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的园

文化文化 2024-09-18 06:59 江苏

作者 |「秦淮桑」

首图 |「秦淮桑」

封图 |「陈帆Fotochen」

宋徽宗雅好音律，精于书画，文采风流，比南唐后主李煜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所创作的“瘦金书”，铁画银钩，风骨遒美，成为众多书体流派中极为耀眼的一种。

他又长于绘画，山水、花鸟、人物、楼阁，无所不画，无所不精，他曾对臣子说：“朕万机余暇，惟好画耳。”

徽宗艺术造诣极高，若是不当皇帝，做个富贵闲人，定也能逍遥恣意，快活一生。

△宋徽宗书画

政和七年（1117），这个皇帝在开封兴工造园。只因一个善于驱鬼算卦的茅山道士说了一句：京城东北角地势过低，若能增高一些，皇嗣就会繁衍。

徽宗登帝位之初，子嗣不多，于是便采纳了道士之言，开始在京城东北角动工，并任命梁师成为总工程师，主持建园。

△（传）宋徽宗溪山秋色图

建园之前，先要经过周密详尽的设计，结合画理，绘制图纸，再经反复推敲拟定，然后才是按图施工，照着图纸细细地营建，掇山、理水，栽种花木，在山林之间修筑楼阁亭榭，最后方能将一座具有浓郁山水写意趣味的皇家园林呈现在世人面前。

这座宋徽宗亲自参与设计的皇家园林，初名“万岁山”，后更名“艮岳”，艮，在八卦中指的就是东北方位，岳，则为山岳。

园子建成之后，徽宗果然子嗣绵延，应了道士所言。

瓦上浮翠 @白墙下的花园

其时，官吏中有一个名叫朱勔的，为投皇帝所好，奉命在平江（即苏州）设应奉局，主管花石纲，搜罗江南奇花异石，运往开封。

北宋时，“纲”意指水路运输组织，往往是十艘船称一“纲”，这些专门运送奇花异石的船队就称为“花石纲”。

士庶之家，凡有品相上好的花石，一旦被看中，命运就是——被官吏们用黄帕一盖，做个标记，就成了皇帝的御前之物，由船队负责运往京师，途中桥阻毁桥，屋拦拆屋，“所费动以亿万计”、“一花费数千贯，一石费数万缗”也在所不惜。

山涧流淙 @秦淮桑

那些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运载而来的花木奇石被用来装治宫苑，是以一园之中，奇花美木，珍禽怪石，莫不毕集。

“宣和四年，岁在壬寅，夏五月朔，艮岳告成。”历时五年，至宣和四年（1122），艮岳才算竣工。因园门悬“华阳”匾额，又称华阳宫。靖康元年闰十一月，蜀僧祖秀游艮岳，有《华阳宫记》一篇，记述园子景观及其布局。

△周维权《中国古典园林史》艮岳平面设想图

宫城东北角历来空旷平夷，无峰壑之险峻，山川之秀美，宋徽宗便有意填土筑山，增高其地势。“舆以辇土，驱散军万人，筑冈阜，高十余仞。”驱使数万军士，运来一车车土，堆筑成山，山高十余仞，宋时，一仞为七八尺，换算成如今的单位，大概三四十米，算得上峻伟了，要知道苏州城西北的虎丘海拔也才34.3米。

若仅仅只是土山，而无石，便少了几分风骨。宋徽宗令人在土山上堆叠石料，这些石料主要为江南所出的太湖、灵璧之石。

土石山间 @小小影月

太湖石产于洞庭山水之涯，由风浪激啮，历经千万年而形成“嵌空、穿眼、宛转、险怪”种种形态。其石文理纵横，性坚质润，形态怪奇，丑拙可赏。

灵璧石出于宿州灵璧县磐山，石埋于土中，年月既久，遍身都是泥渍，需用铁刃刮去表面，再用竹帚铁丝刷洗纹理褶皱处，清掉泥污，方能得见它的本来面目。古人有诗赞曰，“灵璧一石天下奇，声如青铜色如玉”，灵璧石质地细腻，色如黑玉，以硬币叩击，锵然作响。

太湖石 @白墙下的花园

灵璧石 @姑苏恋旅人

跨越迢迢山水运来的石头，首先选出奇巧险怪者，用作立峰。

高大的石峰，立于庭院中，搭配芭蕉松柏、芳草琪花，周围再点缀较为矮小的石峰，高低错落，有主有次，营造出山石丛林的自然之趣，这在唐宋的园林中，并不罕见。

然给石峰封爵位、赐金带的，只宋徽宗一人。据祖秀《华阳宫记》载：“神运峰，广百围，高六仞，锡爵盘固侯居道之中，束石为亭，以庇之，高五十尺，御制记文亲书，建三丈碑，附于石之东南陬。”世间得此殊荣的，也就“神运峰”一石而已。

冠云峰 @姑苏恋旅人

竹石小景 @秦淮桑

更多的石块，则是被用于筑山。

艮岳以山环水，主山位于园林北部，称“万岁山”，轮廓形态仿杭州凤凰山，积土而成，再累以石块，堆叠成土石山，土石相间，草木葱蒨，看去朴素粗犷，俨然有自然界真山的天然意趣。

