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费赏好文】《陈菜菜文学》第113期好文投稿阅读推荐

2025-01-06 18:30   四川  

刘顺才
刘顺才,男,1982年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之后供职于《昭通日报》,先后担任过报社政文部主任、编委等职务,职称为主任编辑。本人长期从事报纸编辑(主编政文及文艺副刊版)及新闻采写工作,在职期间,有大量记实文学作品获省级以上奖励。现已退休,退休后开始从事小说创作。


记实文学获奖作品有下列各篇:记实小说《一串难忘的耳坠》获1990《云南日报》云南省优秀新闻二等奖;《堕落在黄色毒雾里》获1993年《春城晚报》“腾龙杯”记实作品三等奖;散文《水,生命之泉》获1991年全国第三届报纸副刊好作品“优秀作品奖”;记实文学《乌蒙壮士魂》获成都军区《西南民兵杂志》1991年优秀奖;特写《宁边现在怎么样了》获1997度全国少数民族地区州盟地市报第十届新闻奖二等奖;记实小说《无形战线鏖战急》获第七届云南省”万利达杯“”好新闻二等奖。报告文学《千名农民工》获第二十二届(2006年度)云南新闻奖三等奖及第二十一届(2006年度)中国地市报新闻奖三等奖等。杂文《灵龟神话的终结》获云南杂文学会颁发的云南杂文三等奖。


《陈菜菜文艺》第113期


人这一辈子

                     (一)
蓝涛名到死也不会忘记那个晦暗的早晨:他与爹寄住的牛棚外,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乌云很低,低得都快压倒牛棚了,凉风一阵阵吹进棚内,让人直打寒噤。爹躺在一堆谷草上,弥留之际,抬起只剩枯骨的手臂,抓紧他的手,空洞无物的眼盯紧了他看,半晌才颤抖着嗓音,断断续续地交待道:“名名我儿,你要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有块耕地!”
那时涛名的母亲已死多年,而他也才七岁左右,还不知道耕地有多重要,重要得在爹临死前,都放不下心来。
他犹豫着未能当即回答。因为,爹经常给他讲的一件事,让他不能干干脆脆地答复爹:原来,爹生病前,最爱拿他出生时的情景来当闲话唠叨了。爹说,你刚落地,就呜呜啕啕地哭个不停呢,就算是妈妈把奶头硬塞进你嘴里,也是吸吮几下,就甩开奶头,又哇拉拉哭喊起来。爹与你妈无奈,听说乡集上有位算命先生算得很准,便将你抱去给先生看。
先生认真问了生辰八字后,对你端详半晌,不吭一声将你递给妈妈,转过头去不吭声。爹追着问了好大一阵,先生才慢慢说道“这孩子命中为土所克,生来命苦,恐怕得哭一辈子了!”
爹再问:“可有解法?请先生赐条活路。”
先生搬弄着手指,翻滚着白眼仁道:“要让他命不苦,除非他远远离开黄土地!”
既然算命先生都说了,要摆脱苦难,“除非远远离开黄土地!”。可怎么爹偏偏在弥留之际,恋恋不忘的却是要有块耕地,还要让他发誓。这不是与爹平时回忆的那些个事,很矛盾吗?
爹见他迟迟不答理自己,嘟囔道:“农民哪能没有土地呢?那还怎么活!你不给我个明确答复,我死不瞑目啊!”说罢,眼中流出混浊的两行泪珠,象一片枯叶般的脸,竟痛苦地痉挛起来。
涛名不忍心看到爹的痛苦,便抖抖索索地哭喊着,对爹发誓道:“爹,你放心,我一定要有块耕地 。”他爹的脸上仿佛被刀刻了条痕,忽然浮上一丝笑纹,嗓眼中“咯登”一声,就此咽了气,丢下小小的他,独自生活。
穷人的孩子懂事早,虽说才七岁多点,自爹死后,他一直在琢磨爹咽气前的那番遗嘱。为什么别的都不交代,偏偏只说那云里雾里的什么耕地呢?
村中殷实户郑存仁名誉上收留了蓝涛名,实际上让他给自家放牛,当长工用。有一天,涛名心中实在憋不住,便将爹临死前的嘱托,讲给郑存仁听。他问道:“伯伯, 算命先生说我命上为土所克?必须远远离开黄土地,才会有好日子过。这是真的吗?”
郑存仁托着一个黄铜制作的水烟壶,呼噜呼噜的吸了两口后,呵呵一笑道:“一派胡言!离开黄土地?这怎么可能,中国农民祖祖辈辈,就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过来的,千百年来,谁离得开黄土地!不过,虽说如此,你蓝家几代人,从你爷爷小时开始,就从没有过属于自己的哪怕一分黄土地。其实,早些年你曾祖父也有些田、地,可惜,他不学好,年轻时染上了抽鸦片瘾 ,吃喝嫖赌无一不占,加之又生性好吃懒做,有事无事都要往乡街子上跑,一去就钻进鸦片烟馆里,抽鸦片。他有好大点浓血嘛,染上这种恶习没半年,便把家中那几亩田、地抽光了。好好一个家业,活活被他挥霍一空。传至你祖父时,已是赤贫了,从此你们蓝家三代人,就只能出卖劳动力当佃农,受人雇佣劳作,勉强糊口。“”
   “你爹临死前让你发誓,要求你拥有自己的耕地,这也是他整整一生中埋在心底的大事啊。”
     蓝涛名还是不太明白,便又追问道:“可他干吗又要对我经常唠叨,算命先生那句话,说,我要摆脱苦难,就必须离开黄土?”
郑存仁有些不耐烦了,责备他道:“你个小孩好好放好牛就是了,想那么多干啥。算命瞎子的话,怎能相信嘛。土地才是实在的,庄稼人的吃穿住行,都是从土地里生出来的啊!”
涛名对土地刻骨铭心的渴望,是他在十一岁那年。他与村中一群小伙伴在山上放牛,郑伯伯给的两个地瓜早给吃完了,可天色仍还早,不能下山。此时正是长身体骨的时候,两地瓜根本解不了饥饿。
一块上山放牛的小同伴蓝涛柱,与他是不出五服、在同一个祠堂里拜祖宗的族间兄弟,虽不算至亲,至少也是亲戚吧。这时,从怀中掏出一个煮熟的玉米棒,当着蓝涛名的面就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边啃还边用他那沙哑的嗓音,炫耀自家地里的玉米棒道:“瞧,这玉米棒,好甜好嫩!”说着,还故意伸出舌头来,在嘴边舔。蓝涛名被惹得很谗,直咽口水,也想啃上一口,便搭讪道:“你哪弄来的玉米棒,能不能让我吃一口!”
蓝涛柱斜睨了他一眼,又用他那沙哑干涩的嗓音骄傲地说:“我家地里掰来的呀,新鲜脆嫩,真好吃。你也可以去你家地里掰呀,大人不会责怪的,这是晌午呀,该吃的。”
涛名很不高兴涛柱的这种骄傲,故意挖苦他道:“你是玉米棒吃多了吧,嗓子都被你吃沙哑、吃干涩了。嘿嘿。”
“吃玉米棒才不会把嗓子吃沙哑哩。告诉你吧,是我小时候大冷天不小心,跌到小河里,被冷水激坏的,留下了病根,从此说话就沙哑干涩了。你家没有土地,吃不上玉米棒,你就乱说,有本事你就去郑伯家偷一个吃嘛。”
蓝涛名记住了,第二天放牛前,他就跑到郑伯家地里掰了一个。谁料,当天傍晚,涛柱就向郑伯告了密,说他偷吃郑伯家的玉米棒。平时看上去很和气的郑伯,竟当着涛柱等小伙伴的面,在地边埂子上,搧了他一耳光。还骂道:“有本事到自己地里掰!”
鬼才相信,命被土克哩,没有耕地才真正是命苦!也就是从这时起,蓝涛名决心要有自己的土地。那晚,他躺在牛棚里的稻草堆上,摸着被郑伯打得火辣辣的脸,哭了一整夜。没有人对他说句温存的话,只有郑伯家刚出生不久的小牛犊,善解人意般轻轻用舌头舔着他脸上的泪珠。他哭了半晌,渐渐悟出爹临死前非要让他发誓的原因 。
上山放牛时,他痴了般怔怔地站在别家地埂上发呆,看着看着,竟蹲在人家地埂上,伤伤心心地抱头痛哭。这时,放牛的小伙伴围在他周围,涛柱还说着风凉话:“有本事到自家地埂上哭!”
涛名用手背狠狠擦了擦脸上的泪珠,“霍”地站了起来,冲着涛柱吼道,“走着瞧,我对我爹发过誓, 我一定要有块耕地 。” 
从此,蓝涛名对土地的渴望,便根深蒂固地长在心上了。为此,他狠下心来去努力。每天放牛时,除了按规定,给郑伯割回一棝青草外,牛进厩后,他不休息,揣着两个土豆,独自一人又上山去砍柴,直到星星上齐时,才揹着柴到集市上售卖。每晚下来累得全身骨头疼,在谷草堆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他就从枕头下,拿出卖柴所得的铜板数数。存到一百枚时,他兴冲冲拿到集市上,准备买地。大人们知道他的意思后,都笑话他:“孩子,这点钱,买个毛厕的坑都不够,想买地?!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再别妄想了!”
他收起铜板,满脸坚毅,一字一顿地对笑话他的大人说道:“哼,买不起,我总挖得起。开荒!总有一天我要开出一片耕地!” 
 在坡上,其他小朋友都聚会在一起,斗蟋蟀,翻跟斗,互相抱着摔交,玩得很开心。 过去,涛名也很喜欢与大家在一起玩,自从下决心开荒后,不再与他们鬼混了。不管涛柱怎么招呼,他都不与他们玩,而是到处寻找、到处考察,希望能找到一处可以开荒的坡地。终于,就在他放牛的山坡上,他相中了一小块坡度不大,较为平整的向阳山地。
    他趁月色皎好,溜到选好的坡地边,两手握拳,掷地有声地对着浩茫的苍穹,大声喊道:“爹,你放心,从今天起我要为有自己的耕地出力了,我要开荒,开荒!”
从此,每当上山放牛时,他就独自背着竹篓,去那块坡地上,捡石块。每天都要背五、六竹篓的石块,丢到背阴的山凹处。多数石块是嵌在土里的,没锄头挖,他就用手抠,经常把手指搞得流血。  但他忍着剧痛,从不中断。
蓝涛柱十分不解,问他:“你捡这些石头干啥,快来与我们一起玩吧!”
他头抬得高高地,大声回答:“我要有自己的土地,我要吃在自己土地上长出来的玉米棒!”
大家都取笑他,讥讽他是傻子。蓝涛柱朝他竖起中指,眯着双眼尖声说道:“就凭你一个嫰娃娃,想要开荒,有自己的土地,做梦去吧!”
但他不为所动,仍坚持不懈。秋天,成熟的季节,满山坡的浆果。每天上山牧牛时,别的小朋友都邀约一块,四处去采摘山上的浆果解谗。只有他背着一个小背篓,佝偻着腰,在选好的坡地上捡石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管蓝涛柱他们怎样讥笑他,也不管朋友们怎样劝告他,他始终不为所动,一到了山上,把牛牵到草长得茂盛的地方,自己便开始捡石头了。
他的犟劲、韧劲感动了村上一个小姑娘。这女孩名叫陈玉珍,长得十分俊俏,也很勤快。她每次上山找猪草时,只要看到涛名在捡石头,都会把小背篓放到一旁,去地里帮涛名捡。
火辣辣的太阳,象个大火盆似地挂在天上,动一动就浑身是汗。其余放牛的牧童朋友们,有的各自找好阴凉,躲到大树下,呼呼睡觉去了。有的则脱个精光,跳到小河沟里玩水去了。只有涛名仍佝偻着腰,在清理地块上的石渣。他揹起一篓石头,挣扎着站起来,不料,眼前一黑,便一个跟斗栽到地上。好半天醒过来时,他的额头摔破了,鲜血如丝线般沁进地中。他胡乱扯了把青草,揉碎敷在伤口上。低头一看,脚下的土地上,已被血沁得鲜红。他忽然不感到痛了,兴奋地抓起那被血沁红的山土,大喊道:“这是我的土地,我的土地,我的血染红了它!”
终于,那一小块坡地上的砾石,硬是被他用背篓背干净了,坡地上除了野草及一棵灌木外,看上去干干净净,象富人们的手帕。这意味着可以正式开荒了,他跪在土地上双手伸向蓝天,“爹妈,我们家快要有耕地了,等玉米种出来后,儿子会掰下来给你们上坟!”
可是,没有锄头怎样开荒呢。蓝涛名发了狠,用粗树枝翻地,然而累了两天,汗出了不少,面前的地别说翻松了,就连一点明显的痕迹也没有。
一定要有锄头!于是,他每天都要拼命钻林子打柴,傍晚都背到集市上贩卖。后来,有个过路歇店的马帮马锅头告诉他,每天割捆青草,会给他个好价钱。于是,他除了打柴又割草,每当下山时,嘴里吆喝着牛群,胸前抱着一捆青草,背上背着一捆干柴。
     终于,攒了些买锄头的钱!可是,进铁匠铺后,才知道这点钱仍然不够。没锄头还怎么开荒啊,他急得一下子就哭出声来。
 铁匠师傅见他哭得可怜,便问他道:“为什么大人不来,让你来?”
“我是孤儿,没大人了。”
“那你买锄头干嘛?”
“我想要有自己的土地,所以,买锄头准备开荒用!”
“你?开荒?”
涛名挺直胸膛,抹去眼泪,昂声回答道:“是我,我要开荒!”
铁匠师傅受到感动,慷慨地捡了把刚打好的新锄头,递给涛名道:“好个有志气的孩子,这把锄头我送你了。”
涛名硬把那点点钱,往师傅口袋中塞:“我不能白要别人的东西。”
师傅仍然将钱还给了他,笑了笑,调侃他道:“这样吧,我们说好,等你开的荒,有了收成,煮几个玉米棒来我尝鲜。”
那天,他在坡地上高高地扬起新锄头,只见晨光照在锄头上,反射出银亮的光芒,把他的双眼也照亮了。第一锄新土被翻炒了出来,黑油油地爱煞人。他扑到地上,双手捧起新土,放到嘴边不断地吻,口中喃喃说道:“我家的地、我家的地!” 
然而,开荒这活可不是闹着玩的,刚刚才在山上挖了两天,他的两手掌,便都起泡了。手一握到锄把上,就如针扎一般钻心的疼,全身骨架也累得散了一般,周身酸痛难忍。涛名小小年纪就尝到失眠的滋味。没人来安抚他,只有夜凉的风,从他身上掠过。他哭了一阵,索性从谷草堆上坐了起来,仰头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仿佛是宣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坚持下去,才能拥有耕地!”
    这天晚上,他躺在谷草堆中,在朦胧月色下,捧着磨破了的双掌,伤伤心心地痛哭起来。 他动摇了,觉得应当放弃。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涛名别哭了,你出来。” 他吓了一跳,这样的晚上,谁还会来叫自己呢?他不敢应答,屏住气偷偷地趴在草堆上张望。
一个纤秀的身影,躲在棚外的梨树后,声音又从树后传了过来。这次听真确了,是玉珍!
涛名也轻声喊道:“玉珍,你还没睡呀?”
“哪能睡得着呢,我猜想这几天你的手一定很疼,我把我妈准备用来裱鞋底的旧布,扯了两条来给你。你挖地时缠手掌上,就会好过些!不要放弃,坚持下去。你自己过来拿吧。”说完玉珍把布条挂在小树枝上,身影一闪,飞快地跑开了。
涛名在梨树下捡起那两条厚厚的粗布,一种莫名的温馨蓦然冲上心头,好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并不孤单,有人在支持我,不能放弃,对,绝不能放弃!”
用布条缠住手掌后,挖起地来,不觉得特别疼。开荒的进度,明显快了不少,活也干得顺当多了,可是,没两天布条就被磨破,手掌又沁出血来了。好在,玉珍不知什么时候,已将新的布条,挂在梨树枝上了。涛名摩挲着布条,再没有放弃的心思,他知道有人在盯着他,在关注他。那双躲在暗处的眼光,给了他力量。 不久,涛名发现自己的手掌上已有厚厚一层老茧,开荒时,不再发疼了。 
就在解放前一年,当他满十七岁时,硬是被他开垦出一小块可以耕种的土地来了。 尽管只有屁股大一块地,可这是自己开荒开出来的耕地啊,少怕什么,这千真万确是自己的土地啊。从爷爷那辈起,三代人的梦想,在他的锄头下实现了——凭他的双手,开出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为了纪念,地中央的那棵灌木被留下来了,没有砍去。他在已被挖得十分松软的坡地中,围着那棵灌木,尽情地翻跟斗、跳跃,只觉得脚下软乎乎的,象一片云,踩上去十分惬意十分舒服。他大声喊着:“去他妈的算命先生,老子不怕被土克,拥有自己的土地,才不会遭罪啊!”
日子过得很快,不觉就听到遍山的杜鹃鸟叫了,点种玉米的节令到了。可到哪儿弄种子呢?他身无分文,真急死人了。正在他一筹莫展之时,山坡上来了玉珍姑娘,她用衣襟兜了一捧颗粒饱满的玉米,老远就喊他:“涛名哥,我给你送种子来了!” 
幸亏,玉珍替自己想到!涛名张开双掌,陈玉珍捧起玉米,松开自己的双掌。 玉米粒象一条细细的金色链子,从她手指缝中流淌到涛名手中。猛然,他心中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理体验,他的脸红了,想说点什么,嗫嚅了半晌只说道:“等玉米熟了,我给你煮棒子,让你第一个尝新!”
玉珍瞥见涛名的脸红了,不知怎样,自己的脸也一下子红了起来,便推开涛名道:“谁想吃的你的玉米棒了,人家是看着你勤快,佩服你,才给你送玉米种。”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跑去,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叮嘱道:“播种时可别忘了给它施肥。” 
为了玉珍一句话,他只要有空,就兴冲冲地担着竹箩,把山上的牛马糞,都捡到自家地中。他懂得这块小小的坡地,是开荒得来的,地不肥,要想种出好庄稼,就必须尽量多地施肥。于是,他养成个习惯,只要出门,就都背着个竹篓,把一路上的牲口糞,都捡个干净。
    皇天不负有心人,不久,新开垦的土地里,茁壮的玉米杆已长得高高的了,好象给枯黄的山坡,佩上一块碧绿鲜艳的绿宝石 ,刚吐出的穗,色彩鲜艳,有红有黄,风过处,便像绸缎般舞动起来。那光景,真是爱煞人!
风过处,玉米地里会发出一阵阵悦耳的沙沙声,仿佛谁在弹琴。他有事无事,都要呆呆地坐在地边,聆听这美妙的琴声。有时整夜就睡在地沿边。
不久,大个大个的玉米棒就长出来了。他没忘记自己对玉珍的承诺,在自家地里,选了几个果粒最饱满、个头最大的玉米棒,拿回去煮。他看着炉子里窜得老高的火焰、锅里翻腾的沸水,心中涌出了万般柔情。 他想,这可是自己自已亲自种出来的啊,最重要的是产自自己开出的坡地!这种新鲜的感情体验,恐怕就是郑伯那个上大学的儿子,经常说的“爱”了吧,想到这,他对着快煮熟的玉米棒子真诚地喃喃说道:“玉珍姑娘,等我有了更多的土地,我一定要娶你回家!”
除了给玉珍送熟玉米棒外,他也捡了几个大的,恭恭敬敬地摆到父母的坟前,跪着说道:“爹、妈,这是我自己开荒种出来的玉米棒,是我们自家土地里成熟的玉米,孝敬二老,你们先尝个新吧!”
祭奠了父母,他坐在坟前啃吃玉米棒,入口时甜津津地,比什么都好吃。他笑了,大声笑了。可是,嚼着嚼着,口里却苦滋滋地,心里难受,不禁就放声大哭起来,喊道:“祖父,爹,你们两代人都没吃过自家地里的玉米棒啊!”。
秋风渐凉,地里的庄稼都变黄了,是该收获的时候了。这天,他特意给邻居借了对大的箩筐,下地里去收获玉米。可是,正当他兴冲冲地掰着玉米棒时,郑伯来了,站在地头虎凶凶地吼道:“你成精了,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敢私自来收庄稼!还有王法没有?”
涛名顶了一句道:“伯,我在自己开出的地里,收获辛劳果实,不用先向你打招呼吧!”
郑伯发火了,用劲跺着脚下的玉米地:“狗屁,你的地!我起初听蓝涛柱说,你在开荒种地。起初我还不相信你有这个胆,今天我亲眼看见了,你果真还胆大妄为。”郑伯指着那片坡地,有理霸道地训斥道:“好让你明白,这片坡地,全都是我家的祖坟山。你妄自在这里开荒,是要吃官司的!好了,看在你这些年给我放牛的面上,我不根究你。但你必须出点地租给我!”
“什么?你家的祖坟地,怎么从来就没听你说过!”
“你是保长还是县长? 我家有块袓坟地,还得先向你备案!地里那棵灌木丛,就是我当初亲自种下的,你赖不了,你再说,我就去县衙门告状了。”
人在房檐下哪得不低头,天!自己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荒地,竟成了郑伯家的祖坟地。蓝涛名从来没见过大世面,年纪太小,也不敢据理反抗,听说要上衙门,先就怕了,只好问郑存仁道:“那这地租该怎么交?”
郑存仁得意地笑笑,随口说道:“我也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不狠,租子就交小一担吧,当敬我尝个鲜。嘿嘿。”
交了地租后,收获所剩不多,但他十分珍惜,不敢糟蹋,把粮食都认真存到父亲留给他的一个半截坛子中,准备来年留做种子用。就算这么点劫后余生的种子,他也爱得什么似地,夜间睡着睡着,又会忽然醒过来,凑到破坛前看啊看啊。可越看越气愤,握紧拳头,对着满天繁星哭喊:“天啊,这是哪来的理,我花十几年的时间,开垦出来的荒地,却成了郑伯家的祖坟山,还得交租。爸妈,我苦啊苦啊!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有我自己的耕地?”
(二)
一位伟大的巨人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庄严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
神州大地迎来千年未有的天翻地覆!受苦受难的农民就要翻身了! 不用涛名再苦盼,他很快就要有属于自己的土地了!
土改工作队在农民们的敲锣打鼓声中,进村了。
土改工作队进驻蓝家村后,队长魏观正便立即开始了划分阶级成分的摸底排队工作。他带领年轻的队员们,在村上访贫问苦。白天他们与农民一起下地干活,一起流汗;晚上便逐家逐户地进行访问,与农民拉家常,话农事。很快,工作队便取得广大农民的信任,通过半个多月深入而细致的工作,摸底排队,终于把村里的基本情况摸了个准,确定了土改依靠的对象及革命专政对象 。 
     蓝涛名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佃农,是连续三代的赤贫雇农,是农村中当之无愧的无产阶级;加之六、七岁上便成了孤儿,从小便给村里的财主郑存仁家放牛,还未成年,就成了被剥削者。可谓根红苗正,苦大仇深,是天生的革命种子。土改那年,他刚好进十八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
     革命的依靠力量非他莫属!不依靠他,还能依靠谁!当然,土改工作队在调查的基础上, 同时也确定了蓝涛柱、张老六等几个苦大仇深的青年农民,为在该村展开土改工作的基本依靠对象。 其中蓝涛柱不仅如他所说,苦大仇深,而且能说会道,有一定宣传鼓动能力,当然也是骨干了。

