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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技术的飞速发展不断强化触觉感知在人与世界交往中的作用。然而,以视觉为中心的研究传统忽视了触觉感知的特异性与交互性,导致媒介研究对触觉技术革新的习焉不察。本文认为,触觉技术的革新为触觉脱离学术边缘地位提供了重要机遇。重新审视触觉不仅有助于传播学研究领域的扩展,还可以为理解媒介效应开辟新的解析路径。基于此,本文梳理了触觉媒介研究的理论脉络与研究对象,引介触觉民族志这一创新方法论,旨在突破视觉主导的研究惯例,从多元感官的角度关注人与媒介的复杂关系。近年来,触控界面的普及推动了操作界面的无按键趋势,赋予了用户更为流畅轻盈的操控体验;智能手表以其振动提示功能,确保用户时刻保持连线状态,实现全天候的信息可达;Nintendo Switch的健身环创新性地将力度反馈融入家庭健身活动之中,通过模拟真实的运动阻力,增强了用户锻炼过程中的沉浸感。这些新兴触觉技术的应用,激活了边缘化已久的触觉感知,使其成为人与媒介交互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然而,以视觉为中心的传统研究将人类传播行为图像化、类型化、简约化,无形中忽视了那些微妙、转瞬即逝的触觉体验及触觉媒介独有的作用机制。
当前触觉技术的革新为触觉突破学术研究中的边缘地位提供了契机,促使我们构建创新性分析框架,重新审视触觉在人与媒介交互中的意义。这一学术转向具有双重意涵:一方面,聚焦触觉技术实践带来的感知体验将扩展传播学的研究范畴;另一方面,采用触觉作为分析工具或视角,有助于重访现有的媒介环境与人类的媒介使用习惯,为理解媒介效应开辟新的解析路径,进一步丰富人们对已知媒介现象的认识。尽管学者们已经注意到几个关键议题,诸如非精确触觉感知与现象不匹配对传统刺激-反应模型的挑战,触觉在复苏感官整全性方面的作用,以及表征理论下触觉被降格为瞬时、非理性体验等问题,但现有研究仍面临理论根源追溯不足、概念定义模糊以及研究方法缺失等局限,从而限制了研究对象的准确界定与实证研究的有效实施。基于此,本文力图整合触觉研究的丰富理论资源,搭建一座连接触觉技术最新进展、身体知觉、媒介实践与社会文化交互影响的分析桥梁,明晰触觉媒介研究(Haptic Media Studies)的理论脉络与研究对象。此外,文章还将引介触觉民族志(Haptic Ethnography)这一前沿方法论,于身体与媒介日益交融的时代背景下,为长久以来侧重视觉与语言的传播学研究引入新视角和分析工具,重新发现触觉对传播研究的价值与潜力。
触觉研究领域存在两大研究脉络:一方侧重于哲学与社会文化的解析,依托哲学与感官人类学,剖析触觉在感官中的秩序及与其他感官的关联;另一方则着重于生理及心理机制的科学探索,植根于医学、计算机科学、工程学及心理学等学科,致力于推动技术创新与实际应用。这两条路径在不同层面为触觉媒介研究提供了切入路径。
(一)哲学透视与文化建构:触觉的重新定位与再媒介化
在人文社科领域,触觉的研究经历了一场从边缘到中心的深刻变迁。传统上,各感官间的比较构建了人文社科分析的“感官等级”框架,这一框架深刻影响了人类对触觉的认知。亚里士多德在其美学思索中将视觉置于感知的顶峰,象征理性与卓越;而触觉则被界定为物质层面、较为低级的感受,主要因为它关联于基本感官体验(诸如温度感知、疼痛及实体触摸)这些直指个体的情绪反应与基本物质需求及内在欲望息息相关。
步入启蒙时代,伴随科学方法的兴起及显微镜、望远镜等视觉技术工具的飞跃式发展,视觉在探索与解析世界中的地位被极大增强,将人类引向了一个“视觉霸权”(Hegemony of Vision)的时代。相比之下,触觉被默认归入到本能、欲望的范畴,遭受了长期的忽视。
