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竹山上雪花点点飘

文化   2024-12-10 17:59   山西  

金竹山上雪花点点飘

堂兄是院子里第一个买电视的。先前自然也是第一个买收录机的,铁匣子里能说话,能唱歌,这个我伯父晓得,对门菜园子中间,兀地长了一园子乔木,最高的那棵树上,装了个高音喇叭,每天早晨都放广播,山那头刚升起红太阳,村这头同步就《东方红》。收录机与广播是不同的,收录机可以自己说话呢,伯父便来看稀奇,大家怂恿他:国太公,说句看看。我伯父叫颂国,我父亲叫颂泰,可惜只有两兄弟,要有四兄弟,后面两个一定叫颂民、颂安。这两个名字,我院子里都有,是我未出五服的两位叔叔。我那个那么偏远的乡村,也蛮讲政治。

伯父望着收录机出神,脸涨得通红,他不晓得说什么,他想说一句惊世骇俗的话,他想啊想,想不出来,旁边众男女架秧子起哄,说咯说咯,说句好话咯,国太公百年后那天,也放到对面菜园子里去放广播咯。伯父憋了老大劲,吼一句:你这个鬼崽崽会说话?那头马上来一句:你这个鬼崽崽会说话?你这个鬼崽子怎么骂我?你这个鬼崽子怎么骂我?伯父有点发脾气了,他举起巴掌,要打崽样子,巴掌真要拍下去,堂兄马上关了收录机:贵呢,打我还能活,打它打死了,活不了了。伯父晓得这回出了丑,面讪讪扯开门走了。

电视机不仅有鬼崽崽说话,还有鬼崽崽影子晃动。伯父这回可不大去看稀奇了,伯父晓得,世界上有他不懂的,他不懂的却是存在的,他不懂的存在不是鬼崽崽。伯父不大去看电视,全院子却是引到堂兄家来了,夕阳西下,太阳没落山,先来一拨,是鬼崽崽,细伢子,他们一排排来占座;入得夜来,再来一拨,那是叔叔伯伯,婶婶娘娘,他们打着电筒,从四面赶来,里三层外三层,堂屋里,碓屋里,堂兄家卧室都对外开放了,仍容纳不下,对门二堂兄家,都坐满了人。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中途口渴,回家喝水,发现我家也坐满了人,在那儿没当看客,当听众。

当听众比当看客好。看客能看什么呢?看到电视里白色点点、麻麻点点,偶尔有几个影子,魅影也似的,在那里晃动,没面目,没身材,就是几个淡如水墨、水比墨浓的影子,这头断头、那腰腰斩的影子,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声音也不完整,杂音比正音嘹亮:昏睡呲呲呲呲,百年呲呲呲呲,国人呲呲呲呲,渐已醒呲呲呲呲。堂兄便守在电视旁边,去摸天线,电视有两根天线,可以移动,左移右动,移动对位有信号了,便出现了霍元甲,出现了陈真,屋子里便抬起来了,齐声叫,齐声吼,齐声唱: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电视有人了,电视无声了,电视里的声音,全被电视外海涛般细伢子的闹声给掩盖了。电视里的正形正声,不出一两分钟,又没人,只有影,信号跑了。

我也被电视剧《霍元甲》撩拨起追剧欲。那年我读师范,师范在大礼堂安了台电视,效果要比堂兄家好多了,是电视机好,还是城里信号好?我估计是放映师傅技术好,守在电视机旁边当师傅的,是我们物理老师,电视原理都是他在教的,他放映技术指定高些。技术高是高,却也不免时不时没了人影,或者人没了影还在,余下的是白花飘飘,也是呲呲呲呲。当时电视,有个专有名词,叫雪花点,其实不太像雪花,像沙粒子,我们叫沙雪的,雪花像花,沙雪像沙,电视里全是在抛撒白沙。物理老师每次到得此刻,便为自己技术作解释,推责似的:哎,没办法,礼堂地势低,接收信号不行。

地势高,信号就好?金竹山信号一定好哒。我姨父在金竹山煤矿工作,补说一句,堂兄也在煤矿干活,不过是我们乡里一个叫七四煤矿的乡镇企业,是七四年开的吧,与金竹山煤矿在同一座山上,山这边是我们坪上乡,山那边便是另外一个地区娄底市了。金竹山煤矿在半山腰上,离我家十多里地,可以望得见,入夜,金竹山上灯火通明,星星点灯,灯点星星,夜空里,好像在天上。暑假,学校电视看不上了,堂兄家电视那破样子,看不了,我便兜了一条短裤,多拿了一件背心,打算去我姨父家长期驻扎。


摘自丨刘诚龙《我自乡野来》

姨父家买不起电视。他家就我姨父工作,六张口跟他要饭吃,吃饭吃的是黑市粮,我对黑市粮不是蛮懂,大概是农村又没地,单位没粮票,不能去粮店买米,要买也蛮贵,好在我父母务农,农民其他都没,粮食稍微多点,父亲常常叫我用书包背袋子米去,给姨白花花粮,非黑市粮。我姨说,她本是有地的,姨父是凤凰县的,离这里好远,坐车要坐两三天,姨不想回去。我表弟现在悔恨死了,凤凰多漂亮的地方,没去把地给占了,坐地收钱。凤凰当时那么落后,谁晓得现在这么红呢?