 但涛名的反应却有些不尽人意,除号召参加的会议,他从未缺席迟到过外,却一直没有主动靠拢工作组的意思,仍然整天卖力地去山上放牛。
土改工作很快就要进入攻坚阶段了,必须将已确定的骨干充分发动组织起来。这天,魏队长带领队员们,气喘吁吁地来到蓝涛名放牛的山上,动员山上干活的人 。队长魏观正还在老远,就冲蓝涛名喊道:“蓝涛名,你是个勤快的好小伙,我想与你交个朋友,可以吗?” 
小伙伴们都羡慕了。蓝涛柱有些妒忌地拍拍涛名的肩膀:“只有憨包才会拒绝哩。快迎上去说好啊。”
蓝涛名有些迟疑,怯丝丝的嗫嚅道:“人家是工作队长,我够格吗?”
魏队长几大步跨到涛名面前,取下肩上挎着的军用水壶,递给涛名,亲切地问候:“歇歇吧,坐下喝口水。你上过学没有?”
他的回答让队长一阵心疼:“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没钱供我上学,我从小就给郑伯家放牛,端自已的饭碗了。”
队长拍拍他的肩,夸奖道:“你自幼便苦大仇深,加上根红苗正,正是当前土改工作进入关键阶段要用的人才啊。你要积极投入当前我们正在开展的工作中。”
    蓝涛名有些高兴,也有些迷糊,望着队长嗫嚅道:“投入工作管饭吗?”
队长呵呵大笑道:“管饱!”
魏队长见蓝涛名抽打着牛鞭玩,劈头就问道:“你敢不敢抽村里的地富?”
“敢啊!”回答是肯定的。
“你敢不敢斗争郑存仁?”
提到郑存仁,蓝涛名就有些犹豫了,结结巴巴地嘟囔道:“郑伯,对我好,是他收留了我,让我从小就在他家干活。他没欺负过我。我爹去世时,他还给了爹几块薄木,请人钉成木匣装埋了我爹。郑伯是好人,我狠不心来斗他。”
队长皱起眉头道:“你被他剥削、压榨了十来年,还蒙在鼓里夸他好哩。”
蓝涛名满脸的迷糊,瞪大眼问道:“怎么是剥削、压榨呢,我替他上山牧牛,他管我饭吃,扯平了嘛。”
魏观正队长提高声音,招呼坡上干活的人:“大家都聚拢过来,我给大家讲些事。”
大家好奇地聚拢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张老六不解地提问:“队长说蓝涛名受郑存仁的剥削,我怎么看不出来。”
蓝涛柱当即反驳:“队长都说了是剥削,那就肯定是剥削了。”“郑伯养活了蓝涛名,怎么是剥削呢?”又有人提问。
魏观正队长,扫视了大家一眼,详细剖析:“怎么不是剥削呢?! 蓝涛名自从六岁起就给郑存仁放牛。 可是,直到现在,他从没付过一文工钱给涛名,每天几个熟土豆,就打发了他。乡亲们,那一点点吃的,远不值他付出的那些劳力。”
有人嘟嚷;“这也算剥削吗?”
魏观正掰着手指,给大家算账:“我按时下最低报酬,替蓝涛名算笔账,就算每天应付一枚铜钱吧,一年下来,也就是三百六十枚,十年就三千六百枚!即使刨去每天几个土豆的开销,十年来,他也从蓝涛名身上榨取了至少三千枚铜钱!乡亲们,这还不算剥削吗?最可恨的是,他吸了人血,还要美其名曰,收养了他!”
蓝涛名似懂非懂地嘟囔道:“按你这么一算,他还真的剥削了我哩,可是他有这么凶吗?”
魏观正队长语气沉痛,继续给大家剖析:“他还有更凶的呢!”队长指着不远处蓝涛名开垦的荒地控诉:“那小块地,明明是蓝涛名化了十多年功夫,流血流汗开垦出来的荒地,却成了郑家的祖坟山。据我们调查的结果,郑家根本就没有什么祖坟山在那里!这就是讹诈、是明抢暗夺!蓝涛名在自家开荒的土地上耕种,却要向他交租。这不是剥削是什么!”
只要一讲起开荒的事来,蓝涛名气就不打一处出,只见他双眼圆睁,双拳紧握,瞪大眼问队长道:“我开荒的地方,真的不是他家的祖坟地?可他说地里的那棵灌木,是他亲自栽的哩。他难道骗了我?”
魏队长肯定地点点头,以不容分说的语气说道:“我们做过深入的调查,你用十多年才开挖出来的荒地,千真万确不是他郑家的什么祖坟地!他这是欺骗,是强抢霸占!大家说说郑存仁可恶不可恶?该斗不该斗嘛?”
蓝涛名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往头顶冲,他“霍”地从坐着的草地上,站了起来,“啪”地一声,挥响皮鞭,对魏队长说道:“我这就去把他狗日的捆了来,大家斗!”
队长呵呵笑着,坐着不动,拉了拉涛名的裤管道:“一切按政策来,你先有个思想准备就是了。”接着他站起身,放大声音对山坡上放牛的,打草的,干农活的乡亲们宣布:“我们很快就要开始斗争地主老财,斗争会结束后,就要分田分地分浮财了。从此,你不们不再当雇农替别人家干活了。”
“分分分田分地地地!”蓝涛柱兴奋得眼睛发亮,结结巴巴地用他那沙哑的嗓音问道:“你是说,我我我们家卖给郑伯的那些田、地都可以要回回回来啰!”
原来,涛柱家早几年还是有些田地的,若按当时财产划分标准,怎么说也是个富裕中农。但解放前几年,他母亲生病,没钱医治,只好卖了几亩地给郑存仁。所以,工作队划分阶级成分时,涛柱家成了下中农,属于革命依靠的对象。  
魏队长当然了解这些情况,亲切地拍拍他的手背道:“当然不能全要回,要回你家就成富裕中农了 。土地是分给大家的 !”
蓝涛柱是聪明人,魏队长刚才对大家说的一番话,在他心中激起巨浪。他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一个巨大的变化就要降临,一个发展自己的机会就摆在面前,不能落在涛名后头。  
但蓝家村的土改工作,却遇到个麻烦。原来,蓝家村实在太穷了,工作队竟找不到一个可划为地主分子的对象。就算郑存仁吧,以他家现有田地划分,顶多也只能划个富农成分。搞了这段时间的工作,如果只抓到个富农,这实在有损工作队的声誉。因此,工作队长魏观正下令强化调研工作,务必要抓出个大鱼。
    蓝涛柱踅进工作组驻扎的小院,在办公室外獐头鹿耳地张望,欲进又不敢进。正在他进不是进,退不是退之时,正好队长魏观正从外面回来了,见他缩头缩脑的的样子,便亲切地问道:“你有事找我们吗?”
涛柱吓得急忙点头哈腰,迎上去双眼看着地,用他那沙哑的声音怯生生地对魏队长说道:“魏同志,我来反应个问题。”
蓝涛柱正是冲着工作队当前面临的困境来的。他听下去调查的工作队员小刘讲过这事,所以,动了动脑荕,想到这是立功的机会,就来为工作队破解这个困境。 
队长魏观正十分热情地将他邀进办公室,亲自给他倒了开水,刚刚坐定,还不等队长发问,涛柱劈头就说道:“魏队长,我听说郑存仁的成分,一时难以确定。有这事吗?”
队长点点头道:“据我们调查所知,郑存仁家的土地数量,还达不到划分地主成分的标准。莫非你有新证据吗 ?”
涛柱沙哑着嗓门,结结巴巴地说:“有,有,我正是为这事来找你的。 ” 
魏队长感到意外,忙抽了支香烟递给涛柱 :“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些。”
他贪婪地猛吸了一口魏队长递给他的洋烟,大声揭发道:“郑存仁瞒报自家的土地,实际上红石崖那里的很大一片荒地,都是他郑家的祖坟山。队长呵,若算上这大片祖坟山坡地,他郑存仁板上钉钉,肯定就是地主了。”
魏队长大喜,十分真诚地说道:“你提供的情况十分重要,不过”魏观正稍微迟疑了一下,盯着蓝涛柱的双眼,疑虑地说“这情况确切吗?怎么我们前一个阶段的调查中,没发现这个问题。” 
蓝涛柱眼皮跳了一下,稍一犹豫,随即以不容争辩的语气,说道:“我可以做证,张老六他们也可以站出来做证。”
魏观正舒口气,夸赞蓝涛柱:“有你的揭发,村里的土改工作,就有了突破,在第一阶段取得了阶级队伍划分的成绩。”
涛柱受宠若惊,趁机挺直腰板道,“我想参加革命,不知你们要不要我?我也苦大仇深啊。不逊于蓝涛名!” 
魏队长起身热情地紧握涛柱的手道:“就是你不来自荐,我们迟早也会找上你的。”
队长魏观正十分欣赏涛柱革命的主动性,送走涛柱后,仍扶在门柱上,看着他的背影,对其他队员夸赞道:“在广泛发动群众这个阶段,我们就是需要依靠象他这样主动投身革命的积极分子。” 
经过缜密的准备工作之后,蓝家村的土改工作,就要进入斗争地富的攻坚阶段了。这一仗必须打响,必须有威摄力、必须打胜。然而,村里唯一的地主郑伯仁,在乡亲们中有一定口碑,民愤不是很大,这就给斗争会的质量带来很大不确定性。一旦开砸了,那可是原则问题 。  
为此,队长魏观正作了周密的布署。他从县上请来电影放映队,准备在全乡巡回放映电影《白毛女》。他要求全体队员出动,动员每位村民,都来看电影。他特别强调:“这不是一般的文化娱乐,而是土改工作中发动群众,行之有效、已经成熟的一项工作。”
    斗争会召开前,土改工作队员们挨家挨户通知,明晚放电影给大家看。
   方圆几十里地的乡下人活了大半辈子,别说看电影了,就是听也是头一次才听说过这玩艺。所以,这天晚上 ,村里比过年还热闹,天还未黑定,通往外面几个村的小路上,人们便扶老携幼,络绎不绝地赶来。
大家提着凳子、拎着砖头,汇集到村头大黄桷树下,很快,便黑压压坐满了人。电影放映期间,大家非常激动,哭声不断,甚至有人起身转到银幕后面,欲找到万恶的地主恶霸黄世仁,胖揍他一顿,以便消气。
工作组趁热打铁,电影刚放映完,队员小刘姑娘,就挥动双臂,打起拍子,教全体看电影的贫雇中农群众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很快,这支歌便在全乡风行开来了,人们在街头路脑碰到时,不再用“吃饭了没有”这句话打招呼,而是义愤填膺地挥动拳头说:“黄世仁这狗日的,如果在我们村,我打死他。” 
广大群众的情绪调动起来后,紧接着就是召开诉苦大会。按预先布置,由涛名、涛柱两人在会上诉苦,为了万无一失,达到预期效果,魏队长又把涛名涛柱叫了来,让他们先说一遍给队员们听。大家听下来的结果,认为涛柱说得绘声绘色,很生动,很有鼓动性;而涛名的虽然说得略显朴实了些,但实实在在,有理有据。总的来看,能一炮打响!
     准备工作已够充分了,但魏观正队长考虑,诉苦会上,必须要营造一片哭声,形成浓浓的悲伤痛苦气氛,这样才能充分调动群众情绪,对地主分子恨起来,达到预期效果。这就需要有特别能哭会哭的人,在进行到一定火候的时刻,突然放声痛哭,务必要哭得伤心哭得打动他人! 否则,效果出不来。 所以,魏队长又找来涛名和涛柱,让他们推荐两个会哭能哭的大嫂或者大妈。
涛柱一拍大腿,喊道:“队长,你真是瞌睡来了遇着枕头,这还难找呀,我婆娘就最能哭,这些年来村里谁家做红白事,哪家不请她去哭嘛。嫁姑娘怎样哭、办丧事怎样哭、赖债又怎样哭等各种哭法,她样样精通,包你一哭一个准。”
蓝家村斗争地主的大会开始了,魏队长首先做了动员,之后便严肃地宣布:“斗争会开始。将地主郑存仁押上台来!”
涛名涛柱一左一右,将被五花大绑捆着的郑存仁夹在中间,推推掇掇地押到会场临时搭建一个小土台上。另外两个腰间挎着二十响盒子炮的土改工作队员,紧跟在后押阵助威。他们刚一亮相,全场便鸦雀无声,气氛一下子肃穆了起来。
郑存仁刚上台站定,魏观正队长丢了个眼色给蓝涛柱,他立即领会,先用肮脏的衣袖使劲揉了揉眼睛,抹了把眼泪,走到会场中央,沙哑着嗓子结结巴巴地开始诉苦:“这些年来,我苦啊,憋了十几年,今天终于可以说给大家听了。你们不都曾讥笑我说话,又沙哑又结巴吗。 其实,我这嗓子是万恶的地主分子郑存仁,为了取乐,用鸡毛掸子在我喉咙中搅坏的,害得我从此落下终生残疾,讲话又沙哑又结巴。”接着他有板有眼地控诉:“那年我妈生病没钱医治,家里无法,便求地主郑存仁买我家几亩地。可地主郑存仁凶险地笑着挟持我爹,要让我张开嘴巴给他看。”说到这里,涛柱停了一下,举起衣袖,在眼角上擦了一下,似乎在擦泪水,这才又颤抖着沙哑的嗓音继续说:“我爹没办法,只好将我推上前去,他、他、他这豺狼虎豹,就掰开我的嘴,残酷地用鸡毛往我嗓眼中狠命搅。搅得我满口鲜血,从此说话再也不正常了。”
说到“狠命搅”这字眼上,涛柱家婆娘杨招弟,不快不慢,恰到时机地,忽然蒙着脸呜呜啕啕地放声大哭了起来。涛柱也耸着双肩,配合着婆娘抽噎,他们俩口子配合默契。杨招弟越哭越带劲,一想起涛柱平时对她的欺负,索性双手拍打着胸脯,撕心裂肺地嚎叫。早就安排在她周围的几个村上能哭的婆婆客,被她的哭声感染,立即随声附和,呜呜咽咽,长长短短地跟着哭了起来。这一哭不打紧,感染了更多的人甚至男人,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顿时,会场中哭喊声此起彼落,比孝子死了爹娘还悲伤。
队员小刘更会拿捏时机,趁势站了起来,激愤地带领大家高呼口号:“血债要用血来还、打倒地主恶霸!”
    涛名也指着郑存仁道;“他就是我们村的黄世仁!”这一喊不打紧,立刻就有人跃跃欲试,准备打人。  
张老六接过话茬,按队长的布置,起身站立,用劲挥动拳头,大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血债要用血来偿”、“打倒一切剥削阶级”。 会场上群情激愤,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越来越激昂。 
郑作仁不解而吃惊地望着涛柱。嗫嚅着争辩道:“你别冤枉人啊,谁戳你了?”还想再说什么,又硬咽了回去。
涛柱不料郑存仁竟敢当面抵黄,遂恼羞成怒,逼近一步,出人意料地拿出一把锋利的剪刀,掰开地主的嘴,用剪刀往其口中用劲戳去。地主郑存仁闪避不及,被戳个正中,满嘴鲜血,痛得在地上乱滚,哭喊着哀求:“我坦白,我认罪!救命呀,我把土地全部交出来,饶了我吧。” 
涛柱得势后,趁胜追击,继续声泪俱下地控诉,说得句句血、声声泪。然后,在其婆娘的哭声中,悲痛得晕了过去,一头歪倒在台上,随即便引起一阵小小的骚乱。涛柱的婆娘也趁乱冲上台去,扯着郑存仁的双耳,“啪啪”就是两耳光。会场上的情绪,立即被推向最高潮,充溢着斗争的火药味。 
紧接着,涛名也上台诉了苦,在郑存仁的头上指点着,控诉了其霸占自家土地的罪恶。当他说到:“那小块坡地,可是我拼着一付嫩骨嫩板的身体,一锄锄挖出来的啊。”时,不觉恨上心头,握紧拳头就要往郑存仁胸脯上打去。不料,郑存仁不仅没闪避,反而凑过身子来,准备受打,且嘴中叫嚷道:“小名名你打吧、打吧,我良心黑,罪有应得,这就是天报啊! ”
涛名见状,反而不忍心打下去了。心一软,握紧的拳头松开了,举起的手也收了回去。幸亏,当时会场上哭声、骂声已搅成一锅粥,没人注意到涛名的这种种表现。而且,有涛柱的那番诉苦做垫底,涛名的诉苦已不是那么吸引人了。
斗争会开得十分成功!
下一步是更细致更深入的工作,那就是挖出郑存仁隐藏的浮财。通过斗争,通过不断的揭发控诉,涛名的觉悟提高了不少,这个工作只有依靠他才能成功。因为,他从小就在郑伯仁家干活,很多事都参与了的,知道浮财藏在那儿。
涛名不负众望,毫不犹豫地带领村上的土改极积分子们去郑伯仁家祖坟山上,挖出了一小坛混杂着伪纸币、银元、地契和两个金戒指的浮财。
这个经验立刻以简报的形势,在全县普及开来。涛柱、涛名功不可没 ,受到通报表扬。魏队长欣赏地拍拍蓝涛柱的肩膀,赞扬并布置任务道;“你负责把村里的青年组织起来,成立贫下中农纠察队。你就担任队长吧,副队长由蓝涛名担任。” 
这晚,涛名提着一罐包谷酒,到涛柱家小斟,两杯下肚后,涛名佩服地对涛柱说“哥,你真行。硬是把小时候因受凉冻坏了的嗓子,说成是被地主迫害的结果。 你一直说话又沙哑又结巴。过去,没少受我们一起放牛的小朋友取笑。村里人都知道的,如果真相传到工作队那里,你怎么办? ”
涛柱嗨嗨一笑,咬咬牙,跺跺脚,忽然流畅地说道:“毬的真相,这个紧要关头,谁会来追究真相。工作队需要什么,我们就提供什么,只有这样才能立功受奖,也才能分得到土地,不狠也得狠,以后你可要学着点。 ” 
               (三)
    一切准备就绪。很快,土改工作中最受欢迎的分田分地,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从此,农民们将成为土地的真正主人! 
天晴得很好,碧蓝的天上,点缀着几片变幻不定的白云,石缝中的小草,迎着霜冻的余威,坚韧地冒出了芽,迎春花在暖风中已悄悄绽放。山坡上,断断续续地传来一阵阵山歌声,枝头的小鸟,也叽叽喳喳地应和着,甚至偶尔能听得到春风的呼呼声了。
在郑存仁家即将开犁的耕地上,站着、蹲着很多人,土改工作队魏观正队长正率领着队员们,在地里忙乱着。他指挥队员拉皮尺,栽界桩。村上的管账先生捧着厚厚的账本,拨拉着算盘珠;队员小刘用她那清脆的女高声唱名,只听她喊道:“蓝涛名名下分得三亩旱地一亩水田,请工作同志拉皮尺量地、栽桩。”
蓝涛名兴奋得搓着双掌,才听见小刘同志叫自己的名字,便跳进地里,眼都不眨地,盯着工作同志拉皮尺量土地。人家连皮尺都还来不及收回,他便从工作队员手中,抢过栽桩用的铁锤,喜不自禁地说:“这桩我来栽吧!”
界桩栽妥后,他痴痴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土地看,边看边傻笑。看着看着,他扑通一声跪到耕地中,双手合十,仰望青天,流着双泪,情真意切地磕了几个头,大声喊道:“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新中国万岁!” 泪水滴到手掌中捧着的黄土上,慢慢地浸润。枯干的黄土湿润了、酥软了、滩开了。他双掌捂脸,把黄土抹到自己脸上。接着,手脚摊开,成大字形,“扑通”一声扑倒在耕地里。 他尽可能伸长四肢,仿佛要把那三亩旱地,全部揽进怀中。他拥抱着土地,摩挲着土地!他流着泪疯了般大叫:“我曾祖父、祖父、父亲整整三代没有过自己的土地,如今,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从今而后,我要用生命护卫我自己的土地,绝不象曾祖父那样嫖光赌光。它是我的我的我的啊!” 说着,他捧起脚下那肥沃的黄土,象沐浴似地从自己头顶上洒下去,搞得头发棵中、双肩上、衣兜里到处都沾满了黄土。他抓起大把黄土撒到空中,黄尘飞扬,落了他一身,他也变黄了,变得与土地溶为一体! 
水田那里。他不顾立春未至,天寒犹未已,狂乱地欢呼着,一下子扑进水田,游鱼般喋喋吸吮着冰冷的水,象饮酒一样。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除了分得三亩上好的旱地和一亩水田外,还又分得了他替郑存仁地主家放养的那条牛犊和牛车。
涛柱因是下中农,也分得了几亩土地,而且因诉苦发动群众有功,还额外受奖,分得了他日思夜想的那头骡子。
涛名破天荒总算有了自家的耕地和大牲口,总算可以挺直腰干抬头做人了。这天他特意换了一身新,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旧红布,拿去请玉珍结成个大绣球,挂在牛角上,又找来些红纸,自己剪裁成几面小红旗,插在牛车上。准备妥帖后,他把牛牵出来套进半新的牛车,挥动长鞭,赶着牛车,故意在村中转悠显摆。一路上,微风吹过,牛车上的小红旗随风飘动。他唱山歌本来就是村中一把手,为此,还得到过不少姑娘的青睐,要不是因为家中太穷,早就成家了。这天他自编自唱:
    三头那黄牛,一呀么一匹马。
    不由得我这赶车的人儿笑呀么笑哈哈!
    往年,这个车呀,
    咱穷人哪配用呀,
    今年咿呀嘿哟,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
转呀,转呀,转呀,转呀
    嘟——哒,。
    转到了我的家,
    转到了我的家!
每次唱到末尾一句时,他都要将皮鞭挥得山响。惹得全村人尽皆跑出家门,站在牛车路上,看他绕着村子赶车,听他唱歌。
    时逢清明,蓝涛名在他分得的旱地里,用衣襟兜了半簸箕黄土,来到双亲的坟地里,大声嚎啕着:“爹、妈,祖父你们都快过来看吧,你们眼巴巴地,一代盼了又一代,就盼望着有几亩自家的田地。可是,你们直到死也没能盼到。从我这代起,咱家有田有地啦!是伟大的共产党,伟大的领袖毛主席给我们的啊! 今天,我把土地给你们带来了,从此后,你们在阴间,再不要去帮别人种地了,就种自己的地吧,我会大捆大捆给你们烧纸钱。”
他大把大把地抓起黄土,撒到父母坟头上,口中喃喃不停地唠叨:“我把土地给你们带来了,我把土地给你们带来了,”“就种自己的地吧,就种自己的地吧”! 
土改当年,涛名夺了个好丰收。
春节前夕,他提了两瓶好酒,一条好烟,到涛柱家窜门子。涛柱见状有些诧异,问道:“兄弟,你怎么一下子与我客气起来了,来就来嘛,还要破费!”
涛名嘿嘿一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兄弟今天来,是要托嫂子做个媒。”
涛柱家婆娘正在伙房中做饭,听这一说,兴致来了,手都来不及擦一下,便双手甩着水,站在门槛边问道:“这事嫂子爱干,说,想娶哪家的女?”
涛名有些不好意思,捻着自己的衣襟道:“想请嫂子去玉珍家说媒,你看我还般配吗?”
杨招弟双掌一拍,喊道:“啊呀好眼光,金童配玉女呀,般配般配,这媒我说定了。”
新事一说就定。人生就这么一回,马虎不得。涛名留足自己用的粮食后,将余粮用牛车拉去集市,卖了个好价钱。就在集市上除了备办齐全结婚的全套床上用品外,又特地给未来的媳妇买了几件漂亮衣服。
迎娶的大喜日子快到了,吹拉弹唱的锁纳队也由张老六带队,老早就在路边等好了。涛柱家婆娘考虑到涛名是孤儿,人丁单薄,所以,把村里婆娘姑娘都请了来帮忙。一时间,铺的铺床,贴的贴大红双喜字 ,备饭的备饭,热火朝天,几下就把接新媳妇的事办妥了。
大吉大利,时刻已到,涛柱用骡子驮着接亲的被褥,涛名穿了一身新,驾着被姑娘们装饰得花里胡哨、十分喜庆的牛车。张老六鼓起双腮,吹响锁纳,锣鼓手大吹大擂,簇拥着涛名将新媳妇从娘家接了过门。
当年土改工作队的工作同志们,从队长魏观正到队员小刘姑娘等一行,全都被请回了村,并以蓝涛名这方亲属的名义,上上下下接待送亲过来的人。一时间,全村人无不投来羡慕和祝福的眼光。
婚礼由魏观正队长以蓝涛名长辈的名义主持。吉时已到,蓝涛柱在院子中点燃一串鞭炮,顿时锣鼓齐鸣。一对新人在魏队长的祝福声中按老规矩,给队长磕头成礼。

