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那场婆

文摘   2024-11-16 18:01   陕西  

:王宝娟

五一收假第一天早晨的公交车上,我收到邻居小嫂嫂发来的一张微信图片:桌子上燃着两支白蜡,白蜡中间的香炉里敬着香,后面是一口盛满五色粮食的升子,仓促间还没来得及供上灵牌遗照,我知道,那场婆没了。

从我记事起到她过世前这几十年里,那场婆一直就一个样子,衣着朴素整洁,白里透红的脸上永远是乐呵呵的笑容,她好像停留在时光的某一阶段,中年时并不特别漂亮出众,到九十多岁了却也没有同龄人那样迟暮衰老。

她家辈分高,老早时住在村西头碾麦子的大场里,男女老少统统叫她“那场婆”。那场婆可是人见人爱的“香饽饽”,闲时她和老人们唠嗑,忙了帮这家看看娃,给那家晒场上赶赶鸟雀,不管在谁家,第一碗茶饭必定会恭恭敬敬先端给那场婆,姑娘媳妇们请那场婆到家里来,帮她们选老人寿衣鞋帽上的花样,指点小娃罩衫棉衣裤缝制的窍门,最后一定要挡下那场婆用了餐饭,逢年过节更不用说了,得看那场婆给谁家面子。

慢性子的小嫂嫂刚过门时不讨强势婆婆的喜欢,婆媳俩三天两头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吵着吵着以小嫂嫂被丈夫暴揍一顿完事。人们暗暗替小嫂嫂鸣不平,可真正打闹起来了,都怕惹到牙尖嘴利的婆婆和她暴躁易怒的儿子,只远远地摇头观望。几番折腾,那场婆看不下去,只要这边一有动静,拄着拐杖额顶上忽闪着头巾的那场婆就会急匆匆赶到,她才不是各打五十大板和稀泥式的劝架,我眼见过那场婆伸张正义,她厉声指责那个婆婆:“这么乖个娃娃,从嫁过来就把你妈长妈短地叫着,一句话没说完娃先看你的脸皮展不展,你给我说,这么多年了,你把你婆婆叫过一声娘吗?一张嘴,我娃他婆,我娃他婆!娃娃性子慢是慢,你咋不说人家干活多仔细?大碎人儿的衣裳给洗得干干净净,屋里地里拾掇得妥妥当当,谁像你?失急慌忙的胡日鬼,好意思说你快,你快了个啥眉眼?”接着她又说那儿子:“各人的媳妇要各人疼呢,像你这样,打坏了你给看不?娃娃怎么办?有力气没脑筋的玩意儿……”奇怪的是几次劝训下来,不光小嫂嫂更稀罕那场婆,她丈夫和婆婆竟然在那场婆跟前也越发低眉顺眼了。

前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村里来了一个衣衫褴褛捡破烂的老者,已经在有田伯家吃过午饭的那场婆不仅给拾荒老人擀了热干面,瓶子里装了泡好的茶,还把自己攒了多年摞在房背后棚子下的废纸壳全部打包送给了老人,临走时一再叮嘱对方背上的袋子沉,路上慢点别摔了,然后叹着气自言自语:可怜人么,可怜人……

那场婆只生了一个儿子,念初中时去河里耍水被淹了。我对那场爷的印象十分模糊,只记得早时他是一个木匠,走村串户打立柜、菜柜,写字台和棺材,那场爷不爱那场婆,他和邻村一个寡妇一辈子相好,做活挣的钱全贴补了人家,没木工活的时候他就给人家干地里活,儿子出了事,那场爷跟家里彻底断了联系再也没有回来过。难得的是,人们纷纷指责那场爷和那个寡妇时,那场婆竟然从不跟着附和诋毁,她有时沉默不语,有时会迅速换了话题,就好像这些事情与她无关,她是个局外人。慢慢的,人们也就不再提这些事了,谁知道,接二连三的打击让生性好强的那场婆背过人流过多少眼泪。就这乐观开朗的性格,不了解她过去的人不会相信那场婆是被生活磨砺摧残过的人。

那场婆是一个很爱好的老人,别看她年纪大,家里几乎一尘不染。春节是那场婆家里最热闹的时候,在外打拼回来的年轻人都喜欢去那场婆家里转转坐坐,炕上横七竖八躺一炕,玩手机的、说见识的,不亦乐乎,给人一种特别治愈的舒适感。她还很有意思,我有次走进院子,发现她背对大门抱腿坐着,旁边放着脸盆和一堆白色的裹脚布,我轻手轻脚走到她身后然后大喊一声“那场婆!”吓得她猛地哆嗦一下,扭过头看我,她竟然满脸通红,一边惊慌失措的埋怨我“你从阿达冒出来地……”一边一把扯过旁边的擦脚布捂在那只自己正在修的小脚上。她说她的脚太丑了,怕污了我的眼睛,怕吓到我,死活不让我看。到现在一想起那场婆当时那紧张可爱的样子,不由我就笑了。

去年十月份那场婆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到城里的医院化疗了几次,每次我都会去看,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小嫂嫂时不时会发些她偷拍到那场婆的日常给我:院边石桌旁晒太阳时安逸的那场婆;喝完中药咧着嘴巴眉头紧皱痛苦的那场婆;盖着花被被围在炕中间哈哈大笑,只三两颗牙的那场婆……

今年三月份我最后一次去医院看她,她瘦得皮包骨头,她吸着氧,腰里插着用来抽取肺部积液的管子。村里派来专门照顾她的小媳妇下楼吃饭去了,我剥了几瓣桔子想喂给她吃,她摇头,用微弱的声音吃力地告诉我,身上插的管子让她很不舒服,她想回家,她不能再拖累村里人了。她说政策好,人心好,养老加上低保还有村里人的照顾,按理说她老婆子剩下的日子展展妥妥,只怪自己的身体不争气,没福享受。

五一的时候,她已经起不来,脸颊深陷,浑浊的眼睛里没有神采,她拉着我的手,干瘪空旷的嘴巴颤抖着不让我离开……

八号我请假回家,她是十号下的葬。孤寡老人那场婆的丧事办得很隆重体面。搭棚子盘锅灶借桌凳,招魂的筒子引路的幡,几个混得好的年轻人出钱唱了一台搭脸着戏服的秦腔戏。埋人该有的规矩一应俱有,队里所有在外地工作的人,全都回来送她,人们放下手里的活计,来她家过事。她没有一个孝子,却有一院子挂了白的人,别家老人过世,帮忙之余人们还会打打牌,开开玩笑起起哄,但是那场婆的丧事,是我见过的最肃穆沉痛的丧事。从医院回来,那场婆就拜托我母亲帮她磨了三大袋面粉,吹鼓手、颂经超度的阴阳先生、招待的烟酒一次性的塑料杯子,甚至连下葬那天早上吃的豆腐馍馍她都提前托人帮她定好了,全村人在一个没有主人的院子里整整忙乱了五天。

我母亲说,5号下午送走了我,她过去那场婆家里,那场婆把老衣穿戴得整整齐齐躺在炕上,旁边放着她咽气后的用物,母亲还责怪了那场婆,嫌她穿成那样吓人。

埋了那场婆,我在路边等车,小嫂嫂哽咽着告诉我,那天晚上她端了一碗汤过去,穿着老衣躺在炕上的那场婆,迷迷糊糊断断续续的说:“唉……我梦着,大坡边的阳槐花开了,一片白,风一吹,香得很……香得很……”

作者简介

王宝娟,作者供职于陈仓养管中心

编辑:刘袁抒

审核:权丽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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