万岁山以西为万松岭；东则一带低矮小山，为主山余脉，绵延不绝；其南为寿山，“两峰并峙，列嶂如屏”，有瀑布悬落，注入雁池，是以万岁山与寿山，一北一南，隔水相对，遥遥呼应。

山间飞瀑 @秦淮桑

整个山体南北相望，东西呼应，蜿蜒起伏，欲断还连，营造出千岩万壑群山叠嶂的意境，这正是师法自然，也是将画理移之于山崖水际，借能工巧匠的手，万万千千的人力，共同营造出一座具有浓郁文人山水意趣的皇家园林。

艮岳的奇绝之处，不在于用各种石料堆叠出怪奇丑拙的石假山，而在于原本空旷坦荡一无可赏的地方，用堆土加适当叠石的方法，堆筑出一座座可以乱真的山岭，使人觉得，这些山岭，并非人力所筑，而是从什么地方一座一座移过来的。

湖光山色 @陈帆Fotochen

万岁山上建有介亭，登亭北望，景龙江“长波远岸，弥十余里”，让艮岳有景可借，远眺江水弥望，烟波浩渺，与园中诸山遥相呼应，是以水远山长，相得益彰。

借景是中国古典园林的一种造景手法，分邻借、近借、远借、俯借和仰借，借别处可取者为我所用，这是对园景的一种补充，也是一种升华。艮岳远借景龙江，重重峰岭之外一水奔流，既在视觉上加大了景深，又营造了更为悠远的意境。

而艮岳不仅借水成景，又引水入园。由景龙江上流开凿涧道，引水注入山间，水出于石口，形如兽面，是为“白龙沜”。山涧水流蜿蜒，随势曲折，流过山岭之间形成的“濯龙峡”，向南注入大方沼。

烟水茫茫 @秦淮桑

大方沼当为方池，岸线平直，舍繁为简，与山涧的曲折蜿蜒形成对比，一直一曲，一静一动，这种形态上的变化十分鲜明且合理。曲涧拟自然之态，随势曲折，而方池方正开阔，嵌在连绵的山岭之中，体现的是人工之美，是人工与自然的融合，更是人与自然的融合。

相对奔流不歇的溪涧来说，大方沼是静止的，但它并非一池死水，而是流动的，池沼东西各开一个出水口，往西则流入凤池，往东则流入研（雁）池。

雁池为园中最大的一个水池，位于艮岳南部，寿山脚下，山上用石块垒出悬崖，高低落差大，流水激荡下注，则成瀑布，瀑流飞溅，又落入雁池，池水澄明清澈，涟漪碧波，常有水鸟飞禽浮泳于水面，栖息于石间，不可胜数。

水禽荷花 @白墙下的花园

园中水源引自景龙江，由山口流入，随后，迤逦穿过白龙沜与濯龙峡，流入大方沼，最后经雁池东南角流出园外，形成一个完整的水系。

山有脉，水有源，山借水之灵动，水得山之秀美，山岭南北相望东西呼应，流水萦回往复聚而为池，最终形成“山嵌水抱”的态势，这种山水相互依存的关系，在艮岳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整个艮岳，似乎就是一幅水墨淋漓气韵生动的山水长卷，随意截取一角，都意境简远雅致天成。

流水萦回 @苏州陈杰-POTATO

宋徽宗的艮岳，不仅有当地植物，还有荆、楚、江、湘、南粤等地移来的植物，栽种于雕阑曲槛之畔，为这座北方园林增添了一些南方的葱郁与情调。

园中植物配置多种多样，山岭间有高大的乔木，间植小灌木，树石上藤萝蔓衍薜荔垂挂，地被则芳草幽花平绿芊眠，池中蒲菰菡萏摇茎弄芳，栽植方式有孤植、丛植、混植、群植，或疏或密，或秀或野，沿溪而傍陇，连绵而弥满，蓊蓊郁郁，种类之多，数量之盛，可想而知。

花木葱蒨 @秦淮桑

在万岁山东部的高峰下，栽种绿萼梅上万株，并构建“萼绿华堂”，早春花开之时，“绿萼承趺，芬芳馥郁”。万岁山西部的万松岭则种满了松树，风穿林径，簌簌起松声。

此外，山岭上下，又有“杏岫”，有“黄杨巘”，有“丁嶂”，有“椒崖”，有“龙柏坡”，有“斑竹麓”，有“海棠川”，有“榴花岩”，有“辛夷坞”等等。而池沼中则是接天莲叶映日荷花，沿岸溯流，蒲菰荇蕖，茭菱苇芦，迎风摇曳，淑气弥满。

山松梅花 @酒窝的碎碎念

园内甚至还有颇具实用性的草药。在寿山之西，辟有“药寮”，栽种草药，漫山遍野，弥坞满谷。在药寮附近，又有“西庄”，筑茅屋搭豆架，治田起垄，栽种各种农作物，融入乡野村舍的朴实趣味。

