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最难忘的，就是从来不曾想起，却永远也不会忘记。
——莫言
获奖
2011年6月。
略萨到访中国，在社科院与中国作家会面。
莫言也在。
当时，莫言还没拿到诺奖。他以一个粉丝的心态，去见略萨。
见之前，梦见自己排着队，拿着书，请略萨签名。但没签，遗憾得不行。
“事实上呢，他刚给我签了。现实才是真的啊。”
轮到莫言发言，他说，他是略萨的书迷。
有一回，读《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时，看入酣处，笑得打滚。
莫言老婆很诧异，不知他在笑什么。
抢过那本书一翻，扉页上的略萨神情高傲，充满男性魅力，“又看了我一眼，带着无穷遗憾的表情，扬长而去，晚饭都不做了。”
现场哄堂大笑。
略萨也乐不可支。
莫言一本正经地说：“您长得太好看了，不仅是对中国作家的伤害，也是对中国妇女的伤害。”
莫言一定不知道，一年以后，他也将站在诺贝尔文学奖的领奖台，与略萨肩并肩。
2012年12月8日凌晨，瑞典文学院的礼堂里，已坐满听众。
这里，即将举行一场重要演讲。
演讲人，就是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
他。
终于。
也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的奖杯。
当天，他演讲的主题是——《讲故事的人》。
其中三个故事，给了无数人思考。
第一个故事，关于集体。
第二个故事，关于短视、误解和尊重。
第三个故事，关于平庸之恶。
这个演讲，迄今为人称道。
人们猜测寓意，多方解读。
毕竟，诺贝尔文学奖，那是文学的巅峰。巅峰之上的人，一言一行，都意义非凡。
诺贝尔奖始于1901年。
迄今为止，莫言是唯一一位获此殊荣的中国籍作家。
评委会给他的颁奖词是，“通过幻觉现实主义将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
这次演讲，莫言一口气讲了37分钟。
朴实、生动、深刻。
结束后，全场自发起立，鼓掌长达1分钟。
这热烈的掌声，不仅是献给莫言的，也是献给中国的。
读书
成为“讲故事的人”之前，莫言首先是读故事的人。
莫言，本名管谟业，1955年生于山东高密东北乡。
家穷，吃不饱，根本没钱买书。为读到一本书，莫言想尽了办法。
一个同学家里，有本绘图版的《封神演义》，那是他家的传家宝。
为读到它，莫言甘愿去他家推磨。
推五圈磨，才能看一页书。
莫言推了一上午磨，就能读一下午。
他就这样，成为同学家的“驴”。
后来，他又从邻村人那里借来《三国演义》《水浒传》《儒林外史》等书，如饥似渴地读。
他记性极好，看一遍，就能记住人名、情节和金句。
一位老师见莫言爱读书，便陆续借给他一些书。包括《青春之歌》《苦菜花》《林海雪原》等。
拿到《青春之歌》后，他一头扎进草垛里，一下午就读完了。
他看得入了迷，竟忘了给羊喂草的事。蚊虫在他身上叮出许多包，他也浑然不觉。
天黑了，羊饿得“咩咩”直叫，他这才想起。
正因为读书不易，每次读书机会，莫言都格外珍惜。
六十年代初，莫言辍学在家。
他大哥家有很多语文课本，里面有《林家铺子》《骆驼祥子》《渔夫和金鱼》等经典作品。
那时，莫言天天盼着下雨。因为一下雨，就不用下地干活了，他便能躲进磨房读课本了。
他二哥，也是书迷。
二哥看书时，莫言总躲在他身后偷看。每到这时，二哥总会把他推开。
一次，二哥把新借来的《破晓记》藏到了猪圈里。
莫言去找书时，头碰到马蜂窝，被马蜂叮惨了。但他顾不上痛，赶紧看完了书。后来，他的头肿得像猪头，眼睛成了一条缝。
小时候的阅读经历，让莫言受益终生。
1976年，21岁的莫言参军入伍。
临行前，母亲卖掉自己结婚时的首饰，花4.5元给儿子买了一套四本《中国通史简编》。
莫言说，正是这套书，让他和一般的士兵有了区别。
刚进部队时，莫言给饲养场站岗。没人查岗时，他就偷偷读书。
一个战友的未婚妻是图书管理员。
莫言经常从她那里借阅世界名著，比如《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约翰·克里斯朵夫》等。
三年后，莫言被调到河北保定的一所军校工作。
为了读书，他还主动申请成为图书管理员。
在部队多年，莫言读了几百部中外名著。