有了土地后,他养成一个习惯,不分天气阴晴,每到夜晚,就要到自家地里坐着发半晌呆。每到这时,他眼中就会放出令人欣喜的光芒。即使是娶了媳妇后,也仍然如此。开始,刚过门的新媳妇玉珍不放心他,曾悄悄跟到地里看过两回。只见他站在地埂上,望着土地怔怔出神。盯着土地看时,常会两眼发光,炯炯有神,口中喃喃自语:“我家的地我家的地!”。
这习惯就是他儿子出生后,也没改。相反更甚。只要儿子一哭,他就会抱着儿子到地头诓哄,边诓边说:“别哭别哭,脚下这地都是我们家的,你长大后就要传给你,还有什么要哭哩!”
那头黄牛是蓝涛名被郑存仁“收养”后出生的,因此,那黄牛从牛犊时开始,便与涛名一块儿住牛棚,滚草堆,相伴长大,涛名一开始就把它看做自家人。自从土改分得这牛后,黄牛更成了他的心肝宝贝,天气热,蚊子多的秋夏,他都会搬个小板凳坐在牛厩中,为黄牛驱蚊子,或者挠痒痒。为此,他还专门制作了两样工具,把柄老长老长的如意和用马尾精心制作的拂尘。冬天,他赤着脚去河沟里割芦苇,给牛编织了一件厚厚的牛衣,亲自给牛披上。一年四季不分寒暑,半夜时,他都要到厩中去给牛加添饲料。
那年腊月间,天气格外严寒,屋外北风呼啸,大雪飘飞。他仍不管不顾,披件破棉袄,就要出去。老婆怕他受寒,用力拉着他的手,不让出去。他硬是推倒老婆,挣脱开来,跑到牛厩中添料,结果冻坏了身体。老婆以为他不会再去看牛了吧,可是,他忍着头痛,不顾发烧,硬是在半夜又去添料。“牛无夜草不壮”这句话是他出名的口头禅。
     一次,老婆生病躺倒在床上,需要他递杯水送片药什么的,临睡前叮嘱他,夜间就别去牛厩了。不巧,牛也生病了,所以,被他一口回绝道:“人会说话,哪里不好,能说出来;牛不会讲话,生病了,全凭人来伺候它。我不能丢下它。”侍候老婆睡下后,又屁颠屁颠地一头钻进牛厩。结果,有半个月吧,气得玉珍不与他说话,不让他上床,把他凉在一旁。
对地里的话,他从来就一丝不苟,精耕细作。别人用七分力在地里,他倾注了十分力。他人也聪明,到县城里,与几家人口多的居民约定,每天用牛车为他们拉水,而他们把自家的糞便全部让给他。别人蹲在树荫下抽叶子烟吹牛逼时,他在山上收割可用作堆肥的苜蓿紫穗槐等;别人家农闲走亲戚时,他在池塘里打涝可以沤肥的水藻。全村就只有他家的地里的堆肥最多,小坟包般堆着大糞、绿肥 ,只需沤上一段时日,便是上好的肥料。他于地里的活,一丝不苟。
涛柱调侃他说,他捧土地比捧婆娘还上心。每逢这时,他就搓着粗糙的双手,一本正经地说:“种地这活儿,来不得半点虚的,你哄它一时,它哄你一年!”
   当年那庄稼绿油油一片,看着就喜煞人。丰收当然是必然的了。
他是个感恩的人,粮食收上场后,他到处动员说服那些对交公粮犹豫不决,斤斤计较的乡亲,让他们与自己一起去交公粮。 他选了上好的粮食,只留下玉珍与自己一年的口粮,剩下的全部上交,满满地装了一车,插上一面小红旗。涛柱对交公粮也还积极,装了两麻布口袋,让大骡子一左一右驮好。
涛柱这人脑袋瓜中的道道拐拐就是比别人多,进城交粮那天,他亲自写了一付对联,分别贴在左右两边的麻布口袋上:“向党献忠献心 为国出粮出力”。
涛名嫌涛柱上交的公粮太过少了,又嫌他虚的来劲、实的马虎,便拍拍骡子的屁股,挖苦涛柱道:“俗话说,叫得响的蚂蚱肉不多,说的就是你了。你家的粮食,今年收获很多呀,就只交这么一点公粮吗?”
涛柱嘿嘿一笑道:“解放了,总要养个猪,多吃点肉啊。我要将人吃的牲口吃的都留足,当然,就只能交两袋啰。怎么你不打算养猪了?”
涛名轻轻跳上牛车,挥动鞭子道:“国家当前急需粮食,个人吃肉就先缓一步吧。所以,我把余粮全上交了。”
全村交公粮的队伍,排成长串,迤逦上路了。
出村不久就到了岔路口,这里一条大道通向县城,另一条牛车道通向乡街子,乡政府就在乡街子上。走在前面的涛柱,径直赶着骡子,不上大道,却上了牛车路。紧跟在后的涛名喊道:“你喝醉啦,连路也不认得了,怎么这样走法?”
涛柱回头,神秘地笑笑道:“粮都舍得交了,还怕多绕几里路。从乡政府门前过,造造势嘛,我们是全乡第一个交公粮的村,也该露个脸啊。”
涛名尽管日气他,也只能夸赞道:“就你肚中弯弯拐拐多。”距乡街子还有里多路,涛柱便拿出一面预先准备好的小锣,一路敲打了起来 。他这一闹,还真有些轰动效应,不仅引来街上的人驻足观看,而且更惊动了乡政府的人,大家都跑出来看热闹,其中就有乡党委书记魏观正。
他十分赞赏涛柱拟的那付对联,对文书指示道:“好个‘向党献忠献心 为国出粮出力’!记下来,作为本乡踊跃上缴公粮的动员口号,吩咐各村,尽快照样写出来,凡有村民的地方都要张贴。”
事后,蓝家村受到乡政府的表彰,涛名涛柱胸前佩戴大红花,站在高台上,等着魏观正书记颁奖。
魏书记做了简单的总结后,郑重颁奖。他握着他们二人的手亲切地嘱咐道:“光是带头交公粮还不够,你俩还要积极寻求政治上的进步,尽快向组织靠拢。”
涛名涛柱对魏书记的嘱咐,却有不同的理解。
不久,涛柱特意进城,找到了曾经的土改工作队员小刘,向她讨教,认真写了入党申请书,请魏书记和小刘当了入党介绍人。
而涛名想的则是多打粮,为国家做更大贡献,因此,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农业生产中。他要夺取更大的丰收,多交公粮,以实际行动来向组织靠拢 。
     然而,天公不作美,这年旱情很重,眼巴巴望下雨,可老天就是铁青着脸,晃太阳。眼看着栽种的关键节令就到了,仍不见雨水降临。偏偏这时,玉珍生娃娃坐月子了。这可把蓝涛名急坏了,顾哪头都不是,哪头都顾不上,狠不能把自己分成两半用。
好在这时,政府号召村民们组织了互助组,互帮互助。点苞谷那几天关键时刻,蓝家村互助组长蓝涛柱家两口子,带领组员们成家成户先来帮蓝涛名播种。蓝涛名也二话不说,将自家的黄牛、牛车、新铁犁,轮流借给各家各户翻田犁地。
他把一车肥料拉到一位乡亲的地里后,慌慌张张地卸下轭头,丢了句话给蓝涛柱道:“剩下的活,你多担待些,月子婆还等着我回去煮鸡蛋哩。”
蓝涛柱呵呵一笑道:“等你回去煮鸡蛋,月子婆都要砸锅了,还是坐下抽锅烟再说吧。”
蓝涛名没心思与他玩笑,快步往家中走去。
还未到家,老远就看到杨招弟端着盆洗衣水,往外泼。招弟见他走得急,忙把他堵在家门外,摇着手说:“你婆娘刚吃过红糖煮鸡蛋,哄娃娃睡着了,你可别去闹醒她。”
招弟边晾刚洗过的尿片,边调侃他道:“你一个大男人,懂得伺候月子婆吗?算了吧,家中的事我们组内的几个婆娘都合计过了,全给你包下,你就别操这份心了。”
他见家中堆着很多红糖、鸡蛋、猪油等营养品,忧虑地问道:“谁替我赊来这么多东西,到时候我哪里赔得起!”
蓝涛柱家婆娘杨招弟撇撇嘴道:“都是互助组内的乡亲们送来的,挡都挡不住,不收,人家要说是看不起人。你就留着慢慢用吧,月子婆下奶也好啊。”
入春以来村上的农活,干得真是火热, 俗话说人多好种田,蓝涛名家的旱地不仅圆满地按节令播种完毕。而且月子婆日子也过得惬意。 组内所有成员家的地,也都齐刷刷地按节令种妥了。
大忙的秋收秋种暂时告一段落,农村进入农闲时节。傍晚时分,村中的汉子们,都喜欢聚到村头那棵大黄桷树下, 大家或蹲或坐,聚拢在一块,摆龙门阵。有的握着一个长长的旱烟锅,抽叶子烟;有的则蹲成一圈,等着喝“转转酒”。
这晚,蓝涛名提了一罐玉珍给他烤的烧酒,来到大树下。他抱拳对着大家拱了一圈,满满地倒了一土碗酒,请大家喝。先敬长者。长者喝一口后,象征性地擦擦碗沿,让给下一位大老爷。下一位喝了,也这样擦擦碗边,让给下一位。就这样喝下去,直到把酒喝光。乡下人称这种喝法为喝“转转酒”。大家边喝边聊天聊农事聊鬼怪。那场面真温馨。如果有人想请大家帮忙,往往在这个时候,就能很快把事情搞定。
第一轮酒已转了一圈,涛名又抱起酒坛灌满酒,自己先喝了一口,开口说道:“我已买了些砖瓦、木料,想趁农闲时建造起一小栋平房。今天请求众位乡亲们,都来帮忙出力。我这里先谢过大家。”说罢,深深一揖。
涛柱抢在众人之前,豪爽地说道:“婆娘也娶了,是该造个窝了。总不能仍在牛棚里滚吧。”大家也纷纷响应,张老六等好劳力,都表态说:“明天就干吧,打土坯、砌墙的活包在我们身上。”
那些边纳鞋底,边看着孩子们追逐嘻戏的婆婆客们,听这边嚷得热闹,也都凑了过来。杨招弟一声号召:“明天,大家都过来,洗菜煮饭,炊事员的工作我们全包了。”——那时,乡邻们的人际关系就有这样温馨溶洽。
有大家的帮忙,一个带小院的土坯平房很快便建起来了。房子虽然只是干打垒的土坯房,略显简陋,但涛名终归有个正式的家了。
    玉珍诓着娃娃,建议涛名道:“娃娃断奶后,就全靠营养长身体,今年秋收后,家里该养个猪了,预先留足些喂牲口的粮食吧。”
涛名反驳道:“眼下国家建设非常需要粮食,我想秋收后还应该比去年多交些公粮上去啊。喂牲口的事明年再说吧,娃娃需要营养,我们就多养几支母鸡,下些蛋给他吃吧。”
玉珍叹口气道:“就你老实,你要多学学人家涛柱哥,虽说公粮只交了你的一半,但人家三天两头往乡上跑,乡政府大大小小的官,都知道他。你就只会成天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干,这地里还能刨出个金元宝来不成?。”

