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苏州人开始想家

文化   2024-09-16 06:59   江苏  
作者 |「虞夏」
首图 |「一直有好好吃饭」

 封图 |「一直有好好吃饭」


幅员辽阔的国家,往往各地风物甚异,远行之人,很容易生出望极天涯、乡关无处的苍茫感。然而自古以来,远行人何其之多:宦游之人异乡沉浮,商人被迫看轻别离,军士戍边不知年岁。

于是,在我们的国度,许多意象都与乡思有关,这些意象是明月、是霜露、是归雁、是秋风,也可能,不过是在故土的一饮一啄。

比如,当一个西晋的苏州人开始想家,他所钟爱的吴中饮食竟成了思乡之情普天共适的代称。

这个苏州人距离我们,已将近两千年。从两千年前的那个秋天开始,莼菜和鲈鱼,就不再仅仅是莼菜和鲈鱼。

@秦淮桑

此人名叫张翰,字季鹰,出身华族。人在西晋,受生存环境和社会风气影响,很容易活得不太严谨,毕竟对于一个西晋文人来说,行事太认真,是有不小概率要掉脑袋的。张翰就明显是个活得很有风格的人,只拿“莼鲈之思”事件来看,他的离乡和返乡两个动作,都貌似不讲章程。

按照晋史记载,张翰外出完全出于临时起意,连声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

是日,北上洛阳赴任的会稽人贺循由水路途经苏州,于舟中抚琴。张翰定然没有“社交恐惧症”,他听到琴声不管不顾就上船与贺循攀谈。孰料舟中客不但琴音入耳,言辞也入心,二人倾盖如故。对一个“社牛”来说,事情发展到这里,也实属正常。

但也就正常到这儿了。接下来就是张翰知道贺循要入京,称自己也要去洛阳办事,当即跟贺循一道走了,“而不告家人”,跟家里说都没说一声。因为张翰是名士,后人才觉得这事儿办得那叫一“名士风度”,换作普通人,难免要被议论为“不着调”了。

张翰就这样奔赴了洛阳官场。

△张季鹰像

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有一天,张翰在秋风中思念起家乡的菰菜、莼菜和鲈鱼脍,觉得这洛阳着实是待不下去,果断罢官回乡。他这一走,连离职手续都没办理,官府认为擅自离岗十分离谱,干脆把张翰除了名。

张翰是辞采风流的名士,门第又高,饱读诗书是必然的,在出仕、罢官这等大事上为何行止如此突兀呢?

肯定不是因为他头脑不清醒,也不可主要归因于他的任性妄为,异常行为的动因,往往深掩于行为本身之下——这一切,都与张翰对时局的判断密不可分。

突然去洛阳,不是因为单纯与贺循投契,而是因为他本来就要去洛阳。

面对朝代的更替,自来有人选择忠于故国,有人选择另谋出路,更何况,当时在文士之间并没有形成如明末清初那般压倒性的思潮。甚至,素来有“晋少贞臣”的说法。

士族对于家族地位的现实考量确是始终存在的。吴国已然覆灭,父亲不再是吴国大鸿胪,即便在东吴时期,张氏也遭受着猜疑和清算,隐隐有失势的征兆。在新的朝廷,张氏迫切需要有人为家族辟出新的领地。

没有贺循,张翰迟早也会北上。

细井徇《诗经名物图解》中的莼菜

至于他仿佛突如其来的莼鲈之思,所思者,也断不仅仅是远在南方的家乡。在水中漂浮如小莲叶的莼菜,其嫩茎叶被烹制成汤羹后,如同卷曲的茶叶,通体被晶莹的胶质包裹;将肥美的鲈鱼打捞起,片成薄片,佐以调好的酱料,足以“脍炙人口”。这些荡漾在纵横水道中的江南风物,自然在北方难觅踪迹,正是他思危思退、从京城官场脱身的绝好借口。

时值西晋爆发八王之乱,张翰早已对政局忧心忡忡,其时南北士族关系复杂,他也素未在官场攫取得到重大利益。出身南方门阀的他,没有必要冒着朝不保夕的风险继续留在都中。对于离开,他谋算已久,此前,他对同乡的顾荣说:“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子善以明防前,以智虑后”,言语之间,充斥着忧虑、疲惫、谨慎、落寞的复杂情绪。

张翰回乡隐居后,事亲甚孝,过得也是安然,如他所说:“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世上的名利都必然要靠在不同程度上牺牲意志自由和情绪健康去换,这样一来,世间的账册才平。但一个人不再贪慕名利,尊重自己的心灵健康,甚至拂袖而去,那么,他就的确要比大多数人自由。

△刘振 江南的莼菜与鲈鱼

当然,张翰锐利的眼光没有让他沦为输家。他宦游的缘起,贺循,与陆机交谊厚密,贺循的出仕与陆机的举荐也大有关系。陆机,素与潘岳合有“潘江陆海”的美名,喜好结交权贵,他在洛阳政坛中的处境,已经是南方士族在备受防范的情况下,所能达到的天花板。在各类复杂因素的纠结下,陆机在北方越陷越深,无法脱身,最终落得军中遇害的下场。陆机临刑前,曾发出凄切的感慨:“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在与名利缠斗的过程中,许多事情都被遗忘,唯面临末路穷途,陆机才恍然明白,到头不过一场空空,昔年故里听惯了的飞鹤清唳,对自己而言已是可望而不可得之事了。

不知道,陆机此时是否会想到早已归乡的张翰呢?

△陆机像

北方风云莫测之际,他已在吴地沉浸于从前割舍不下的“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的景致多时了。要说张翰安好的结局是高风亮节所带来的回报,恐不能令人心服口服,但这又怎能不被视为一种智慧?

后世的许多文人将“莼鲈之思”引以为自己的别样安慰。李白算是足够景仰陆机了,但也忍不住为其一叹:“华亭鹤唳讵可闻?”然而他在提到张翰时,却说的是:“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张翰回答别人“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现世欢歌的洒脱态度,是李白所赞同的。

很多人写过张翰,苏东坡赞他“浮世功名食与眠,季鹰真得水中仙”,孟浩然想与他对饮:“何时一杯酒,重与季鹰倾。”其余诸人,也难于一一数尽。书法大家欧阳询的名作《张翰帖》也反映了他某种与张翰当年所面临处境相契而生发的复杂心绪。

“洞庭湖上晚风生,风触湖心一叶横。兰棹稳,草衣轻,只钓鲈鱼不钓名。”元大家吴镇在《洞庭渔隐图》上自题如是,鲈鱼,显然已经成为渔隐概念的一环。

△欧阳询 张翰帖

△吴镇 洞庭渔隐图

由此看来,姑苏很早就是隐居圣地了。

吴地多园墅,而众多园林,都与辞官致仕的经历密不可分。如果将苏州园林比作一剂熨平文人内心褶皱的汤药,那么,莼鲈之思便是最初的药引。理解莼鲈之思,有助于发现潜藏在花木泉石、楼宇回廊之下的,园林之美,那是园林之所以为园林的根源。

@火之星2100

比起纯粹的乡愁,莼鲈之思显然拥有更为复杂的内涵,与抱负有关,与志趣有关,与自在有关,与对自己处境的判断有关,也与“舍得”和“放下”有关。

 我们可以想象,朝堂倦退的文人,在翻检故纸时再次审视张翰的故事,或许,他们会心一笑,起身抚掌高吟:

“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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