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自由,是不为外界所扰
体娱
文化
2023-09-01 21:09
北京
上周见艺术家涂文开先生,他和我提起,他最近在听蒋勋讲《庄子》,发现蒋勋的许多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他说,儒家更多的是从人的角度看世界,但是道家却是从宇宙的角度看世界。从宇宙的角度看世界,会激发人无穷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倘若中国古代政治家以道家思想为主流,今日中国的科技会不会超过西方了呢?他的话一下子就激发了我对《庄子》的兴趣,回家后,我打开喜马拉雅,开始听《蒋勋细说庄子》。蒋勋说要读《庄子》,得抛开所有注解,回到文本本身,和涂文开先生倡导的“放下思考,用心感受”理念一致。在庄子的《逍遥游》中,我感受到了一种气象开阔的自由。“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逍遥游》开篇就是一幅想象力极为丰富的画面,也是一个蛮有意思的故事。“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句浪漫且有动感的文字极富画面感,不仅让我想起一只大鹏鸟展翅高飞的画面,还让我想起乘坐飞机时在云端看到的景象:橘色晚霞为一大片白云镶上金边,那偌大的云朵也似羽翼一般飘逸。到底是鸟的翅膀像垂天之云,还是垂天之云像鸟的翅膀呢?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两千多年前,庄子那奇幻的想象,如今人类已将它变为现实。人类可以乘坐飞机,化身为鸟,在云端飞翔,看垂天之云。哪怕在AI时代,我仍然觉得想象力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有想象力才有创造力,先天马行空地想象,然后用脚踏实地的探索,通过创造,将想象变为现实。可以说,有想象力的人才可以跳出现实,创造未来。《逍遥游》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辽阔和自由,我发现,真正的自由不是财富自由,而是心灵自由,是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诚然,每个人的物理生命是有限的,身体会受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但是一个人能否超越现实,在有限的时空里活出无限的自由呢?我在《逍遥游》里看到了肯定的答案。你可以是海里的北冥鱼,你可以是天空的大鹏鸟,你还可以是一棵迎着阳光的常青树。你的生命是随着岁月自由生长的,你的生命状态是不设限的,没有人可以定义你是谁,除了你自己。有两位诗人受庄子影响较大,一位是唐朝的李白,一位是宋朝的苏东坡。他们两个人在现实生活中都有诸多不顺,都经历过诸多挫折,但两个人始终保有心灵的自由和创作的热情。历史上有那么多诗人,也只有李白和苏东坡被冠以仙人之称,前者是“诗仙”,后者是“坡仙”,因为这两人身上都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正因为有这种气质,李白才能“举杯邀明月”,才能写出“黄河之水天上来”“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豪情;苏东坡才能“把酒问青天”,才能写出“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的豪迈。这两人不就是《逍遥游》中那只一飞冲天、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鸟吗?即使身陷现实的泥泞,他俩都能乘着艺术的翅膀让自己的心灵飞起来。如何才能做到像李白和苏东坡一样,达到心灵自由的境界呢?当北冥鱼化身为大鹏鸟,一跃而飞,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之际,蜩(tiáo,指蝉)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蝉和小斑鸠讥笑大鹏说:“我们高兴飞随时就飞,冲向榆树和枋树,有时候飞不到不过就是落在地面而已,何必飞到九万里高空再飞往南方去呢?”)蒋勋老师讲这段时,说庄子并没有嘲笑蝉和小斑鸠目光短浅的意思,只是为了阐明小知和大知的区别。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认知里,你不要苛求得到他人的理解和认同,但同样,你也不要被他人所左右。如何才能做到不受他人的影响呢?庄子说:“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举世誉之而不加劝”,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赞誉他,他也不会因此而受到激励。“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诽谤他,他也不会因此而感到沮丧。他是如何达到这种不受外界干扰的境界的呢?因为他能够“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他能分辨何为内外,清楚地明白这世界上只有两件事,一件是自己内在的事,一件是自身以外的其他事。他清楚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也清楚荣辱毁誉的根本究竟,因此不会随便动摇。