之后,才会有此深层的荒谬虚无感。儒家由天地“生生之德”的有情宇宙观,开出了“修齐治平”“三不朽”等人生意义,到了宋明儒家,或者将生死视作本分事,像张载那样主张“生顺存殁”,又或者像阳明心学那样,吸收了禅家“内证”工夫,强调“良知”可以超越生死。另如佛教,则是要人勤修戒定慧,消灭贪嗔痴,跳出六道轮回,成就佛果。基督宗教,则是因信称义,通过信仰上帝,死后灵魂进入天国。至于一般的民众,则也有各种民间信仰作为精神支柱,或者去追求各种名利、权位上的“成功”,最不济也要为自己的衣食住行和家庭、儿孙去奔波操劳。李泽厚强调的“吃饭哲学”,这是对人类群体而言,他自己则早超越了各种的肤浅信仰与世俗名利。他那极强的科学理性,使他解构了一切先验信仰,包括儒家的天道人心,以及各类宗教中的神秘体验。我们不妨打一个譬喻说:在此虚无主义蔓延的时代,李泽厚手持一把理性的宝剑,劈开了靠传统信仰维系的神秘殿堂,又复纵身投入更大的虚无中。他要在更宽广的天地中,为人类构建一座更温暖、更坚固,也更美好的安身立命之所。即此而言,李泽厚一生的哲学探寻,与其说接近于传统儒家的“尊德性而道问学”,毋宁说更接近于西方智者追求真理的浮士德精神。
那么,李泽厚给我们建造了诗意栖居之所吗?可以说建造了,答案就是“情本体”,而“情本体”又恰恰是没有“本体”,或者将人生过程本身,以及因此内化而成的心理结构视为本体。这种本体“使人的生活目的、命运寄托、灵魂归依放在这个有限而无界的感性世界和情感生命中。”这里多少有些吊诡之处,正如康德在自然界放逐了上帝,而又在道德界请回了上帝一样,李泽厚在对儒家天道性命的认识中驱除了情感,而又在内在心理结构中赋予情感以本体的地位。这种情本体,能否成为人的终极关怀呢?且看他一段关于两性问题的话:“我觉得可以开放些,男女都一样,可以有妻子和丈夫,也可以有情人,发现对方有情人就分手,我认为是很愚蠢的。从性心理学上来讲,都希望独占对方而自己有情人,女的也一样,男性更强一些。”若说这段话,是在他“情本体”或“两重道德”理论下一种具体运用,你觉得它能成为一条处理男女情感问题的良方吗?
五、走入历史
王国维说过:“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哲学家的出现,又何尝不是如此,甚至须要更多个人和历史的偶然因素。不是说一个人有了充分的智慧聪明,有了必要的物质、时间和学术条件,再加上个人的自觉努力,就能成为富有原创力的思想家。他的学生赵士林,多次慨叹李泽厚是在难以出现思想家的时代出现的思想家。确乎如此,李泽厚堪称是天分与时代结合的异数。与很多同代人那样,他的大段青春岁月也被无情剥夺,但总体来看,他无疑是时代的漏网之鱼,至少成功地避过了许多人没有避过的现实灾难。李泽厚说自己“政治上比较谨慎,注意掌握度,掌握度,人才能生存。”他因一次赴敦煌考察躲过了国内“大鸣大放”的“反右”,“文革”中他所受到的冲击也并不大。而他经历的各种人生甘苦磨难,包括时人对他的批评与攻难,都是一个思想家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对其思想的成熟而言,也不能说毫无价值。
所谓“名满天下,谤亦随之”,此乃古今之常情。“出格”总意味着更多的“危险”。越是有原创精神的哲学家,由于要打破原有的思想格局,也越容易引起各种争议。李泽厚的学术思想,历来饱受争议,“唱衰”的声音始终不绝于耳,自认为早已超越了他的人,也所在多有。1986年,李泽厚还如日中天,就有位大名人感叹“孔子死了,李泽厚老了”。21世纪肇始,学者易中天又洋洋洒洒写下一篇题为《盘点李泽厚》的长文,对李泽厚当年的“启蒙”之功做了一番礼赞后,随即感叹他已日薄西山,无路可走,成了过“气”的人,只是絮叨地旧调重弹,再不能为这个时代提供新东西了,“只有《美的历程》是不朽的”。“我们现在已经过了河,李泽厚老师可以下课。我们会记住他这座桥的。”在我看来,这些话在当时都未免言之过早(易中天后来就此也有所反悔)。李泽厚的横空出世,并不只有“启蒙”“开风气”的意义,他也并不像有人解读的那样,满足于“但开风气不为师”——他不仅要做帮助别人过河的“桥”,还要努力指出“桥”那边的诗与远方。
毫无疑问,在李泽厚论及的一些具体问题上,学界明显已超越了他。浅陋如我,也不把李泽厚的话视为金科玉律,不是对他提出什么观点都一味鼓掌。譬如,我觉得他的“西体中用”概念,虽然也讲出了一番道理,但总体上不算成功,至少可以毁誉参半。至于一些具体观点,比如他认为“五四”只是反掉了儒学中不好的东西,我也不敢苟同。据说大陆儒学界联名呼吁国家改以孔子诞辰为教师节,敦请李泽厚参与,他就不肯附和。此类小事,我也只能表示遗憾。事实上,他对当下国内具有“宗教”意味的“国学热”,譬如民间涌现的“少儿读经”之类是很不感冒的,认为这是一场带有民族主义与民粹主义色彩的、非理性的复古思潮,不仅不是一场“启蒙”,反倒是一场“蒙启”,而今天的中国,所应该走的以“理性”“法治”为特征的“启蒙”之路还没有真正完成。
