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胆大,其实也不是杀人不眨眼,其实也不是视死如归,其实也不是盗窃国库时面不改色心不跳,而是一种坚持独立思考、不随大流、不被舆论左右、敢于在良心的指引下说话、做事的精神。
真正的胆大是一种独立思考、不随大流的精神
文/莫言
(当代中国杰出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来源/网络
三十多年前,我初学写作时,为了寻找灵感,曾经多次深夜出门,沿着河堤,迎着月光,一直往前走,一直到金鸡报晓时才回家。
少年时我胆子很小,夜晚不敢出门,白天也不敢一个人往庄稼地里钻。别的孩子能割回家很多草,我却永远割不满筐子。
母亲知道我胆小,曾经多次质问我:你到底怕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怕什么,但我就是怕。我一个人走路时总是感到后边有什么东西在跟踪我。我一个人到了庄稼地边上,总是感觉到随时都会有东西窜出来。我路过大树时,总感觉到大树上会突然跳下来什么东西。我路过坟墓时,总感觉到会有东西从里边跳出来。我看到河中的漩涡,总感觉到漩涡里隐藏着奇怪的东西……我对母亲说我的确不知道怕什么东西,但就是怕。母亲说: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怕人!毒蛇猛兽怕人,妖魔鬼怪也怕人。因此人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我相信母亲说的话是对的,但我还是怕。
后来我当了兵,夜里站岗时,怀里抱着一支冲锋枪,弹夹里有三十发子弹,但我还是感到怕。我一个人站在哨位上,总感到脖子后边凉飕飕的,似乎有人对着我的脖子吹气。我猛地转回身,但什么也没有。
因为文学,我的胆子终于大了起来。有一年在家休假时,我睡到半夜,看到月光从窗棂射进来。我穿好衣服,悄悄地出了家门,沿着胡同,爬上河堤。明月当头,村子里一片宁静,河水银光闪闪,万籁俱寂。我走出村子,进入田野。左边是河水,右边是一片片的玉米和高粱。所有的人都在睡觉,只有我一个人醒着。我突然感到占了很大的便宜。我感到这辽阔的田野,这茂盛的庄稼,包括这浩瀚的天空和灿烂的月亮都是为我准备的。我感到我很伟大。我知道我的月夜孤行是为了文学,我知道一个文学家应该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我知道许多文学家都曾经干过常人不敢干或者不愿意干的事,我感到我的月夜孤行已经使我与凡夫俗子拉开了距离,当然,在常人的眼里,这很荒诞也很可笑。
我抬头望月亮,低头看小草,侧耳听河水。我钻进高粱地里听高粱生长的声音。我趴在地上,感受大地的颤动,嗅泥土的气味。我感到收获很大,但也不知道到底收获了什么。
我连续几次半夜外出,拂晓回家,父母和妻子当然知道,但他们从来没有问过我什么。只是有一次,我听到母亲对我妻子说,他从小胆小,天一黑就不敢出门,现在胆子大了。
我回答过很多次文学有什么作用的问题,但一直没想起我母亲的话,现在突然忆起来,那就赶快说:如果再有人问我文学有什么功能的问题,我就会回答他:文学使人胆大。
真正的胆大,其实也不是杀人不眨眼,其实也不是视死如归,其实也不是盗窃国库时面不改色心不跳,而是一种坚持独立思考、不随大流、不被舆论左右、敢于在良心的指引下说话、做事的精神。
在那些个月夜里,我自然没有找到什么灵感,但我体会了找灵感的感受。当然,那些月夜里我所感受到的一切,后来都成为了我的灵感的基础。
我第一次感受到灵感的袭来,是1984年冬天我写作《透明的红萝卜》的时候。那时候我正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学习。一天早晨,在起床号没有吹响之前,我看到一片很大的萝卜地,萝卜地中间有一个草棚。红日初升,天地间一片辉煌。从太阳升起的地方,有一个身穿红衣的丰满女子走过来,她手里举着一柄鱼叉,鱼叉上叉着一个闪闪发光的、似乎还透着明的红萝卜……
这个梦境让我感到很激动。我坐下来奋笔疾书,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写出了初稿。当然,仅仅一个梦境还构不成一部小说。当然,这样的梦境也不是凭空产生的。它跟我过去的生活有关,也跟我当时的生活有关。这个梦境,唤醒了我的记忆,我想起了少年时期在桥梁工地上给铁匠师傅当学徒的经历,我想起了因为拔了生产队一个红萝卜而被抓住在群众面前被批斗的沉痛往事。
写完《透明的红萝卜》不久,我从川端康成的小说《雪国》里面读到一段话:“一只壮硕的黑色秋田狗蹲在潭边的一块踏石上,久久地舔着热水。”我的眼前立即出现了一幅生动的图画:街道上白雪皑皑,路边的水潭里,热气蒸腾,黑色的大狗伸出红色的舌头,“呱唧呱唧”地舔着热水。这段话不仅仅是一幅画面,也是一个旋律,是一个调门,是一个叙事的角度,是一部小说的开头。我马上就联想到了我的高密东北乡的故事,于是就写出了:“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这样一段话,这就是我最有名的短篇小说《白狗秋千架》的开篇。开篇几句话,确定了整部小说的调门,接下来的写作如水流淌,仿佛一切早就写好了,只需我记录下来就可以了。
实际上,高密东北乡从来也没有什么“白色温驯的大狗”,它是川端康成的黑狗引发出的灵感的产物。
在那段时间里,我经常去书店买书。有的书写得很差,但我还是买下。我的想法是,写得再差的书里,总是能找到一个好句子的,而一个好句子,很可能就会引发灵感,由此产生一部小说。
我也曾从报纸的新闻上获得过灵感,譬如:长篇小说《天堂蒜薹之歌》,就得益于山东某县发生的真实事件;而中篇小说《红蝗》的最初灵感,则是我的一个朋友所写的一条不实新闻。
我也从偶遇的事件中获得过灵感,譬如我在地铁站看到了一个妇女为双胞胎哺乳,由此而产生了长篇小说《丰乳肥臀》的构思。我在庙宇里看到壁画上的六道轮回图,由此产生了长篇小说《生死疲劳》的主题架构。
获得灵感的方式千奇百怪,因人而异,而且是可遇而不可求。像我当年那样夜半起身到田野里去寻找灵感,基本上是傻瓜行为——此事在我的故乡至今还被人笑谈。据说有一位立志写作的小伙子学我的样子,夜半起身去寻找灵感,险些被巡夜的人当小偷抓起来——这事本身也构成一篇小说了。
灵感这东西确实存在,但无论用什么方式获得的灵感,要成为一部作品,还需要大量的工作和大量的材料。
灵感也不仅仅出现在作品的构思阶段,同样出现在写作的过程中,而这写作过程中的灵感,甚至更为重要。一个漂亮的句子,一句生动的对话,一个含意深长的细节,无不需要灵感光辉的照耀。
一部好的作品,必是被灵感之光笼罩着的作品。而一部平庸的作品,是缺少灵感的作品。我们祈求灵感来袭,就必须深入到生活里去。我们希望灵感频频降临,就要多读书多看报。我们希望灵感不断,就要像预防肥胖那样:“管住嘴,迈开腿”,从这个意义上说,夜半三更到田野里去奔跑也是不错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