及至现代,视觉主导的感官等级制度面临众多学者的质疑与解构,其转变的关键点在于对触觉内在价值的重新探索与肯定。莫里斯·梅洛-庞蒂强调触觉作为身体与世界相遇的第一现场,承载着存在的肉身性,开启了对主体性和实在世界关系的新思考。这一认识将触觉提升至与视觉并驾齐驱的高度。在此基础上,雅克·德里达的“触觉中心主义”概念更是颠覆了传统感知等级,他认为触觉实际上先于视觉等其他感觉构建了对世界的理解,因此触觉具有绝对的优先性。德里达强调脱离触觉生命难以维系,揭示了触觉与生命体的根本经验直接相连。人类学家 Howes发现在某些文化中,触觉的影响力甚至可能超越视觉与听觉的常规主导地位(如触诊在亚洲传统医学中的地位)。在此基础上,Howes 的工作促使静态的视觉至上感官等级论转化为由社会文化动态塑造的感官秩序模型,其中每种感官的重要性随文化情境的不同而变化。至此,触觉不再单纯是关乎物理接触的生理机能,而是跃升为理解人的主体性、生命存在和社会文化的关键要素。
哲学对触觉的辩论核心在于该感官表现的特有模糊性,从而触发了一系列根本性议题的探讨:触觉的真正感知器官究竟何在?触觉体验的本质是内在的还是局限于皮肤表层?尽管亚里士多德将触觉置于感官等级的末端,这更多是从审美的纯粹性角度出发,但实际上,他对触觉的深入剖析为重新审视触觉的理论奠定了基础。亚里士多德认为,触觉源于身体(尤其是皮肤)与外物的接触以感知外界,但这并不意味着皮肤本身即是触觉的唯一器官。与眼睛之于视觉、耳朵之于听觉的直接对应不同,触觉没有明确对应的单一器官,其感知机制位于身体内部并与心脏相邻,肉体(皮肤)是触觉的媒介而非器官。这一观点有力驳斥了触觉是直接与非中介的。例如,即便普通人穿戴手套仍能辨别物品质地,盲人借助手杖能感知路面的起伏与障碍,这些都证明了触觉的感知过程是通过身体与介质实现的,而非皮肤直接作用的结果,纠正了对触觉直接性理解的偏差。随着科技与身体的融合,触觉感知经历了“再媒介化”(remediation)的过程,即如美国学者Bolter和Grusin所述,“再媒介化是新媒介技术重新塑造先前媒介的形式逻辑”。从贴身的衣物到内置特殊反馈系统的触感服装,从力反馈装置到无实体按键的触摸屏,触觉的感知维度正被层出不穷的新技术不断重塑和扩展。这些技术通过身体的参与而非单纯依赖皮肤的直接接触,使触觉体验呈现出更加多元化的特点,进一步拓宽了人们对触觉认知的边界。
跨学科的探索,特别是医学、心理学、计算机科学等领域界定了关键的研究术语,还阐明了触觉的生理与心理机制,为触觉媒介研究提供了精准的触觉解析维度。学术术语“touch”与“haptics”尽管常被统一译作“触觉”,但两者的内涵与起源实则大相径庭。“Touch”一词源自对压力、温度及痛感等刺激的综合感知,这些感知来源于遍布全身、尤其是集中在皮肤表面的感受器,侧重于直接物理接触产生的直观感觉。此外,“touch”还蕴含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层面的“触动”,涉及某种情境下心灵的微妙共鸣。“触摸”作为其直译,更多强调的是作为一种动作或行为的属性,并未完全覆盖其在此语境下的名词意义。
相比之下,“Haptics”源自希腊词汇“haptesthai”,自20 世纪初由实验心理学界引入,特指通过触觉途径进行信息获取与环境互动的研究领域。它不仅关乎个体利用身体感官探索周遭环境的能力,还随着神经科学、心理学、生物物理学、工程学及计算机科学的进展,在20世纪后期逐渐演化为一门跨学科的“触觉学”。在此框架下,“haptics”进一步涵盖了机器触觉与人机交互中的触觉反馈技术,使得人们能够在非实体接触的条件下体验触感。