山野幽趣 @秦淮桑

园林讲究植物的配置，艮岳更是如此，四时花木成赏，晨昏之景殊异，“披清风之广莫，荫繁木之余阴，清虚爽垲，使人有物外之兴，而忘扇篷之劳。”步入其中，所乐无穷。

花木成荫 @白墙下的花园

艮岳以山水为主，山势连绵，山嵌水抱，就像是一幅宋朝的山水长卷，画面清旷，意境淡远，建筑融于山林之间，或隐于林后，或微露一角，多数仅作点缀之用，所以虽是皇家园林，却绝无富丽堂皇贵气逼人之感，反而有着浓郁的文人写意气息，这与宋徽宗“雅好山水擅书画”的文人审美有着极大的关系。

池馆清旷 @白墙下的花园

这座皇家园林的山上，多建有亭子，好比炼丹亭、飞岑亭、巢云亭、噰噰亭，其中最高处的一座小亭，叫做“介亭”，筑于万岁山绝顶，可起到引景的作用，人由蹬道盘旋而上，“木石排空，周环曲折”，登临四顾，峰峦叠嶂，白云出岫，园中胜景尽收眼底，北望则景龙江长波远岸奔涌不绝，使艮岳有景可借。

而万松岭下的大方沼中，堆筑着两个小岛，东部的小岛芦苇丛映，叫做“芦渚”，岛上一亭，名“浮阳”；西部的小岛遍植梅花，叫做“梅渚”，岛上也有一亭，名“云浪”。浮阳、云浪两座小亭隔水相望，互成景观，这就是园林造景手法上的对景。

孤亭可风月 @秦淮桑

在万岁山西部的山溪旁边，筑“漱玉轩”，可临流听水，流水琤瑽，如击玉石，是一处能给人以听觉享受的建筑。

山之北部，又有专作观景之用的“蹑云台”，登临高台，云气霭霭，令人如临仙境。

至于山下平阔之处，则池馆清旷，水木明瑟，可楼则楼之，可阁则阁之，可馆则馆之，可庄则庄之，在山脚的水边，甚至还有仿民间市肆建起来的高阳酒肆，市井俚俗与山乡村野的气息一下扑面而来，使人瞬间想到北宋风俗画中斜斜挑出的酒幌子。

高下错落 @梨liya

纵观艮岳全局，其建筑形态虽然丰富，数量却不算太多，而且每一处都恰到好处，错落在山水之间，总体上布局简静疏朗，营造出天然写意之趣，而绝无穿凿累赘之感，与明以后园林的一味追求繁复华丽截然不同。

山嵌水抱 @秦淮桑

艮岳有多奇伟呢？

宋徽宗徘徊其中，心中十分得意，脱口赞叹：“真天造地设，神谋化力，非人所能为者。”

这座有着“天造地设，神谋化力”之誉的园林，从兴工到竣工，耗时五年，而宋徽宗真正享用的时间，才不过四年半。

杰若画本 @秦淮桑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1126），金兵南下，围困开封，京师沦陷。是年大雪盈尺，祖秀往而游之，所见“邱壑林塘，杰若画本”，亭台楼阁，山川林木，披上皑皑白雪，俨然一幅天然图画。祖秀徐行观瞻，心中不由得慨叹：“凡天下之美，古今之胜在焉。”可惜的是，斯时京师陷落，人人自危，纵有奇观如此，人们却早已失去细细赏玩的心境。

皇帝自知北宋王朝气数已尽，无力抵抗，遂命人将艮岳中驯养的珍禽水鸟十余万，尽数投于汴河，听其自生自灭，又令取大鹿数千头，杀来给士兵们做食物充饥，而园中的宫室楼阁，则被逃窜到艮岳避难的民众拆毁为薪，那些奇花美木亦逃不掉被践踏被砍伐的命运，那些从江南搜罗运送而来的奇峰怪石或已损毁或流散四方。

银装素裹 @喜玛拉雅北坡的鱼

至靖康二年正月，宋徽宗、宋钦宗被拘留在金营，二月，金兵君主下诏将徽宗、钦宗废为庶人，自此，北宋王朝覆没，而艮岳，亦随之毁灭。

昔日的奇伟瑰丽杰若画本，不过只是湖面上虚幻的倒影，短暂地存在片刻，继而被风吹散，不复存矣。

参考资料：

计成《园冶》

张淏《艮岳记》

祖秀《华阳宫记》

宋徽宗御制《艮岳记》

周维权《中国古典园林史·艮岳》

周向频《宋代山水美学的极致：艮岳》

说明：本文为原创重更文章，首发平台：苏州园林研究所，首发时间：2023年3月17日。配图已获摄影师授权，图片版权归原作者，仅限交流学习，严禁商用。摄影作者前带有@符号的，均为微博账号名称。

推荐阅读：

转发是最大的支持！

http://mp.weixin.qq.com/s?__biz=MzI1Nzg1ODI4MA==&mid=2247664681&idx=1&sn=ca111ee0277ee3e364cfdf17abc9371c

苏州园林研究所

读懂苏州园林。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