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东兴华美达酒店的楼上。目光越过国门楼、东兴口岸一桥和北仑河,越南的房屋与街巷清晰可见。夜幕降临,两岸的灯光渐次亮起,这是两国“邻居”每天打招呼的方式。天空下起了小雨,我隐约看到有人从对岸走来,手里撑着一把伞,肩上挂着一个篮子,篮子上还盖着一块布。这人风尘仆仆地,似乎赶了很远的路。
自古以来,闽粤沿海一带居民就有“漂洋过海,过番谋生”的传统。
每次过番(出国),行程短则二三十天,长则几个月。到达目的地后,侨胞第一时间寄信回国给家里报平安。闽粤方言将信称为“批”,国外寄回来的信叫“番批”。这第一封寄回家的信也就是“平安批”,侨胞通常会向先到的工友或工头借几块钱附在信中一起寄回。后来,大家就将这种“银信合一”信件统称为“侨批”。
侨批的源头,最早大概可追溯至16世纪中叶的明朝,那时已有不少闽粤沿海居民到东南亚地区讨生活。他们将挣到的钱连同书信托乡党捎回家,家中收到东西后,再支付一定酬劳表示感谢。之后,出现了专职的侨批投递人“水客”。水客四海为家,倚水而生,随船只往返于国内外。广东潮汕地区流行着一句俗语“九月尾,铜锣撑撑叫”,讲的就是水客的故事。水客乘船从国外将侨批送回来,有一定周期性,每年大致分为六期:正月、五月、九月三期为大帮;二月、七月、十月为小帮,其中每年农历九月以后少台风,大批水客乘船回乡。
随着侨批数量的增加,一些水客联合起来开设商铺,原有的商家也开始兼营批业,于是就有了从事侨批业务的批局、信号、银号。1840年以来,广东、福建、广西沿海一带的大批居民远赴东南亚务工或做生意,掀起了“下南洋”的热潮。侨批局也随之迅速发展起来,遍布闽粤桂和东南亚,原先的水客这时成了侨批局的批脚、送批人,与现代邮递员扮演的角色相差无几。
“有一块钱寄一块钱,有十块钱寄十块钱。”侨批局像枝蔓旁生的大树,扎根于海外,通过枝蔓将养分送回国内的万千个家庭。批局通常在国外设总庄,将所在地华侨的基本信息、家乡住址、亲属姓名等登记造册,并把副本放到国内分庄或代理点存查。每当侨批到时,国内分庄就会在楼前挂起一面旗子,告知乡亲们:有信到了。批脚过后会点对点将侨批送到侨属手里,然后收取“回批”(回信),侨属简要回复几句,一来说明银信皆收到了,二来也聊表思念之情。
在东兴侨批馆,我看到一封民国三十五年从新加坡寄回的侨批,上面写道:“黄氏吾妻收启:兹逢便,寄去国币三万元正,至时查收,以备家情之需也。庆乃二地老少平安。余言不陈,喜之胜也。”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已足见丈夫对妻子及家人的深情。
每个人对大山、大海和异域,都有自己的向往。防城港这个地方三者兼具,既有绵延不断的大山,也有辽阔无比的大海,从东兴口岸往外再跨一步就是越南。
防城港众多的河流中,知名度最高、名字叫得最响亮的当属北仑河。因为她是中越两国的界河,西岸是越南芒街市,东岸则是中国东兴市——著名的东兴口岸便位于此地。
“批一封,银几许,跨越山海,辗转归乡。”一句话,道尽了侨批在国人心中的分量。在通信极不发达的年代,远隔重洋的亲人们就是通过一封封侨批,交换个人的生活碎片,传递彼此身上的温度。外出者打拼挣钱,维持家庭生计;留守者照顾老幼,日日盼着游人归家。侨批不仅是柴米油盐的来源,更是维系家庭情感的重要纽带。从第一封平安批开始,一个家庭的命运就与异国他乡,产生了割不断的联系。
作家陈继明的长篇小说《平安批》里有这样一段文字:“从小就知道有一种家书,叫‘平安批’,在少年阿佛的想象中,人因此而分为两种,一种是寄平安批的人,一种是等平安批的人。”虽说人们通常将第一封寄回国的信称为平安批,但哪一次跨越山海的通信,寄信者与等待者最关切的不是家人是否平安呢?