从touch与haptics的比较中看来,touch更侧重于实体接触引发的生理触感及由此触发的心理情感波动。鉴于此,根据使用情境将“touch”译为“触感”或许能更为精确地区分其与“haptics”的意涵,特别是在学术讨论与研究中有助于清晰界定两者关注的焦点与对象。在媒介研究领域,技术所介导的触觉感知实质上归属“haptics”领域。以touchscreen(触摸屏)为例,可以直观感受两者间的区别:尽管触屏是一种典型的媒介技术应用,其运作逻辑基于用户与屏幕物质界面的直接物理接触,以及这种接触如何激活屏幕的反馈变化。这里“touch”凸显了用户直接感受屏幕表面交互的实际感觉,它并不直接关联通过触屏感知外部物体的“触感”体验,后者则是“haptics”更深入探讨的内容。
触感和触觉技术催生了两个专属形容词:“tactile”和“haptic”。在学术探究的语境中,“tactile”一词特指与皮肤压力感受相关的感觉,排除了如温度和痛感等其他感官维度;它还蕴含了一层深层意义,关乎触觉刺激诱发的情感及心理效应。相比之下,“haptic”则专注于描述通过技术干预实现的触觉体验,这种体验在电子设备和虚拟现实环境中尤为突出,旨在精准复制实际物理触感,增强沉浸式交互的真实感。生态心理学家Gibson将对触觉的认识扩展至身体内部,认为触觉系统(Haptic System)还包含了动觉(Kinesthesia)、本体感觉(Proprioception)及前庭系统(Vestibular System),是一套从身体内部向外延展的感觉体系。动觉涉及身体运动的感知,与肌肉的收缩、跟腱的紧张状态及关节的活动息息相关,帮助我们意识到自身的动作和身体的动态变化。本体感觉又称深部感觉,源自肌肉、肌腱和关节深处,即便在缺乏视觉等外在感官输入的情况下,也能使我们感知身体的位置、姿势、运动方向及施力程度,如在黑暗中依然能准确地摸索物品。前庭系统则是维持平衡、感知头部位置变动及线性与旋转加速度的关键,对于协调运动和空间定向至关重要。
生理和心理层面的细致区分使得触觉从含混不清的状态中解放出来,也为设计触觉交互设备时开发多样化的反馈机制与互动策略奠定了基础。基于皮肤感知原理打造的触觉装置能够通过接触及压力变量触发感知效果,它复现了物体表面的纹理、形状或力度等细微变化,而刻意排除了温度或疼痛等其他皮肤感应元素。在消费电子领域,手机的震动反馈即利用压力传感器和微型振动马达模拟真实触感。以动觉为中心的触觉技术,如力反馈系统,着重于在动态操作过程中重建深层的身体感知。力反馈手套、高精度操纵杆等设备能够输出多样化的力反馈效应,不仅在力度上有所调控,还能在作用区域上精准定位,确保用户即便置身于虚拟环境或执行远程任务时,也能真切感受到物体的移动阻尼、弹性以及其他细微的物理特征,从而提升了交互的真实性和沉浸感。
二、作为研究对象的触觉技术:感知、身体与情感的再造
Parisi等人指出,触觉媒介时代的来临源于触觉技术革命性进展对感知的累积性改变与重构。实质上,技术构成了揭开触觉媒介研究本质的关键钥匙。当前,虽然触控屏幕、智能穿戴设备以及高灵敏度触觉手套等实例广泛存在,但该领域的发展仍受限于缺乏一个系统分类体系,这阻碍了对其技术细节及影响的深度探索。因此,本文融合工程设计的实践视角与认知神经科学的独特思想,对主流触觉技术进行梳理与归类,旨在增进人们对触觉媒介技术特性的理解。从工程设计的角度出发,触觉设备细分为三类:抓握型(Graspable)设备、穿戴型(Wearable)设备和触摸型(Touchable)设备。抓握型设备支持用户通过手持物件进行远程操作,如医生通过手术机器人进行远程手术;穿戴型设备贴合手部或身体,通过振动、皮肤张力变化等方式向皮肤发送信号;触摸型表现为触摸式显示器,允许用户主动探索屏幕表面,通过皮肤与设备的不同接触方式调节设备的形状、机械性能和表面属性。