除了学术上的特立独行,在接人待物上,李泽厚也是容易招致物议的。他自称“性格孤僻”“人缘不好”,极少主动地拜访人,说话几乎从不迎合人。这里不妨举一著名例子。三年前(2018),香港的著名武侠小说家金庸去世了,很多文化名人写了追念文章,自是一片褒扬声。李泽厚也写有一短篇,内容上却颇为另类。其中述及他一次途次香港,金庸邀请他到家里做客,临走以六千美金相赠,被他婉言拒绝。他心里的想法是,“如此巨人,出手为何如此小气”,分明是以乞丐对待自己。这件小事,因牵涉到两位文化大师的交往,一时间议论纷纷,一些“金迷”尤表现出愤慨之色。我本人也算十足的“金迷”,但说心里话,就人物性情而言,我倒更欣赏李泽厚的直爽率真,金庸则显得过于人情练达了。当然,李泽厚疏于应酬,讨厌人情世故,绝不是崖岸自高或消极避世,只能说与他的狷介性情有关。以他的聪明才智,岂能真的不通世故?只不过不“乡愿”,不人云亦云罢了。
李泽厚曾说自己不狂妄,但也不是谦谦君子。这符合我对他性格的想象。对各种攻击,他有时也冷眼回击,80岁时,做自我题词曰:“惜彼春华,仓惶避豺虎;抚今秋暮,白眼看鸡虫。”显然有“以直报怨”之态。但总得来说,他一生为人尚算得上谦虚低调。至于对自己哲学的自信,这也是理所应当。一个人有了这等成就,谁能没有一点自负?很多人远没有他的成就,就已经比他“自信”得多了。“有人说我已在美学上远超朱光潜,哲学上远超冯友兰。我心里倾向接受,口头却连说不敢,我还没想清这到底是我的谦虚还是虚伪。”这是李泽厚的真诚。就美学与哲学的成就看,他显然在朱光潜和冯友兰之上。通常来说,一个真正的自满者,不会再有积极进取的精神动力。倘若李泽厚真的狂妄自大,在写出《美的历程》等作品后,他完全可以志得意满地享受俗世的尊荣。但李泽厚仍是老骥伏枥,一直在哲学探寻的道路上任重致远,即便在耄耋之年,还不断向世人推出他在伦理学上的新见解。以此而论,我们绝不能说李泽厚未尽其才,他算得上一位毕生都保持着思想活力的哲学家。如今的他,又以九十二岁的高龄辞世,走完了自己的特立独行之路,走完了他的“美的历程”,也算人生完满了。
逝者已矣!在我看来,作为一个思想家,李泽厚留给后世的思想遗产,在分量和成色上都已经足够。我们批评一个人的学问漏洞,或这样那样的不足,总是相对容易的,人文领域尤其如此。就李泽厚哲学所达到的整体高度而言,至少在当代中国思想界,可说是山一般的存在。历史会因此永远记住他的。李泽厚对儒家,包括对宋明理学的各种非议,也算得上有深度的批评,远比社会上的一般儒家迷狂者要深刻和冷静得多,也有价值得多,至少可以刺激后来者做进一步的思考。未来的儒学,要想有真正的创新性发展,即使不汲取李泽厚的许多观念,也必须要直面他的批评。十年前,钱理群说:“我们不要谈大师,我们要谈思想家,我们需要李泽厚式的思想家,李泽厚式的哲学家,我们不是超越李泽厚,而是要达到他的水平,我觉得这可能是当下中国知识界、思想界很迫切的问题。”李泽厚辞世,杨国荣写纪念文章说:“二十一世纪初,国内很少有人谈到李泽厚,如果谈及,也每每是负面性的,一些人物常以批评李泽厚来显示自己的新进或‘高明’,但其实,这种批评者无论在眼光、学养,还是具体见解上,往往远逊于他们批评的对象。”以上两位论者,分别为当今文学界和哲学界的名家,或可代表学界精英对李泽厚思想水准的一种看法。
历史上对某位思想家的评论,即便此思想家的著作常住不失,也往往是会因时代的需要,或随着解读者的思想变化而变化的。近代以来,我们对康有为、王阳明、朱子、董仲舒,乃至对先秦儒学的孔、孟、荀等诸多思想家的评论,不是尽皆如此吗?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对李泽厚其学其人,不同的人会从自己的知识背景、人生感悟和性情嗜好做出不同的解读,这当然难免有诸多的差异和争议,甚至时而觉得他早已过时,时而又觉得他是如此富有先见之明。无论如何,客观评价李泽厚留下的思想山河,恐怕首先仍是要深入地研究他的全部著作。我写这篇小文,未免有点情见乎辞,谈不上对他思想的客观研究,只是以一个普通读者的身份,写一写自己心中的李泽厚,感谢他对这个时代的思想馈赠,感谢他对我个人的精神启迪。当然,也算是对他的一种送别。愿李先生一路走好!
2021年11月12日
转载自《洙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