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 艳
牛羊已经远去,或者说,是被卖进了城,在某一家饭馆,滋润着那些不曾喂养它的人们。村里人不忍心吃自家饲养的家畜,对耕牛体恤之情更甚。牛是庄稼人的希望,一家老小的生计都系在它的身上,平常细心喂养,小心伺候,生怕意外。父亲的田土在三面环山的麻窝里,被蔬菜公司征用后,牛又被商贩买走了。父亲常常坐在瓦房前的木门凳上,抽着黄里透红的竹管旱烟,眼里的光泽暗了下来,面前正在觅食的猫狗,也被他烟头一挥,撵到水泥坝子去了。所有的田土中,父亲最喜欢长田。因为地处上寨水库下游,不用担心缺水的问题。冬至过后,他便扛着犁,驾上耕牛,穿过寨子侧边的田埂小路,开始“冬”田了。这时,天气寒冷,风从鸡冠山的峡谷吹来,带着水库上的寒气,在田野中回旋。父亲黝黑的脸,被冻得青紫。他粗糙的手扶着犁,用青竹条舒缓地撵着牛,在“追——吃”的吆喝声中,犁铧上的泥土不断地被翻开,蚯蚓暗红的身子在泥土上蠕动,引来灰雀和喜鹊在田里欢快地觅食。它们叽叽喳喳,呼朋唤友,分享美食。傍晚,山里雾气更浓,细小的水珠附在父亲的脸上,冰冰凉凉。一人、一牛,在苍茫的天地间,似一幅田园冬耕的水墨画了。我家田的下面,是赵、黄两姓人家的田。每年春耕,他们都要来家里,十分客气地对父亲说,“明祥,又要过水了呢。”“过嘛,有啥子关系。”父亲面带笑容,温声细语,倒茶装烟,仿佛是他在求别人办事。天旱的年头,水库储量不足,田坝上的农田,像一张张干涸的嘴,巴巴地等着一场酣畅淋漓的灌溉。夜晚,明月朗照,清风徐徐,蛙声四起,田野里守水的人们来来往往,在青翠的山野田园间,手电筒的亮光萤火般游动,朝着生活的更深处奔赴。黄姓邻居的田最终还是没有及时灌到水,秧苗焦黄枯萎,田间的泥巴缺水收缩,拉开了一道道黑色的缝隙,弯弯曲曲,仿佛一条永远看不到尽头的路。他从白花花的月光下,走到黑漆漆的屋子里,错将一瓶农药当作烈酒喝下,丢下一家老小撒手人寰。他走后,连续降了半个月的雨水,他的稻田里尚存的青苗,茎叶上带着的雨珠,在风中摇曳着,一丝希望还在晶莹地闪烁。但,父亲田地的新业主还是来了,听说是个懂种植技术的年轻人。父亲还是不放心,跑到村里去找他,叮嘱说,雨水多时田里装水不要过饱,水翻田坎容易垮;天旱时要糊好田坎,避免黄鳝打洞漏水;刚撒了肥料不要放过田水,要等肥料被秧苗吸收了才行。他像把一个孩子托付给人家似的,每一个环节的注意事项都通盘考虑进去。
田地离开父亲以后,竟然生出些犟脾气,长出些荒草,年久失修布满荆棘的田间小埂,曾经是每家每户的田土边界,邻里间关系再好,也是沟是沟,坎是坎,界是界,分毫坚守,寸土不让。偶尔也会因此红脸,不久也像什么也没发生,依旧你借我家牛耕,我帮你家种地。现在,都不争了,那些早已模糊的轮廓,再也勾勒不出青黄墨绿的线条疏影了。村里人赋闲后,又去流转土地的公司打工,种蔬菜、烤烟之类,他们很熟悉,也挣得钱贴补家用。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中,他们不得不为后代找一条出路,进城买房,让孩子能获得更好的教育,期待他们在将来的人世间,少受点苦。被土地磨了大半生的父亲深深懂得,要从这土地里刨讨生活,终究是艰难。对此,他寄予了不容撼动的执念,希望下一代人用知识改变命运。他还有很多梦想没有实现,却早早地躺在敖家大坡的腰际。当层层的冬雪把他的坟茔覆盖时,我深深地呼唤:父亲,您可千万别冻着。
健在的叔伯,仍然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日子,外界的喧嚣与浮华并没有牵住他们的眼眸。他们要的,是脚踏实地,看着四围葱绿的山,呼吸着早已习惯了的空气,日升月落,花开花谢,也算一种宁静的幸福了。《山间秋色》何超摄
《山居秋意图》刘静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