以上分类尚存不足之处,借助认知神经科学的视角将使其更为完善。在认知神经科学领域,触觉划分为“辨别性触觉”(Discriminative Touch)与“情感性触觉”(Affective Touch)。前者涉及压力、振动、滑行和纹理的识别,帮助人们感知外部环境;后者与情感反应和社会互动紧密相关(肢体接触能带来安慰感)。在工程设计领域,多数触觉设备的设计倾向于辨别性触觉功能的实现;而情感性触觉,由于其复杂的生理心理基础及技术实现难度,长期未能成为工程设计触觉技术的主流。近年来,诸如触觉感应皮肤、情感交互机器人等新设备的实验突破,标志着情感性触觉技术正逐步迈入实用化与普及化的轨道。鉴于此,本文将触觉技术重新划分为抓握型、穿戴型、触摸型及融合了情感维度的情感型触觉技术四大类别,以此反映该领域内技术发展的最新趋势与多元化应用前景。
在实际应用场景中,抓握型触觉技术常常被应用于医疗健康、工业生产及应急救援等领域,扮演着提升操作精度与安全性的关键角色。而在社会大众的日常生活实践中,触摸型、穿戴型及情感型触觉技术较为常见,他们的广泛应用正悄然改变着人类与环境的交互模式。承接以上思路,本文聚焦后三类技术的典型实例,剖析其技术机制与演进轨迹,并探讨这些技术如何改变人的感知、身体和情感体验。
触屏作为数字媒介交互的核心组件已成为智能手机、平板电脑、电子阅读器等移动设备的标准配置。它摒弃了传统的物理按键、旋钮、滑块等实体操控部件,代之以轻触、滑动、捏合等手势,在光滑平整的界面上完成指令输入。这一革新不仅使设备设计趋向简约,增强了用户界面的整洁与统一性,还巧妙地将三维物理世界的触觉体验压缩至二维屏幕界面,实现了触觉感知的数字化传递。
触屏技术集成了多点触控、触感触控等功能,为用户创造了多层次的触觉反馈体验。例如,借助内置的精密振动技术(如苹果的 Taptic Engine),在滑动屏幕或按压图标时能产生持续时间不一的震动响应,这不仅在游戏中与视觉、听觉效果同步,增强了战斗打击、赛车冲撞等场景的真实感,也使用户在使用智能手机时能够“观其形”“闻其声”,从而更“感其质”。这种触觉有效填补了触觉缺失导致的认知断裂,强化用户对操作结果的感知确认。
材料科学、微电子技术与机械工程的飞速发展正推动科研人员探索新型材料应用,旨在通过具有特殊纹理、热敏感特性或动态弹性的新型材料覆盖触摸屏,以模拟不同材质的触感质感。柔性显示屏技术的革新使得智能手机能够弯曲或折叠,用户在不同使用状态下体验到的接触面积、压力分布变化,为手持感受带来新的维度。电子墨水屏则凭借近似纸质的视觉效果和书写手感,让用户在阅读电子书或手写记事时仿佛置身于翻阅纸质书籍的真实情境中。
此外,前沿科研项目正通过整合微流体技术、压电陶瓷组件以及静电驱动装置,以实现屏幕表面可编程的动态形变,模拟物体形状变化、硬度区别乃至湿度感知等复杂触感。Tanvas公司宣称其触屏解决方案已跃升至全新层次,看似平整的屏幕表面能动态改变摩擦力,模拟出不同的质感和按钮感,其平滑的屏幕表面通过动态调节摩擦系数,巧妙模拟多种质感与实体按键的触感,使用者仿佛直接与实物界面互动。
尽管这类尖端触屏技术大多仍处在实验室研发阶段或概念验证阶段,但它们预示了一种未来景象:触屏将拥有前所未有的真实触感模拟能力,深度整合视觉、听觉与触觉,构建一个整全性的感官交互体系,使广阔世界凝聚于手掌之间,成为一个可感知的多维空间。
(二)可穿戴设备与VR/AR技术:人机共生体(Human-Machine Symbiote)
可穿戴设备是专注于提升触觉体验的设计,其通过内嵌的传感器与执行器系统,对用户肢体动作进行高精度识别,并在特定部位施加力、振动、温度变化等多元触觉刺激。这些设备让用户生动感知质地、形状、重量及温度等触觉元素,从而构建多模态的触觉交互场景。
智能手表作为典型案例,其角色已超越单一的计时工具,集成健身监测、游戏互动、日程管理及综合传感功能于一体。通过精细的触觉反馈,它不仅即时传达信息,也促进用户对设备的具身感知,映射出人类在现代社会中愈发依赖计算机信息系统来组织日常事务的生活方式。随着现实与虚拟界面的模糊,触觉技术有助于弥补潜在的物理感知缺失,为个体适应并融入一个高度数字化、自动化及虚拟化的文化环境提供了新的路径。