蓝涛名可是娃娃庄稼两丰收啊。没事时就抱着胖娃娃,串门子,逢人便说:“合作化好合作化好,合作起来力量大啊!”没人会嫌弃他啰嗦,大家明白,他说的是实实在在的大实话,是发自心底里的由衷话!
成立初级社了。因为互助组时期,大家都尝到了合作起来的甜头。所以,大家都去村公所踊跃报名。
然而,只有蓝涛柱没出现。
傍晚,蓝涛名揹着个竹箩筐,在村外路上捡牲口糞便,老远就听见一阵清脆的响铃声,一阵阵在村里上空回荡。那响声比他当年唱“赶车的人儿”还更响亮、更清脆、更悦耳些。他想该不是邮差送信的吧。可仔细一想,村里也没有哪家有人在外地,需要邮差呀。铃声越来越近,定睛看时,原来是蓝涛柱骑着一辆崭新的洋马儿(自行车),不断地、夸张地揿着铃铛,从集市上回来了。蓝涛名拦住他,拍拍“洋马儿”那锃亮的车架,羡慕地夸夸赞道:“哟,出息了你,不骑大骡子了,换上‘洋马儿’了。在哪里发的洋财?”
蓝涛柱神秘地笑笑,“大骡子身子骨壮实,膘好,容易出手,我今天在集市上卖给城里赶马车的车老板了 卖了个好价钱。这不,我将这些钱,买了这辆‘洋马儿’。”
蓝涛名吃惊地问道:“加入初级社,牲口及大农具都可以当股分分红。你卖了骡子,哪来的红利呀。你亏大了 ,没牲口入股,年底就只能少分。”
蓝涛柱撇撇嘴:“能分多少红利!我的骡子入了社,它就不姓蓝了。我舍不得让它去受人人糟蹋,再说,手中攥着的麻雀比天上飞的凤凰实在。这‘洋马儿’不是大农具,不用入社,牢牢靠靠是我的,照样可以用它驮货去赶集。”
蓝涛名不无讽刺地冷冷说道:“这村里几百号人,就数你精灵。可是,年底分红时,少了骡子这一股,你可别埋怨别人哟。”
蓝涛柱不屑地撇撇嘴道:“稳稳当当捏在手中的,才算得是自己的。只怕到时后悔的是你哟,嘿嘿。”
虽然加入初级社了,分得的土地已不在私人名下,庄稼活都是大家共同干。可是,蓝涛名仍然一如往昔那样,上山下塘收集绿肥,进城入户收集大粪,在自家地里沤堆肥。
 夜已经深了,他仍赶着自家牛车往地里送肥料。村头遇着蓝涛柱,吸着一锅叶子烟,在那里等着抓兔子。涛柱见他深夜还在干活,讥讽他道:“哟,好榜样呀!”涛名白了他一眼道:“干自己的话,有什么榜样不榜样的。你要没把你家的骡子卖了,也可以多驮些肥料下地,我也用不着连夜连晚的干了。”
蓝涛柱呸地往地下吐了口浓痰,酸几几地反驳:“就是没卖,我也舍不得累着自家牲口哩。悠着点,现在可不是互助组那时了,现在是合作社。”
涛名懒得与他多说,只想下地干活,便回他一句道:“合作就是要合作互助嘛,讲的是心换心,情换情,有什么一样两样的。算了,我要去堆肥了。你就等着逮你的兔子吧。”
蓝涛柱揶喻他说:“还搞堆肥呀,省着点吧。”
他白了蓝涛柱一眼,鄙夷地说道:“你白活了,自家的土地只有自家爱惜,没有肥料哪来的地力!你骗它,它还更骗你哩。”