莫说我姨父家买不起电视,我老婆家也买不起。我当时不晓得我老婆在那棵树上荡秋千,其实她与我相隔不远,就在离我家三里开外一所百年老校新邵二中,她老爸在那当英语老师,岳母其时没解决户口,没安排工作,岳父在学校工资是最高的,奈何是半边户,吃饭是第一要紧,电视买不成。她学校有双职工,有个李老师买了电视,整个学校的教师子弟都跑李老师家去了。我老婆人长得秀气,跑不赢,占不了位置,她便爬到离李老师家最近的一棵老槐树上,坐在树丫处,笃笃悠悠,遥望六月李老师家雪花飘。有回看得入神,鼓起掌来,啪啪啪,啪的一声大的,她从树上掉了下来。岁月给她留了一个啪痕,如今细细看,额头上有细发也似的红印子,如一条刚出生的小蚯蚓。我老婆说,几年后她家买了黑白电视,岳父挺会想办法,弄了一张红蜡纸,一张蓝蜡纸,贴在电视上,自制了一台彩电。

地势高,信号好?好个鬼。我姨家屋子蛮窄,也是窑洞,我这小矮人,进姨家,都得低头,厨房,卧室,客厅,都没隔开,又没窗子的,里面墨黑巴黑,煤矿里头,什么都是黑的,连空气好像都是黑的,好在不远有个金竹山电厂,金竹山煤矿供应金竹山电厂炭,金竹山电厂供应金竹山煤矿电,炭化为电,电供采炭,炭电能量在转换,姨父家白天也是灯光通明。

姨父家门前有个坪,不晓得谁是双职工,品德高啊,不关起门来独乐乐,而是与工农群众众乐乐,他每夜都把电视搬到大坪来。我先前想,工人比农民见识多,对电视这玩意儿兴趣不会那么高,其实一样,大坪里也是人头济济,也要抢座位,抢不到座位,也爬到远处枞树槐树上,只是工人子弟比我老婆安全意识高,给自己捆了一根麻绳吊树上,再怎么欢呼雀跃,也不会掉下来。

跑到金竹山来看电视,情景依然是,后面的看人背,再后面的听声音,前面的还是跟堂兄家一样,看雪花点点。主人坐在电视边,不时将天线移过来移过去,时不时去摸后面,移一下,又摸一下,嘿,出人了。啊。一坪人没谁领唱,齐声喝彩。这齐声啊,是那么大,是众声把电视里的人给吓跑了,还是把远处来的信号喝断了?反正这一声,刚一落腔,电视里的明星隐入白茫茫一片雪花里,不再出现了。主人倒不恼,旁边就有人站起来,大骂:你们叫噻啊,叫什么蛾子。大家便犯错也似,不再出声,只听得电视里面,呲呲呲呲,一片呲声。正是六七月,瞭望星空,满天星斗,遥望电视,一片雪花。

金竹山,这山名起得真好,其实若说竹子,未必有我铁炉冲背后的山上长得多,长得密,长得郁郁葱葱。其时,有位叫谭谈的,也在这个煤矿当“窑弓子”,煤矿里出事是蛮多的,煤炭燃起熊熊烈火。现在事故倒是少了,但我们不要忘记,当其时也,为有牺牲多壮志,才叫日月换新天。有位工人牺牲了,他刚娶了媳妇,新娘子没做几天,便守了寡,含泪办完新郎丧事,她不想离开婆家,便嫁给了小叔子,撑起这个家。谭谈便以她为原型,写了一部中篇小说《山道弯弯》,一时洛阳纸贵,出单行本,拍了电视,拍了电影,我在读师范,我老师专给我们解读这部小说。谭谈从一个“窑弓子”变成了著名作家,当上了中国作协副主席。谭主席特厚道,蛮淳朴,我见过他几次,那高身份,一点架子都没有,依然是“窑弓子”本色,我曾试探着请他给我写个条幅,他欣然命笔,给我写了一幅字,就是我的网名“草莽一牛鸣”,我珍藏在书柜。

《山道弯弯》那位叫金竹的好嫂子,现在健在,与我师范一位女同学一个村的,离金竹山煤矿不远,女同学多次约我去看望嫂子,我多次应诺,却一直未赴约。各位,有没有谁能与我同道,去金竹山那里,不去看电视,去看金竹嫂子的?

约起?那就一起去。去看那青青翠竹,去看那亲亲嫂子。

刘诚龙《我自乡野来》
本书通过82篇美文,以“情在情中”“乡在乡中”“味在味中”三大主题,真挚而细腻地勾勒出作者家乡铁炉冲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人、每一段往事。甘愿为儿女遮风挡雨的母亲、风趣开朗的父亲、娴熟走线的堂客,以及山胡椒树下的老友,都在他的笔端栩栩如生地重现;长塘李、恩高冲、时荣桥,记忆中的书包和替人写下的情书,也被一一温情呈现。作者以朴实的文笔和湖南方言特有的韵味,让那片熟悉的山川田野、那缕袅袅的炊烟,以及家乡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仿佛穿越时空,浮现在读者眼前。书中的每个故事,或欢喜,或哀愁,或寂寥,散发着故乡温暖的烟火气。书中既展现了纯粹的乡情,也描绘了乡村岁月中人们的坚守与村庄的悄然变迁,凝结成一幅饱含深情的人文画卷,传递出作者对故土的深深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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