一名姓陈的澄海侨胞在泰国谋生,听闻家中母亲不慎摔伤,立即来信问候,并寄回款项。“今天由朱锦渠邮信内云及,母于上月底不幸跌伤,势颇严重,恕儿在外未能晨昏侍奉,实感遗憾。伤势如何,祈祷示如,兹附港银伍佰元,为大人留身边零用。”同时,他还给自己留守老家的长子去信,叮嘱其务必要细心照顾好祖母。无论在什么年代,家中有男丁照料,日子总不会过得太艰难。
然而,许多过番谋生的家庭,留守家乡的多数是女性。她们既要照顾老幼,又要料理家务和田地,咬紧牙关,用柔弱的肩膀撑起了家里的“半边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家中大小平安,阿妈大儿虽有小病,尚幸托天之佑,已渐告痊……乡下强徒虽思非礼,惟妾自知矢志坚贞,恪守妇道。”这是一位妻子寄给丈夫的回批,讲述家中的情况,倾诉对丈夫的思念之情。在信中,她还谈及自己险些遭人非礼的委屈,让丈夫千万不要听信流言蜚语。
侨批不仅是家书,也是民间的“史书”。汕头市有一封写于1940年的回批,共1000多字,侨眷陈翠环在信中向丈夫细数了日军的暴行:“不过目下日军,终日三五成群,入人家巡行,无敢阻者。他藉言欲寻松木和手枪,明欲寻妇女和贵重之物。”东兴侨批馆也存有一封珍贵的侨批,上面写着“兹收到柳城龚滚先生捐购机款项坎金拾元伸大洋”,落款为“加拿大安省驻都朗度埠华侨统一抗日救国总会”。这是抗战时期,广西柳城籍侨胞龚滚为国内购买飞机进行捐款的专款存单。数十年过去了,存单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我依然能感受到其中的滚烫与赤诚。
侨批因为承担着汇兑的功能,实际上也是一种金融产品。侨批从国外递送到侨眷手中,辗转万里,首先依靠的就是“诚信”二字。
采风团在东兴侨批馆参观。
起初,因为缺少专门的汇兑机构,华侨只能将现金寄回国内,再折现为金银铜等金属货币。侨批局发展起来后,侨批汇兑方式也变得更为多样化,分为信汇、票汇、电汇三种方式。大宗的款项一般通过票汇、电汇进行,普通家庭的小额款项主要通过信汇方式。尽管侨批是一种金融产品,但批局并不是只当生意来做,而是处处为侨胞侨眷着想。有的侨胞一时周转不开,无法按时给家人寄批,甚至可以到批局赊账,让批局先行垫款,待收到其家人回批后再来还钱。
侨胞与批局之间的信任是双向的,批局不辜负侨胞,侨胞心中也有一本明白账。一次,漳州天一信局负责人郭有品从菲律宾乘船返回福建途中,突然遭遇风暴、船只沉没,他虽然侥幸死里逃生,但其身上携带的800银圆侨款却丢失了。然而,郭有品并没有推脱责任,他回到家中变卖田产,对照着名单款项一一赔偿。在异国打拼,有的出人头地,也有不少人身死他乡。原泰国银信公会秘书长张鸣山在一篇文章中回忆道:“有一位常客是任职某米行的厨夫,回批复来时已病入医院,临终前念念不忘,拿出身上一页回批,告知亲近在他身边的人,此封回批款尚未还批馆。”这名厨夫离世后,竟然真的有人来帮他还钱。
无论是水客时代还是批局时期,侨批始终都与“信”字同在。侨批从业者以“诚信”经营,为侨胞寄送钱款和家书。有时甚至带侨眷出国寻亲,或者带侨胞回国认亲。而那些附寄的信件,则成为了这段历史的重要见证,被国学大师饶宗颐誉为“海邦剩馥”“侨史敦煌”,具有十分重要的史料价值。2013年,侨批档案以其“真实性、唯一性、不可替代性、罕见性和完整性”,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遗产名录》。目前,各类文博场馆收藏的侨批数量有20多万件,还有相当数量的侨批散落于民间。它们是华侨与侨眷的共同记忆,也是一个国家的记忆。
在东兴侨批馆三楼,负责人林惠江先生通过一则短片,将我们带回了那个“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年代。林惠江并不是广西本地人,祖籍在广东揭阳,祖辈父辈都曾在泰国打拼过。因此,侨批这个词很早进入了他的生命里。后来,他应征入伍,在广西度过了10多年的军旅生涯。1979年,从部队退伍转业到柳州开关厂工作,后又进入柳州市外办的对外友好服务处。因工作需要,林惠江经常往返于中越之间,对侨批发展历史特别是东兴汇路历史产生了浓厚兴趣。多年来,他一直在东南亚和国内各地收集侨批资料,2016年出资将东兴侨批馆租下并进行修缮,现在馆内已收藏有侨批100多件,还有许多各类珍贵照片、书籍、物品。
下楼时,林惠江热情邀请我们到家里。没想到,他的家竟然就安在侨批馆对面,抬头就能看到侨批馆大门,以及那尊脚着草鞋,背着雨伞和篮子的送批人塑像。送批人保持着行走的姿态,也许,他还有一封信要送。这封信来自遥远的过去,收信者就是在未来的某一时刻,走近东兴市建设街28-123号的某个人。
李富庭
广西作家协会、广西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诗歌月刊》《广西文学》《延河》《星星·诗歌理论》《江南诗》《中国艺术报》《文艺报》等刊物,入选多个选本。2024年5月,受邀参加“共赴海边山·相约防城港”文学名家走进防城港市采风活动。
来源| 防城港市新闻网-防城港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