    蓝涛名家的黄牛入社后,不再由他饲养,而是交给了担任专职饲养员的张老六管理。
蓝涛柱担心张老六养不好黄牛,所以,隔三差五地都会跑到社里的饲养场里,察看老六有没有给牛加料,每次去都要不厌其烦地交代老六道:“我从来就没有把我家黄牛,当牲口看,你可不能亏待了它啊!” 
去的时间多了,人家张老六也十分烦他。人呀,越怕出事,可偏偏就是要出事。
蓝涛柱赶着牛车运输肥料,爬坡时,黄牛不听使唤,犟着不动。蓝涛柱挥动皮鞭,狠狠抽了下去,边抽还边发牢骚道:“有人把你当老子,我就要还原你牲口本样。”
正巧蓝涛名路过这儿,见皮鞭抽一下,牛背就抽搐一下。他心疼得要命,跑过去夺过皮鞭,劈头盖脸就抽了蓝涛柱几下。骂道:“你他妈不是人,牲口在出力,你不怜悯它,反而抽它,良心被狗吃了不是!”
蓝涛柱也顶撞道:“它只不过是牲口嘛,抽了又怎样!谁让它上坡不出劲。”
涛名将牛车车辕上挂着的一套轭头,挂在自己肩上道:“这轭头就是准备给人用的。上坡得有人帮衬着,你在后推,我们齐心合力将车推上坡去吧。”
涛柱很是不耐烦地嘟囔着,又挥动皮鞭往牛背上抽。黄牛哼了一声,在涛名的帮助下,总算将车拉到了坡顶。
蓝涛名二话不说,放下轭头,牵着牛就走,回头对蓝涛柱吼道:“你再这样使唤牲口,老子就用皮鞭抽你! ”
涛柱也顶嘴道:“老子怎样使唤,也是使唤社里的牛,与你有毬的相干。老子该鞭打它,仍然要鞭打。谁怕了你!”
年底分红时,杨招弟拍打着桌子质问会计:“我家的劳动力与涛名家一样,为什么他家的公分比我家多了许多?”
会计拨拉着算盘珠,翻翻白眼讥讽道:“蓝涛名家的黄牛占一股,按规定,也应该有工分。 你家的‘洋马儿’铃铛叫得响,但不能挣公分啊。”
杨招弟不服气地埋怨道:“不就是一条黄牛嘛!”
刚好,玉珍也来算工分,听到这话,心里不舒服,遂没好声地顶了句:“如果经常往乡上跑,也算工分的话,你家的工分就比我们的多了。”
杨招弟不敢与会计对嘴,便把鬼火发到玉珍头上,“呸呸,就你家充行夺势,假积极,把养猪的饲料充公粮,害得上面调高我们村的标准。尽做些缺德事。”
打这时起,杨招弟这婆娘,只要在街头路脑遇到涛名家俩口子,便会朝他们吐唾沫骂街。
舒服日子过得快,形势也发展得快。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一层上一层,上得眼花瞭乱。 
进入高级社后,村里固有的人际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社员们因工分的多寡、农活分配的轻重、自留地的宽窄等鸡毛蒜皮的小事,经常破了脸大吵大闹。
妇女们都在场坝上干活。不知怎的,涛柱的老婆杨招弟与蓝涛名的老婆陈玉珍争吵起来了。先还只是坐着对骂,后来杨招弟一下子站了起来,走到陈玉珍面前,指着脸就骂:“我就骂你这贼婆娘,前天扬谷子时,你故意把半簸箕的谷子撒倒在地上,喂你家养的母鸡。占集体的便宜,你算是到家了。”
陈玉珍也不示弱,擦着杨招弟的身子,站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揭发:“村里谁不知道你的厉害。那天刨社里的洋芋时,你只挖埋得浅的,留下埋得深的。所以,你比哪个都刨得快,多挣工分不说,你晚上趁人不注意时,挑着萝筐,偷偷到地里,将你存心留下的洋芋,刨得干干净净的。 我就看见你来回挑了四趟,你才是女匪女盗。”
杨招弟被她当着众人的面揭了老底,恼羞成怒,一把抓住陈玉珍的长发,狠命扯。陈玉珍痛得嗷嗷直叫,也抓住杨招弟的衣领,用劲撕扯。只听哗啦一声响,杨招弟的衣服被撕开一条大口子,顿时,把个上身暴露无遗。
    蓝涛柱见状,火冒三千丈,顺手提起身旁一个小板凳,作势要往陈玉珍头上砸。周围看热闹的社员们齐声劝他:“你一个大老爷们,好意思与婆娘一般见识,还不快住手。”
蓝涛名听到闹声,提着一把铁锄,其势汹汹地冲了过来、蓝涛柱怒吼一声“来得好。”提起板凳对准蓝涛名就扔了过去。
幸好,被赶来劝架的村支书一把接着,支书提着这个板凳气愤地制止道:“有力气去打美帝国主义,别在这里逞能!都给老子住手。各家把各家的婆婆客带回家去,好好教训。”他又拿出哨子吹了起来,嘴里喊着:“都给老子听清楚了,我宣布,对两个干活时打架的社员进行惩罚,各扣五个工分。下次若再发生类似事件,罚没全天工分。”
    吵嘴闹架的事常有发生,村民们早不见晚见,总有遇着的时候,渐渐地人们在街头路脑遇到,都只是点点头, 再不兴象以前那样,柱着铁锄谈农事,互道寒暄了。男人们不会相互热情的递烟接火,形同陌生人。 婆婆客们互相间也不再去窜门子,原来那种端个大碗,把自家好吃的东西,分享出去的温馨场面,没有了。
      大家的关系越来越疏远。
谁家真要有个什么红白喜事,除了亲戚朋友愿意来帮忙外,再没有如以前那样,全村男女齐上阵 。 
傍晚时分,村头那棵大黄桷树下,再没人来摆龙门阵了。甚至小孩们也不再在这儿打闹,只有一群乌鸦咶叫着,在树下捡食。那情景实在显得凄凉孤寂。 
渐渐地人们习惯了这种冷漠,好象睦邻间的关系本来就该这样似的。
又到高级社里分红时。场坝上气氛热烈,大人们的吵闹声、孩子们的欢笑声,酿出一锅浓香的丰收酒。场院边的大黄桷树,仿佛凑趣,撒下大片阴凉。这是农村最喜庆的日子了,庄稼已收上场,晒干打好入库了,村民们各自挑着箩准备挑分得的粮食,那边出纳面前已堆放着厚厚的钞票,就只等会计的算账结果了。会计拨动的算盘声,清脆入耳,富于节奏感。社长大声的唱票声,更是激动人心。
蓝涛名从队长手中接过工分票,都已数过几遍了,越数越狐疑,越数越鬼火冒。终于,他胀红着脸,一把将社长从站着的椅子上抓了下来,劈头劈脸地将手中的工分票砸到社长脸上,怒吼道:“你杂种欺负人不是,怎么我家的工分就才这么点?”
社长将会计叫了过来,当着他的面拨算盘。噼里啪啦一阵响,会计高声报了出来,“蓝涛名家,出工多少人次多少天,计合工分多少多少”报完他委屈地摊了摊手,望着队长说道“没错呀,就是这么多!”
蓝涛名一把将会计的衣领抓住道:“刚才你算的不错,这是我卖劳动力挣的工分。但我家入股的三亩旱地,一亩水田,还有黄牛、牛车的股分哪儿去了,该折合多少工分!你想贪污也不是这样贪污法嘛!”
会计一跳八丈高,指着蓝涛名骂道:“你想多吃多占,还污蔑别人贪污!”
蓝涛名也不是好惹的,顺手抄起一把锄头道:“谁多吃多占了?”他掰着手指算着:“田、地折合工分多少多少,牛和车折合工分又是多少多少,去年就是这么分的嘛。今年丰收了,我的收入反而减少了,哪有这个道理!明摆着,不是你贪污了就是社长贪污了。”
怒火烧到了社长头上,社长吹哨子把场坝上的人都集中过来,跳上椅子挥挥手大声说道:“今天向大家宣传一下政策,去年初级社时期,各家各户的农业生产资料是以入股形式进的集体,当然要按股份,分红利。今年,大家加入的是高级社,是社会主义的新农村,你的土地呀牛呀马呀大农具呀,都属于集体的财产了,不再是你个人的了,当然,就不存在分红利的事。大家都凭劳力挣工分,多劳就多得,少劳就少得。大家听明白了,政策是按劳分配,从今以后,再不要拿股份分红利的破事来烦我了。”
蓝涛名一下子就懵了,怔怔地发了半晌呆,忽然跳起来大吼道:“什么?!地不是我家的了,田不是我家的了,牛和车也不是我家的了!老子不抽不嫖不大吃大喝,才几年间,又成卖劳动力的雇工了!”。
乡亲们 渐渐发现,自分红那天起,蓝涛名再不没有象以前那样,每个夜晚,都到自家地里坐着发半晌呆。现在,他眼中也再看不到往昔那种充满希望的光芒了,显得黯然失神。原本蓝涛名家的土地里,再没有小坟包般的堆肥。蓝涛名也不再偷偷摸摸地半夜去社里的厩房中,给黄牛添料。
    但他还会独自坐在大黄桷树下, 默不作声地一个劲抽叶子烟。
那晚,月黑风高,牛厩旁踅来一个黑影。黑影摸进饲养员张老六住的棚户。此时,张老六睡得正熟,酣声如雷。棚户内微弱的灯光,照见黑影原来是蓝涛名。他从怀中掏出暗藏的尖刀,快步摸进社里的牛厩,认准自家的黄牛,悄悄地牵了出来。大黄牛认得他,十分乖顺地跟着他走,一声不吭。
他把牛牵到自家祖坟地里,先是抱着黄牛头,亲了又亲,又在黄牛周身摩挲了一遍,从口袋中摸出一袋花生米,大把大把地喂给牛吃。之后,忽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黄牛面前,嘣嘣就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哭喊道:“张老六不是好人,他不会用心照料你;蓝涛柱心更毒,动不动就用皮鞭抽你。而今你是集体的财产了,我也保护不了你,与其受众人的皮鞭抽,长疼不如短疼,我就给你个快性吧!”说罢,血红着双眼,手持快刀,对准黄牛就是一刀。黄牛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轰然倒地。
蓝涛名抽泣道:“你为蓝家立了功,你永远是蓝家的一员,你有资格埋在蓝家祖坟地里。”随即在其父坟旁,操起预先准备好的铁锹,挖个深坑,将黄牛埋葬了。
他踉踉跄跄仿佛醉了酒一样,走到祖坟山后的小松林里,对着祖坟哭喊:“蓝家的列祖列宗,我对不起你们,我不吸不嫖不糟钱,可仍然保不住自家的几亩地,就连黄牛也被我杀了,我对不起你们,无顔再活下去。”说罢,他举起刚才杀牛的尖刀,对准胸膛就要刺进去。
可正在这时,松林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爹!”
这叫声在四周全是坟茔的松林边响起,阴森可怖,显得十分瘆人。蓝涛名吓得手发软,就连尖刀也揑不稳当,“当郞”一声掉到地上。音犹未绝,老婆拉着孩子,连滚带爬地闯到他面前,劈头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你的良心被狗吃掉了,要抛下我们母子俩不管,想死就一块死。”说着她把孩子推到蓝涛名面前,孩子猛地紧紧抱住他,放声大哭起来。
蓝涛名深深叹了口气,瘫坐到落满松针的地上,也嚎啕大哭。
老婆细声细气地安慰他道:“你一个人挣的工分不够养活全家,我把娃娃送给他外婆带一下,从明天开始我也下地挣工分!”
原本已趋于平静的他,心一酸,又拍着大地痛哭起来,边哭边抽噎着说道:“老婆,我对不住你,让你也来出卖劳动力;也对不住孩子,没能给他留下土地,留下牲口。”说到这里,他悲怆地双手拍打着土地,哭喊道:“可我不吸不赌啊,照样守不住自己的土地。我不是一个好男人。”