这些书，开阔了他的眼界，为他日后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基础。
写作
书读多了，便会萌发写作的冲动。
从70年代末，莫言便开始了文学创作。
1981年，文学双月刊《莲池》上，发表了莫言的处女作《春夜雨霏霏》。
在此之前，莫言多次给该杂志投稿，无一例外全部落选。
一天，他收到《莲池》编辑部的一封信。
信中说，他的小说写得很好，希望他能到编辑部去面谈。
莫言高兴坏了，赶紧请假去了编辑部。
回家后，莫言觉得不好改，便重新写了一篇，寄给了编辑部。
几天后，编辑告诉他，这篇还不如前一篇好。不过，有几个细节还不错。
于是，莫言将两篇小说合并，起名《雨夜情思》，又寄给编辑部。
稿子迟迟没有回音，莫言也不好再问。
一天，他翻《光明日报》时，突然看到报纸右上角登出《莲池》第5期的目录。
打头阵的小说，是《春夜雨霏霏》，作者正是“莫言”。
那一刻，莫言激动得无以言表。
1984年，莫言考上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
当时，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法国新小说派等外国文学作品都被翻译到国内。这些作品，让莫言大开眼界。
其中，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对他影响最大。
他刚读几页，就被镇住了。
马尔克斯的魔幻主义风格，激活了莫言的童年记忆。
莫言12岁那年，在工地干活。
因为太饿，他偷了生产队的一根红萝卜。
后来，他先被众人一番批斗，后又被父亲一顿毒打。
这段耻辱的记忆，印刻在了他脑海里。
1985年，莫言以这段经历为蓝本，创作出小说《透明的红萝卜》。
小说中，社会是扭曲的，而黑孩的心灵世界却异常丰富。
外部世界的人和事，在他内心催生出奇思幻想。
这些幻想中，透着真善美。
这篇小说，让莫言一炮而红。
一年后，《红高粱》横空出世，让莫言蜚声中外文坛。
说起这部小说的诞生过程，也是一波三折。
1983年，莫言回老家高密，和老友张世家闲聊。
张世家是高密公婆庙村人，他向莫言讲述了“公婆庙大屠杀”事件的来龙去脉。
1938年，游击队在孙家口村伏击日本鬼子，打死39人。
几天后，鬼子包围了公婆庙，屠杀100多人，打伤70多人，整个村庄被夷为平地。
这个抗日故事，从此在莫言心里扎下了根。
1985年，抗日战争胜利40周年，军队作家在北京举办座谈会。
会上，莫言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他认为，抗日小说不能再走老作家的路子，应该拓展出新思路。
会后，《人民文学》编辑朱伟向莫言约稿。莫言欣然同意。
莫言的新小说，以“公婆庙大屠杀”为蓝本，经由“我爷爷”和“我奶奶”的荡气回肠的爱情，讲述了高密老百姓抗日的故事。
小说完成后，《十月》编辑张守仁说想拿去看看。莫言抹不开面子，只得答应。
不久，朱伟来要稿子。他听说稿子被《十月》拿走了，气坏了，责怪莫言不守信用。
莫言也很无奈。张守仁只说拿去看，几天后却告诉他，小说将发表在《十月》上。
稿子，是一家刊物的“命根子”。
眼见约稿被人截胡，朱伟越想越气。
后来他通过找关系，才要回了《红高粱》。
《红高粱》在《人民文学》发表后，震惊了中国文坛。
同名电影，更是吹响中国电影进军国际影坛的号角。
从那时起，“莫言”这个名字，就载入了中国当代文学史。
母亲
一次，蔡康永问莫言：“如果只能给读者推荐一部你的小说，你推荐哪一部？”
莫言毫不犹豫地说：“《丰乳肥臀》。”
1994年，母亲去世，莫言悲痛欲绝。为纪念母亲，他仅用83天，便写出《丰乳肥臀》。
对莫言来说，母亲是他一生的痛。
在莫言的记忆中，最痛苦的事，是小时候和母亲捡麦穗。
60年代初，农民吃不饱肚子，经常去公家地里捡麦穗。
一天，看麦田的人突然来了。捡麦穗的人瞬间全跑光了，莫言的母亲是小脚，跑不动。
看守当着莫言的面，狠狠扇了他母亲一耳光。
他临走前，还没收了麦穗。
母亲跪在地上，嘴角流血，眼中透着绝望。
那一幕，让莫言终生难忘。
多年后，看守已经白发苍苍。一天，莫言与他在街头重逢。莫言想冲上去打他，却被母亲拉住。
母亲说，“当年打我的人，和这个老人，不是一个人。”
母亲宽厚仁慈的秉性，深深影响了莫言。