可穿戴技术的进阶形态深度融合虚拟现实(VR)与增强现实(AR),通过头戴显示器、动作追踪系统及交互设备,将触觉感知扩展至全身,为用户构建近乎全息、仿真度极高的数字世界。现今,部分VR系统已配置力反馈手套、触觉背心乃至全身触觉装备,精密追踪用户在虚拟场景中的每一举动并瞬时反馈与之匹配的物理触感信息。譬如,2023年4月问世的Senseglove Nova 2无线VR手套,该设备内置精密传感器矩阵,能根据虚拟物品的质地、硬度等特点,细腻复现手指的触摸感受,让玩家得以在虚拟现实中“亲手”操控“武器”,体验逼真的物体质感。此外,研发者们还尝试运用超声波、空气压力波等非接触技术诱发皮肤表面的触觉,开创“非接触式触感”领域,这些前沿尝试显著拓宽了触觉技术的运用范畴与想象维度。
可穿戴技术与VR/AR的融合超越了传统触觉界面的限制,深化了虚拟触觉的感官探索疆域。电影《头号玩家》生动勾勒出一个近乎无所不能的虚拟现实乌托邦,其中借助尖端触觉反馈装备,玩家能够完全沉浸在一片充满无尽创意的新天地。当触觉设备与人体无缝融合,个人的触感体验不仅超越了实体接触的局限,人的身体成为可由技术塑造和扩展的存在,正如凯瑟琳·海勒(N.Katherine Hayles)所谓的“后人类主体”概念。人与机器的界限变得模糊,共同进化为新的人机共生体,人与机器的协同感知将创造一个虚实交融的新世界。
(三)情感化技术触觉(Affective Technotouch):新社会互动与情感疗愈
情感化技术触觉致力于通过技术手段传递和表现情感状态,创造触觉体验以激发用户的情感共鸣。与早期计算机科学中探讨的“情感触觉”(Affective Haptics)概念相比,情感化技术触觉不仅仅关注技术本身,还深入探讨了权力关系、情感的脆弱性、关怀伦理等社会和技术交叉的复杂议题。这一进步标志着该领域正向着更加人性化的方向发展。
身体触碰与亲密的身体互动对于人类的情感健康和社交联系至关重要。在全球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期间,社交距离的强制执行加剧了人们对身体接触的渴望。在此特殊时期,视频通话、线上游戏共玩等数字化手段成为弥补触觉缺失的主要途径,通过模拟面对面互动提供了一定程度的触觉替代体验。尽管此类虚拟触觉无法完全复制皮肤的真实接触,但它们创造出一个充满可能性的“虚拟触觉空间”,在此场域内人们能体验到情感的联结与虚拟共处的温暖,缓解了物理隔离带来的心理孤独。
随着通信技术的持续进步,情感化技术触觉已突破身体共在的想象阶段,掀起了情感触觉的远程传递新浪潮。远距离传递人体触感的数字手环和戒指已经面世,其开发者强调触觉交流在强化社会联系方面的重要性,特别是在异地恋中,触觉的缺失可能导致严重的感情疏离。以Bond Touch为例,用户只需轻敲自己的手环,即可触发远在另一端的伴侣手环产生同步震动,营造出一种仿若亲身接触的奇妙感受。相较于视频通话等沟通方式,远程触觉技术的独特之处在于,它通过一种超越言语的、神秘且珍贵的共存感(Copresence),使情感的交流跨越地理空间的阻隔,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亲密性,从而紧密维系着人们在分离状态下的情感纽带。
情感化技术触觉还涉及到触觉交流中的主体性问题。传统上,触觉交互多将机器视为被动响应的客体。然而,随着护理领域中机器人技术的进步,机器人正转变为能够主动发起情感触觉交流的主体。例如,社交机器人 Paro、MiRo 和 Stevie,它们的外形设计常借鉴动物形态,不仅能够提供接近真实的触摸与拥抱体验,还能对用户的触觉互动作出回应,营造出一种温馨陪伴的氛围并带来生理上的慰藉。这些机器人的使用在改善用户心理健康、缓解抑郁症状及提升整体生活品质上,显示出与人类或真实宠物互动相近的积极效果,证明了它们在提供情感支持方面的巨大潜力。这些机器人在触觉互动层面上的创新应用,不仅弥补了人类在特殊时期对触觉接触需求的缺失,更为未来人机交互的情感化、人性化趋势提供了强有力的实践验证。