第二天大早,撕心裂肺的警笛声,打碎了山村的宁静,几个持枪公安,来蓝家村侦破黄牛失踪案。不过,用不着他们费力,案子很快就破了。蓝涛名被锃亮的手铐,铐了个结实,押送到县看守所关押。
这桩屠杀耕牛案,很快便摆到县常委扩大会上。
县委领导们,十分重视这桩案件。会上,都板着脸,不苟言笑。其罪名不用争议,名摆着是“破坏农业生产资料”、“破坏国家建设”、“破坏当前如火如荼的合作化运动” 。按这些罪名量刑,随便一条,都有可能将蓝涛名拉到刑场枪毙!  
不过,在量刑这个实质问题上,与会人员间发生了激烈争论,意见分成了几个派。大部分与会领导,主张从严惩处,杀一儆百;少部分人却支支吾吾地找着各种理由,主张判徒刑劳改就可以了;也有不少领导,板着脸毫无表情地一个劲抽烟,什么意见也不发表。
会议开得有些时间了,争论仍很激烈,没有产生一个较为统一的看法。当年的土改工作队长,现在的县委书记魏观正铁青着脸,不吭一声,就连面前的茶水也不碰一碰。大家都在等着他表态。他却只一味聆听大家的争论。
最后,大家都没话说了,一个个闷头喝茶或者抽烟,会议室内乌烟瘴气,云遮雾瞭,除了喝茶的嘘嘘声外,没有其它声音。
终于,魏观正书记两手杵着桌子,缓缓站了起来,他严肃地扫视在坐的所有人后,沉痛地一字一顿说道:“蓝涛名肯定有罪,必须惩处。但我们中谁想过没有,我们是不是跑得太快了点,让乡亲们跟不上趟了!”
此言一出,惊翻四座,有的人赞喜地盯着他看,仿佛第一次见面;有的人十分不满,怒形于色;有的则被书记这一番话,吓得目瞪口呆。秘书急忙递了杯茶水给书记,小心翼翼地说道:“书记你累了,先喝杯水,再表态不迟啊。”
魏书记推开水杯,悲切地说道:“同志们,我国农民囿于小农经济几千年了。现在要让他们跑步进入,他们能跑快吗?我们得给他们时间啊!所以,我个人意见是,当然得按敌我矛盾来处分蓝涛名,但量刑不能过重。请大家复议,务必畅所欲言。”
    争论的结果是,免去蓝涛名的刑事判罪,但必须定性为敌我矛盾,罪名是“破坏生产的坏分子”, 应在全县范围内进行斗争批判,并交给村民兵监督劳动,罚他与村中的地富分子郑存仁等一起干活,剥夺其社员的一切政治权利,不再参与享受按劳计工分的社员待遇。