有一年中秋节，家里好不容易吃顿饺子。每个人，只有一小碗。
一家人正准备吃饺子时，一个老人拿着空碗上门要饭，莫言递给老人一碗红薯干。
母亲看见后，训斥了莫言。
随后，她把自己那碗饺子倒进老人碗里。
母亲不识字，但她常常能说出一些至理名言。
小时候，莫言因为长得不好看，经常被同学欺负。他为此痛苦不已。
每到这时，母亲总会说：“你不缺鼻子不缺眼，丑在哪里？再说即便是丑，只要你心存善念，多做好事，丑也会变美。”
莫言从小爱乱说话。
话说多了，错也就多了，为此给家人带来许多麻烦。
后来，母亲对他说：“孩子，你能不能不说话？”看到母亲难过的表情，莫言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多说一句。
刚开始写作时，他想起母亲昔日的叮嘱。
于是，便取笔名为“莫言”。
母亲和故乡，是莫言写作灵感的源泉。
1990年，莫言写作遇到了瓶颈。那年夏天，他回到老家，在葵花地里久久徘徊。
脚踏故乡的热土，他突然意识到，作家要写自己的根。
此后，他写出一系列高密往事，破了局。
争议
莫言获得诺奖后，随之而来的，除了赞誉，还有批评。
有人认为，他的作品名不副实。还有人认为，他的作品在抹黑中国。
大批记者纷纷涌向高密村。
莫言的一个发小说：
“莫言从小学习不如我好，打架也打不过我，干活也不如我。如果诺贝尔是一个锄地奖，得奖的肯定是我。”
其实，自从莫言成名后，围绕他的各种争议，就没断过。
1995年，《丰乳肥臀》出版。书刚一面世，就因为书名引发巨大争议。
该书出版前，编辑曾建议修改书名。
但莫言认为，“丰乳肥臀”是中性词，只有这个词，才能体现出小说的精神内核，即母性的伟大。
所以，他坚决不改。
后来，该书获得了“大家文学奖”，并获得了10万元奖金。
2001年，《檀香刑》出版后，第二天市面上就出现了盗版。
有一两年，莫言没有写长篇小说。盗版书商急了，那一年内，“帮”他出了三本书。
分别是：《引爆激情》《岁月情殇》《我有一个家》，都是色情小说。
不久，莫言收到来自专家和读者的严厉批评。
无奈之下，他发布了一个声明：
“我的书，你们随便盗版。但是，请不要盗用我的名字。盗名，是糟蹋我的名声！”
讽刺的是，莫言刚发布完声明，无良书商又“帮”他出了第四本书，让他苦笑不得。
但这也从侧面说明，莫言的市场需求极大。
粉丝众多。
作品喜闻乐见。
余华说：“莫言的小说，就是反精英道路。”
他的反精英，不是乌托邦式的，也不虚设空中楼阁。他用魔幻现实主义笔调，一直讲真相。
莫言曾说过，一个作家，最重要的品质，是敢说真话。
这种想法由来已久。
小学三年级时，老师带领学生们去参观一个苦难展览。
看着那些展品，同学们放声大哭。有人哭不出，也要假哭。
莫言为讨好老师，一直舍不得擦去眼泪。
所有人都在假哭，只有一个同学没有哭。他盯着众人，眼里流露出惊讶和困惑。
莫言给老师打了小报告。后来，那个同学受到了处分。
多年后，那个同学去世。莫言为自己当年的行为深深忏悔。
他由此有了一个深刻的感悟：
“当众人都哭，应该允许有人不哭。当哭成为表演时，更应当允许有人不哭。”
看见真实的人、事、情，
尊重人性的复杂，
不因短视而粗暴对待写作，
也不因反智，而在作品中将人的灵魂一刀切。
这就是一个作家的坚守，和良知。
向年轻人学习
有一年，他忽然开通了公众号。
新闻一出，立刻登上了热搜。
人一有名，就很难再放低身段。
在公众号里，读者却认识了一个真实有趣接地气的莫言。
有网友留言提问，莫言都会幽默回复。
比如这个。
再比如这个。
还有网友爱上了莫言的表情包。
跟着网友，莫言也学到不少“干货”。
有读者问：网上以你的名义流传的文章，到底哪些是您本人写的？
莫言如此回复。
很多人问莫言，为什么要开公众号。
莫言回答：“我想向年轻人学习。”
他认为，一个人想保持活力，就要不断学习新事物，接受新思想。
他不觉得自己老了，也没有封笔的打算。所以，他想通过写公众号，和年轻人多交流。
如今的莫言，仍笔耕不辍。
生命已入暮年，创作生命却依然青春。
他写下的作品，仍然成为无数人的精神家园。
读过他的文字，也许你会哭，会笑，会顿悟，会捶胸顿足。不论哪一种，都最终会令你深思。
真正的智者，胸中自有丘壑，心中自有山河。
真正的作家，眼中自有众生，笔下自有乾坤。
莫言，便是这样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