除了我们的内在,其他一切都是外在。真正该左右我们的应是内心的终极目标,是我们活着的使命,而不是他人的言语。简单地说,不为外界所影响的根本在于你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且能按照内心的终极目标,笃定地前行。比如我,从初中写周记“我手写我心”,高中发表《寻找新的起点》开始,就已经爱上写作,开启了和文字的恋爱,哪怕之后读计算机专业读会计学专业,都还是笃定将来要从事文字工作,至今仍笔耕不辍。无论别人怎么非议,我都笃定:写作是伴随我终身的一件事。自己做好自己想做能做该做的事,别人怎么想怎么说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再比如现在刷短视频的人变多了,看书的人变少了,图书市场也不够景气,但我却笃定:好书能让人终身受益,每本好书仍能遇见喜爱它的读者。我这辈子只围绕书做文章:读书、做书、写书。哪怕是短视频直播时代,我也希望能够影响更多人来读书。我既然决定了我人生的航向,我就不会轻易改变目标,也不会被时代的洪流带走。《逍遥游》中自由的境界有不同层次,不受外界干扰只是一个基础层次,自由的最高层次是不受时间和空间的局限,明白了宇宙之道,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也就是“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无何有之乡”有些类似《金刚经》里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对人世间的一切都没有执念,自然心境开阔,拥有了另一方天地。庄子领悟到的这一方透过宇宙看到的新天地,苏东坡也领悟到了,《赤壁赋》里就有类似《逍遥游》的心境。一个月明之夜,苏东坡和朋友们去赤壁泛舟游玩,大家一边饮酒一边吟诗,酒到兴处,扣舷而歌。这时有位会吹洞箫的客人为歌者伴奏,但是曲子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苏东坡听了为之动容,于是问吹箫的客人:“箫声为何如此哀怨呢?”客人回答说,这里不就是当年曹操和周瑜赤壁之战的地方吗?当年曹操临江饮酒,横握长矛吟诗,多么豪迈!而今,他在哪里呢?像你我这样的普通人,以鱼虾为伴,以麋鹿为友,驾着一叶扁舟,举杯相互劝酒。“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原来,吹箫的客人是触景生情,感慨物是人非,慨叹我们的生命像蜉蝣一般短暂,渺小得像沧海里的一粒米。他哀叹我们的生命短促,羡慕长江的无穷无尽。他也想和飞仙一起遨游,和明月永存于世。知道做不到无可奈何,因此就把这份无奈趁着悲凉的秋风寄托在乐曲中。苏东坡是怎么宽慰这位客人的呢?他说:“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您知道水和月吗?水好像不断地在流走,但整体上,水在循环往复,并没有流走。月亮有时圆有时缺,但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并没有缺少,也没有增加,不过是浮云飘来飘去,变幻出圆缺。如果我们从变化的角度去看待,那么天地间的万事万物,每一瞬间都在变化。如果我们从不变的角度去看待,那么万物和我们是一样的,都没有穷尽,我们又何必羡慕明月呢?再说那天地之间,万物各有自己的规律,如果不是我该有的,一丝一毫也拿不走。只有江上的清风,与山间的明月,用耳朵去听,听到的便是声音,用眼睛去看,看到的便是色彩,你去获取不会被禁止,你去享用没有竭尽,这是大自然的无穷宝藏,是我和你可以共同享受的。” ——白话翻译出自《作个闲人:苏东坡的治愈主义》)以前读《赤壁赋》时,最喜欢这句“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每次看到自然风景,遇见清风明月,就会想起这一句,也会更用心地去感受大自然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读过《庄子》再来读《赤壁赋》,我有了新的体悟,重点落在了“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从变化的角度看世界,世间万事万物都在发展变化;从不变的角度看世界,我们和万物同在。这不就是庄子《齐物论》里那种“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无限自由吗?如此,我们的生命也从有限的空间扩大成为无限的空间。这也就是从宇宙的角度看世界看到的玄妙之处。吹箫的客人从人的角度看世界,看到的是历史变迁,物是人非;苏东坡从宇宙的角度看世界,看到的是万物与我们是一个整体,万物和我们都没有穷尽。视角变了,看待问题的角度截然不同,生命的气象也截然不同。宇宙是无穷尽的,人类史只是自然史的一部分。这么一想,人世的那些悲欢离合、成败得失、琐事烦恼都显得微不足道了。从宇宙的角度看世界,生命是多么自由辽阔啊!瞬间能感受到一种“我来自宇宙洪荒,将去往星辰大海”的开阔。我以前不明白我为何那么爱旅行,爱看日月星辰爱看山川湖海,现在明白了:因为在我沉浸于看风景的那一刻,我已然融入风景,感受到自己就是宇宙的一部分,已然物我两忘,与宇宙同在。作为俗世红尘中的普通人,现实中有各种条条框框的束缚,但是庄子提供了一种超越现实的视角,帮助我们跳出了这些束缚,不再局限于从人的角度看世界,不再囿于人间的琐事和烦恼,而是从宇宙的角度看世界。一旦视野变得开阔,你就会得到某种意义上的解脱,心灵也因此获得了无限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