转眼间孩子该入学了。蓝涛名十分犹豫,到底是让孩子念书呢,还是买把镰刀给他,让他上山割猪草,或者帮大人干活。他想了几天,也拿不定主意。 
地富反坏右干的活,当然不能与革命群众一样。他们往往干的是重活脏活累活。这天,他与地主分子郑存仁搭挡淘大糞。休息时,他请教郑伯,该不该让孩子念书。地主郑存仁劝他道:“不管怎么困难,都一定要送孩子去上学,不能再当睁眼瞎了,否则,你今后比我还惨!”
    他回家与老婆合计,老婆立即赞成郑伯的意见:“郑伯见识多,又有文化,人家是为我们家好,才给你这个建议。我看就送孩子上学吧。”
蓝涛名也深以为是,就这样决定了。
    老婆找了些旧布为孩子缝制书包,他则到处张罗学费、书杂文具费。是的,全部希望都在孩子身上,孩子成器了,俩口子的晚年也就不一样了。
孩子听说,要让他念书了,也成天唱啊跳的,高兴极了,对小朋友们夸跃说:“以后不与你们玩了,我要念书去了。”那几天,家中又仿佛回到土改那阵,快乐、幸福极了!
终于,学校注册招收新生的通知,在全乡各村、社,公开张贴了。全村有适龄儿童的人家,都以忙着张罗孩子入学的事。
该带孩子去集市上的乡完小报名了。可是,无权参与社上分红的蓝涛名,累了几天,也仍然没能张罗到上学该交的费用,至今分文没有。正当他为学杂费伤神时, 玉珍从床下面拖出个竹篮,嗨,满满一篮鸡蛋。玉珍说,“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所以,一直在积攒鸡蛋,你提到集市上去卖吧。 你把学费交了后,剩余的钱就买双鞋子给孩子吧,上学了,总不能还打赤脚!”
    出发了,孩子一路上大声唱着“转呀转呀,转到了咱的家”,跳着蹦着。 到了集市。蓝涛名卖力地吆喝着卖鸡蛋,还好,正是赶集天,没多大一阵,全部卖了个好价钱。父子二人满心欢喜,到供销社挑选了一个书包及一双崭新的解放牌胶鞋。孩子穿着新鞋子,在街上欢跳,嚷着:“我是学生了,我是学生了。”
父子满心欢喜地进了学校,劈头遇到蓝涛柱。蓝涛名打招呼:“涛柱,你家的孩子也报名了。”不料,时任高级社蓝家村大队队长的蓝涛柱,冷冷地瞅了他一眼道:“我家的孩子比你家的,可更有资格报名啊,我怎能不来!”
蓝涛名万万没料到的是,学校不给报名。校长给出的理由是,学校师资与教室不够,此次招收名额有限,只能优先让社员的孩子报名上学;地富等五类分子的孩子,则需等以后扩大招收名额时再考虑。
蓝涛名一听火了,气得鬼火冒绿,对校长大吼:“老子三代贫雇农,杀自己的牛,有什么错,凭什么不让我的孩子上学! 卖掉骡子,买洋马儿搞投机倒把的人,不是也报了嘛!”
校长摊摊手,丢了页表格给他,无可奈何地对蓝涛名说道:“你有本事到乡政府闹,我没有权利破格收录坏分子的娃!” 
有人告诉他,那是学校的政审表。在直系亲属政治面貌一栏里,赫然写着几个黑字“坏分子”。
孩子抽咽着撕扯着涛名的衣衫,哭诉道:“涛柱叔叔家的孩子都报上名了,为什么老师就不给我报,你为什么要成为坏分子?我不当坏分子的儿子,我要入学。”
蓝涛名夺过孩子手中的政审表,两下就撕了个粉碎,撒到空中。他抚摸着孩子的头安慰:“我们蓝家三代人连个大字都不识,还不是照样活过来了嘛,会识几个狗脚迹也没什么了不起。”
一路上,孩子哭闹着,不肯停。蓝涛名也被搞得垂头丧气。
在村外遇到郑伯,提着个竹筐,沿大路捡牲口糞便,老远见到蓝涛名鬼头绿耳,一付哭丧相,便问道:“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哭兮兮的样?”
蓝涛名叹息道:“我害了孩子,害了他一辈子,学校不让五类分子的孩子报名。”
郑伯安慰道:“这有什么好丧气的,乡下不行,就到城里去报嘛。城里小学不太讲究这些个。我大儿子在县城当干部,有住的地方,他就寄宿在我儿子家吧。”
蓝涛名不敢怠慢,随即带着孩子赶往城里。城里小学报名需要先测试孩子的智力。孩子很争气,老师让他从一数到一百,他楞都不打一个,流畅地背了出来不说,还对老师说:“我不但会数数,还会加减法哩”
老师出了两个题,孩子出色地完成了。孩子太想上学了,巴不得一下子就报上名,所以,又说“我还会唱歌哩。”
老师赞赏地笑着鼓励:“那你就唱一个吧。”
孩子一点不怯场,放开嗓子就唱:“ 三头那黄牛,一呀么一匹马。 不由得我这赶车的人儿笑呀么笑哈哈!......”
通过!老师让蓝涛名出示户口薄,以便登记街道门牌住址。
这下,难倒蓝涛名了,他支支吾吾地说道:“老师我们家没有户口薄。”
老师望了他一眼,怀疑地问道:“住哪儿呢?”
蓝涛名难为情地嘟囔:“乡下。”
老师有些生气,批评他:“你是农村户口,怎么跑到城里来凑热闹。我们这里只收城市户口的,你快回乡下完小去报吧。在县城里任何一所小学,给新生报名,都必须先看城市户口簿。你拿不出这个小本本,跑哪里都没用。”
蓝涛名气昏了,怔怔地盯着老师桌上放着的城市户口簿,突然觉得那方方正正的小本子,竟变成了一块块厚厚的砖头,沉甸甸地不断往上涨,顷刻间,只觉得眼前竖起了一道很厚很高的墙,将农村和城市分隔开来,而且这看不见尽头的城墙,竟然连一扇城门都没有 !
蓝涛名牵着孩子的手,硬往外拉,他口中喃喃不停地自语:“走吧,走远些,我们进不了这墙!这书不念也罢。”
   他带着孩子进一家铁匠铺,用准备做学费的钱,买了把小镰刀。 他试了试刀刃,挤出一个苦笑,安慰孩子:“会识几个狗脚迹,有什么了不起。你瞧,好锋利的刀,从明天起你上山割猪草,好歹也能对家中大帮小补。”
          (四)
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如火如荼地在全国展开来了。上边说要赶超英美老牌帝国主义,要钢铁挂帅。于是,全社乡亲们不仅将家中一切沾铁沾铜的生活用具,甚至农具等尽数捐出来,更在蓝涛柱队长的带领下,放弃地里的活不干,忙着去垒小高炉,土法炼铁。
社里的地富反坏右,则全部被驱赶到山上挖铁矿石。
矿洞很狭窄低矮,人进出只能趴在地上蛇行,即使背负着沉重的矿石,也得全身贴地,慢慢爬行。而在洞里作业的人,则只能半蹲半站地干活。一天下来,腰杆有如锯子割着般地剧痛,全身上下没有完肤,全是地面划出的伤口。
赶超英美的步伐越来越快,五类分子每天驮出来的矿石,不够遍地开花的小高炉用。上边吩咐必须加班加点不分昼夜地干。
这天,矿坑前,地富反坏右们正忙着从车上卸坑木。蓝涛柱急匆匆跑过来,向卸坑木的五类分子们,气急败坏地挥手大喊:“别再卸了,都快给我停下,停下。”
大家趁机喘口气,便都停了下来,张望着他。蓝涛柱指着地下堆着的坑木,下命令:“都给我全部重新装到车上!”
大家不解地望着蓝涛柱,不动。他又一次吼道:“看什么看,还不快给我装进车去。”
蓝涛名生气地质问:“矿洞里已没有坑木支撑了,原还装进车去,拿什么来支撑矿洞?”
蓝涛柱狠狠地瞅了蓝涛名一眼,没好气地说:“现在要大上快上,争分夺秒,与帝国主义抢时间。全部人力、全部时间都要扑在挖矿上!采矿还要先撑支架,这太浪费时间了,必须改革,所有的人力、物力和时间只能用在挖矿石上。矿洞里不再浪费时间、资源、人力去搭支架,任其自然地让岩石支撑。加之,冶炼场缺乏炼钢铁的燃料,一切能燃烧的东西,都要用于小高炉,所以,得把这些坑木重新装车,运到冶炼场去。”
蓝涛名反对:“没有坑木支撑,如果矿洞坍塌,谁来负责!”
蓝涛柱有理霸道,他对矿山的五类分子训话:“一切为了抢进度,怕死还怎么超英美!大家必须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你们树立安全意识,就是最好的支架。谁还要再啰嗦,就是反党反人民的反革命分子,我绝不会轻易饶过他!” 