从神经科学来说,通过触摸建立联系的神经机制可以调节人体的生理机能,进而在动机、情绪状态乃至行为模式上产生深远影响。例如,社会隔离或长期孤独状态会导致大脑内啡肽水平下降,引发孤独感或被遗弃感,促使个体主动寻求如社交互动等正面行为,以期获得情感补偿。在此背景下,情感化技术触觉以其多维度的交互特性,日益展现出在情绪管理、社会纽带构建以及促进身心健康方面的巨大潜力,不断地揭示触觉的深层次效用。这一领域的发展不仅扩展了人机交互的边界,也为解决社会问题与心理问题提供了新思路。
如前所述,触觉技术与人类身体间存在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这就要求触觉媒介研究必须从非语言的具身实践中获取知识,理解那些微妙的、转瞬即逝的触觉体验。这些感受与媒介的物质性紧密相连,嵌入具体的情境,位于流动的日常生活,指向了一种需求:即发展出超越传统文本和视觉中心主义的新方法论。
触觉民族志(Haptic Ethnography)作为一种针对触觉的特定研究方法,恰能有效地介入这些领域。通过触觉民族志,我们得以系统搜集这些基于体验的感性经验,走近那些细腻而私密的感知世界,为理解媒介如何塑造我们的感官体验提供了独特的路径,也有望为媒介研究带来新的想象空间。
触觉民族志正吸引着众多学者从多元视角对其进行探索。其中,人类学家 Pink 的研究至关重要。自2001年《做视觉民族志》(Doing Virtual Ethnography)至2009年的《做感官民族志》(Doing Sensory Ethnography),其研究方法论实现了从单一感知维度向多感官综合研究的拓展。Pink倡导的感官民族志虽保留了观察与访谈的传统工具,却赋予了身体经验以核心地位,将对身体经验研究的活动视为“具身的、具地的、感官性和移情性的学习过程”。这要求研究者不仅要聆听言辞表达,更要细察非言语的线索,诸如肢体语言、身体接触、环境气味、声音景观、视觉图像及味觉体验。触觉民族志的方法就建立在Pink的感官民族志思想的基石之上。
2016年,Pink携手Sinanan等学者,在对移动媒介与手的关系研究中创新性地提出并实践了数字触觉民族志(Tactile Digital Ethnography)。研究团队通过视频记录技术捕捉研究对象使用移动设备的情景,特别注重手的动作和触碰屏幕的方式。这些视频记录不仅包括实际使用过程,还包括研究对象对手部活动的口头反思,以获取使用情境背后的意义和情感。几位学者将收集到的视频资料与访谈、参与者自述以及其他民族志素材进行编码,通过细致的视觉和触觉分析,揭示手部动作与移动媒体使用之间的复杂关系。研究包括对手势、触摸方式、设备握持习惯的解读,并探讨了这些行为习惯如何映射用户的认知心理与情感状态。与感官民族志相比,数字触觉民族志更强调人与数字媒介交互中,触觉与运动感知等多重感官通道的重要性,揭示了这种互动不仅限于视觉体验,而且涉及触感、动作感知等多种感官维度,从而为理解技术融入日常生活的方式开辟了全新的视角。
2017年,Richardson等人共同发布了触觉民族志(Haptic Ethnography)研究成果。在资料收集阶段,研究者使用视频记录、媒介演练(Media Walkthrough)、技术巡展(Technology Tour)、参与式观察、日记记录和访谈等手段;在分析阶段,触觉民族志融合新唯物主义视角,关注物质与观念、技术与身体之间的不可分割关系,及其如何协同作用于日常生活的体验构建。此外,研究借鉴后现象学路径,超越单纯感知体验的表层分析,深入挖掘背后的文化和社会结构。从数字触觉民族志(Tactile Digital Ethnography)到触觉民族志(Haptic Ethnography),结合前文对tactile与haptic的分析,可知命名方式上也精确体现出后者不仅仅聚焦于个体感受,更将媒介技术的物质性、移动性、亲密性、游戏性提升至与触觉感知研究同等重要的层面。
2018年,健康传播学者Alper提出了延展性感官民族志(Inclusive Sensory Ethnography)的概念。她将感官分为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五种外感官以及关乎身体空间定位的两种内感官——前庭感觉和本体感觉系统。采用inclusive一词意在强调全面考虑感官的所有维度,特别是以往感官民族志中常常被忽视的前庭感觉和本体感觉。通过观察自闭症儿童与媒介技术的互动,Alper解释了一些此前未受充分重视的内感官表现形式:儿童喜欢在狭小的空间里使用平板电脑,或偏爱具有压力感的特殊设计物品(如沙发),以此作为增强本体感觉的途径;在与媒介交互过程中,他们还会通过活跃的身体动作来寻求前庭感觉刺激,如在观看电视节目时同时在蹦床上跳跃。这些行为不仅让儿童自主调整个人的感官体验,还主动营造出最适宜其需求的媒介体验环境。Alper 的研究显著扩展了触觉民族志的边界,强调神经多样性背景下个体间感官处理的差异性。
触觉民族志以其独特的洞察力,促使我们重新审视那些习以为常的现象,并从中发现新的知识。例如,墨水屏阅读器尽管采用类纸化设计,但屏幕表面的指尖触感亦不同于书籍纸张的纹理感;传统笔在纸张上与电容笔(如Apple Pencil在平板电脑上)书写的对比,反映了触感与力度的微妙变化;在沉浸电子游戏体验时,依赖鼠标和键盘的操作与配备震动反馈机制的游戏手柄,引导玩家采用各异的身体姿态,进一步凸显了交互方式对身体行为的影响。
此外,对于具地实践的关注能让我们重新发现地方的意义。不论是近身的触觉体验还是远程的触觉交互,始终都与个体所处的空间位置紧密相连,使得地方从静止不动转向“生成的空间”。Richardson等人的研究揭示,触屏媒介和游戏引入了新的协作游戏模式,促进了家庭成员间的共同参与,改变了以往家庭成员单独进行娱乐活动的惯习。家庭成员可共聚在客厅、卧室或任何共享空间里协同游戏,促进了物理空间的共享和亲密感的增强,从而改变了家的意义。
伴随着科技进步与媒介生态的演进,触觉日益成为解码当代人类体验、认知机制和交流互动的关键要素。在传播学研究中引入触觉是对当下触觉媒介技术蓬勃发展的积极响应,为我们理解技术演进中人与媒介的新型互动关系提供了新视角。
值得注意的是,本文虽聚焦于探讨触觉的研究路径及其在媒介分析中的处理方式,但目的并非建构一个单一以触觉为中心的感官理论框架,而意在通过重新评估触觉的价值,推动学界对现存感官秩序的反思。实际上,感官体验是一个交织共生的整体,任何孤立或割裂的感官分析都可能导致认知偏差。因此,在研究中将触觉与图像、声音、文本等要素编织在一起,将促使我们更全面且深入地理解媒介感知的复杂性。对于传播学研究来说,触觉媒介研究的目标不仅是要揭示触觉在媒介生态系统中的作用与价值,更要超越长期以来视觉中心主义的认知局限,从多元感官的角度关注人与媒介的复杂关系。
谢静: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研究员、新闻学院教授。
陈露菡: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版权声明]本文章发表于《当代传播》2024年第5期。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未经许可,请勿转载(个人转载不在版权限制之内)。如公开出版机构需转载使用,请联系刊发杂志及作者本人获得授权。
[引用格式]谢静、陈露菡。超越视觉中心主义:触觉媒介研究的源流、对象与新方法论,当代传播,2024年第5期。本文来源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留言,我们将及时更正、删除,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