连续劳动了几个昼夜,蓝涛名实在支撑不住,他背负着满满一箩矿石,还来不及趴出洞口,竟在矿坑过道里睡着了。据他后来回忆,也不知到底睡了多长时间,只觉得有人从背上踏过,有各种撕心裂肺的可怖叫声。他挣不起来,好象是郑存仁拉了他一把,把他硬拖着拽着,弄出了洞。可惜,他又睡过去了,直到下肢剧烈的痛疼,才让他醒了过来。恍惚中只看到周围的人惊惊慌慌,窜来窜去,任他怎么叫喊,没人过问。好半天,负责矿山的民兵连长蓝涛柱,才晃悠悠地带着一位赤脚医生来了。
涛柱告诉他,幸好你是在洞口附近,还有当初搞的支架撑着,所以没砸死,但你的右脚被砸碎了。医生说要锯掉。
蓝涛名破口大骂:“矿洞之所以崩塌,完全是因为你要出进度,所以,把支架给免了,没有支架的矿洞不崩塌才怪!”
涛柱也自知理亏,但死的都是五类分子,专政对象,上边不会深究。 所以,他有恃无恐,反而理直气壮地责备涛名道:“你消极对待大跃进,在大家都大进快上的紧要关头,呼呼大睡,这样的政治过错,我不追究你算是好的了。你有资格吵吗?有资格骂吗? 你还得感谢哩,矿洞崩塌了,压死了几个人在洞里,你算是白捡了条命。你骂什么嘛骂!”
就这样他成了残疾人。

祸不单行!
老婆因是五类分子的家属,被安排去干重活,在水库上没日没夜地挑土垒坝。几天下来,老婆从体力到心力都完全崩溃了。那天半夜里,玉珍挑着土,踉踉跄跄地跌进一个浅水坑。大家都很累也很忙,没人顾及别人,所以,也没人注意到她跌进水坑。
直到第二天天亮了,大家才发现玉珍泡在水中,怎么也挣扎不起来。所幸,水坑水浅,没威胁到生命。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她拉了上来,只见她面色苍白,全身发紫,虽然捡回一条小命,却就此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 但还得硬撑着干活,不能请病假。坏人家属没这个权利 。 
蓝涛名残疾后,劳动力大大不如以前,所挣糊口都难。儿子还稚嫩,老婆又患上严重的关节炎。他家的生活,一下子陷入极度的窘境。 

大饥荒大饿饭的日子说来就来了。起初蓝涛名还能熬一点稀粥,勉强上桌。但他们俩口子都舍不得吃,争着从嘴巴中省出来给儿子。每次从自己碗中给儿子倒粥时,他都撑着面子对儿子说:“你喝吧,我们喝得太饱了,肚子撑得慌。”
后来连熬粥的粮食也没有了,蓝涛名只好饿着肚皮,出外去剥树皮、找树根。
出得门来,天啊,这是怎样一幅令人心碎的景象:诺大一个村落,没有一户人家的房上有炊烟袅袅。荒野上只有几个走路也都是趔趔趄趄、歪歪倒倒的人,在寻找吃的。一路看到的树,无一例外,全部被剥光了皮,采光了叶,赤身裸体地在风中瑟瑟发抖。看来在地里实在找不到什么可吃的了,只能上山去找。可肚子实在饿得难受,蓝涛名只好跑到小溪边,趴下去大口大口地吮吸冰凉的溪水。 肚子总算好过些了,他拖着疲软的双脚,勉强登山。饿了又到小溪边喝上一饱凉水,好几次他都觉得头昏眼花,就要倒到地上,心里想着放弃找吃的念头,好好地躺一阵。可是一想起饿得皮包骨头的儿子,他又只好再喝一饱凉水,硬撑着上山。
蓝涛名在山上转悠,试图采些野菜野果什么的,回去给儿子吃。可是,转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寻找老半天,终于看到灌木丛中,露出一苗草,他几乎疯狂了,用双手在这棵细弱的草苗下,使劲往下刨,刨了好深,总算让他刨到一块拇指那样大小的山药。他如获至宝,赶紧揣进怀中。他怕路上丢失,搓了条草绳当腰带,牢牢地把山药勒在贴身处。
一路上,他还是担心丢失,走不了几步,就要往腰里摸摸,触及到了,又才笑咪咪地赶路。可是,他这种奇怪的举动,被两个从外省来逃荒的人发现了。他们一直跟踪着他,快到山脚时,两人赶超过他,拦住去路。其中一人虎凶凶地指着他的腰说:“掏出来、掏出来。”。
他摊开双手,满脸无奈:“掏什么呀?我什么也没有!”
两个饥民威胁道:“我们也只想活命,不想害命,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把腰间收藏的东西拿出来,省得我们抢了。”
蓝涛名想拔腿逃跑,无奈他是个残疾,只得横下心来:“要命有一条,要吃的啥也没有。”
其中一个饥民不耐烦了,当胸就是一拳,蓝涛名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在地。腰间藏着的山药也滚落了出来。两个劫匪扑上去,捡起来,拔腿就跑。任蓝涛名怎样哀求,怎样哭诉,他们连头也不回,边跑边吃,很快就消逝在树林中了。
蓝涛名记挂着家中的老婆孩子,揣着满肚子的晦气,往家中赶。老远就听到玉珍哭喊着说,孩子不见了。 孩子去哪里了!蓝涛名不由得慌了起来,扯直喉咙站在门前大喊。
好半天,听到孩子蚊子般的声音:“爹,我在毛厕里,快来帮我。”
蓝涛名气急败坏,扑进毛厕,只见孩子蹲在毛厕中挣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青筋暴凸。
孩子痛苦地抓着涛名的手,呻吟着使劲挣屎,尽管涛名的手都被抓出血来了,但孩子就是解不出来,一点影响都没有。孩子痛苦地呻吟着哀求:“爹,帮帮我,我难受极了。”
蓝涛名只好找了截木棍,弯下腰低着头,帮孩子掏。可掏了半天,什么也掏不出来,反而把孩子的肛门捅破了,一滴滴往外流鲜血。
孩子蹲不住了,双脚直发抖,蓝涛名心疼,只好把孩子抱到地上躺着。他这才发现孩子的肚皮挺得老高,孩子越来越难过了,开始在地上翻滚。蓝涛名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只能一个劲为孩子拭汗。孩子呻吟着,声音越来越低:“爹我憋得慌,我想解大馊。爹你拿把刀把我的肚皮划开吧,你把它掏出来,我的肚皮太胀了,哎呀哎呀。”
蓝涛名这才想起问孩子道:“你吃着什么了?”
孩子指指口袋。蓝涛名翻看,骇然发现一小把观音土。仿佛一顶黑帽儿劈头盖在头上,蓝涛名眼前发黑,心里发怵,十分瘆人地喊道:     “玉珍,不得了啦,孩子吃观音土了!”
孩子的脸胀得通红,青筋暴跳,先还有点力气挣扎,渐渐地动不起来了。蓝涛名扑过去,把孩子抱在怀中,只见孩子脸色渐渐发灰,变成铁青色,双手也无力地垂到地上。
孩子在他怀中死了!两口子抱着死去的孩子,哭得死去活来。蓝家的祖茔地里增添了两座新坟:黄牛、 孩子的。
蓝涛名把垒坟的锄头丢开,他头发蓬乱,胡子拉茬,双眼血红,奇怪的是他没有哭, 他指着苍天怒吼:“为什么为什么,活了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增多,只有坟包包增多了!”

张老六反映,蓝涛名失踪了!
蓝涛柱听了反映,嘿嘿冷笑两声:“臭虫顶不起被子,谅他一个残疾人掀不起大浪,由他去吧。”
      这话被他说中了,蓝涛名掀不起大浪,他流落到城里,开始乞讨过日子,那年月虽说到处都在饥饿,可城里的居民有国家保障供应的粮食,每人每月25斤,雷都打不脱。这就比乡村的农民好到了天上,虽说吃下去的是清汤寡水,没有一点点油花,但至少饿不死人。    城乡就是这样残酷地彰显着天渊之别!
    其实,在城里也讨不到什么,普天之下都在闹饥荒啊。谁家还舍得充当善良人,搞施舍!他没讨到吃的,饿得眼冒金星,软兮兮地靠在墙角瞌睡。这时感觉有人握着他的双臂,使劲摇晃。他睡眼惺松地半睁眼观看。呀,不会看错吧,是久违了的魏观正魏书记呀! 他一下激灵过来,完全清醒了。
魏观正挨着他蹲了下来,仔细端详,疑惑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啦,怎么脚也变瘸了?走,到我家坐坐吧。”
到家后,还未坐定,蓝涛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将这些年间的苦水全倒了出来,说得魏观正唏嘘不止,连声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末了,蓝涛名有气无力地呻吟道:“我饿,给点吃的吧。”
魏书记忙从橱柜中拿出两个馒头:“我给你蒸热,冷的吃了怕噎着。”
蓝涛名哪里等得,一把夺了过来就塞进口中,好象怕魏观正反悔似地,刚咬了一口,又塞到内衣里,舍不得吃了。
魏观正心疼地又塞了一个窝窝头给他,低声说:“尽管吃,吃饱。我会另外给你一些带回家,给你媳妇儿子吃。”
儿子?涛名悲上心头,竟又放声痛哭起来,边哭边把馒头放到桌上:“别再给我,有两个够了,你们也过得不容易。”
魏观正把桌上的馒头拿起来,硬往蓝涛名口袋中塞,边塞边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不够,不够,远远不够。对不起啊,这些年,我们欠农民的太多了!革命就是要让穷人都能吃饱穿暖嘛 。”说罢,拉起涛名枯瘦的手,安慰道:“都带回去吧,别管我们。我们的粮食够吃。”
蓝涛名吃饱后,才注意到魏观正书记全家住的,竟是一间很窄很矮的干打垒土坯房。他记得,魏书记家原本是住在县委大院的呀。怎么会这样。他竟不惴冒昧地问道:“书记,你家是什么时候搬到这儿的?” 
郑书记苦笑了笑:“别再称呼我书记了,我在成立高级农业合作社及人民公社,这一路上,思想保守步调缓慢,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撤去党内外一切职务,当前正接受监督劳动哩。”
临走,魏观正找了个小布口袋,往里盛杂粮,豆呀玉米呀乱七八糟什么都有,魏观正面有愧色地解释:“政府的供应我们吃不完,儿孙们都不吃杂粮,留着也无用,你就别嫌弃,带回去熬个稀粥什么的,将就点过日子吧。别客气,吃完再来拿,反正我们每个月都能按定量买到的。”
蓝涛名盯着消瘦了的魏书记,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深深叹了口气。
不料,魏观正反而笑了,拍拍他的肩道:“要相信党中央,相信我们优越的制度,前进路上的错,很快就会得到纠正的!现在,最要紧的是活下去!”
蓝涛名兴冲冲地揹着这些杂粮,一路小跑着回家,隔家还老远,就兴奋地大声喊道:“老婆,我们有救了,我们不会饿死了!”
当晚,蓝涛名两口子,抱着杂粮口袋,喊着儿子的名字,痛哭不止。
他稠稠地熬了一碗粥,端到新坟前,双膝跪地,呼唤着儿子,“你来吃一碗吧,不会胀肚皮不会胀死人!都怪我怂,怪我无能,如果能让你当个城里人多好!土地把你的户口拴死在农村,农村人就只有饿死的份!”
从此,蓝涛名只要没吃的了,便三天两头地进城,厚着脸皮,去魏家讨要。魏观正也不嫌弃他,每次来,多少总要塞些进口袋中,让他带回乡。 
然而,好景不长,涛名进城求助魏观正的事,让公社大队长蓝涛柱知道了,他召集张老六等几个民兵,布置任务:“蓝涛名以外出讨饭为愰子,实际上是与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魏观正,暗中勾结干坏事,这可是一桩不小的罪过。 他这是在破坏当前的大好形势,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是阶级敌人煽动的结果。你们都给我盯紧他!”
幸好, 当时大家都在饿肚子,谁也不想去多事。 就算是蓝涛柱吧,他也只是说说,过了一阵也就算了。
而蓝涛名家两口子,靠着魏观正时不时的接济,总算涯过了可怕的大饥荒,勉强活了下来!

然而,命运就是命运,该来的一定要来,躲也躲不脱。
救命之恩不可忘,蓝涛名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自打重新有了自留地后,他会时不时地将地里种的新鲜蔬菜、时令水果,采摘一些,送进城里,给魏观正全家尝个鲜。
一大早,蓝涛名就到自留地里采摘,什么瓜啊大白菜呀甚至蒜苗葱姜,反正是城里人少见的新鲜菜蔬,都一古脑儿采了两大筐,随后又在家门口的梨树上,挑选几个大的、新鲜的采了一筐,凑成一背篓新鲜得流汁的果蔬。他让老婆揹进城去,送给魏观正全家尝鲜。 
玉珍进城后,发现城里气氛很是不对头:到处贴着大字报,到处有人三三两两地围聚在一起大声辩论。玉珍急急忙忙地赶往魏观正住处。不料,魏家的房门紧闭着,大门上贴着封条,血红的大印,红得瘆人。门两边的墙壁上贴着若干歪歪斜斜的大字报,写的都是打倒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打倒走资派之类杀气腾腾的口号。大字报上凡有魏观正名字的地方,都打上红叉叉,看上去十分吓人。
玉珍向魏家一位邻居打听,那人摇着手,什么都不敢说,问了好半天,才开口道:“这里是是非之地,你还是尽快走开吧。”玉珍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心里害怕极了,不敢久留,背着满满一篓果蔬,赶紧离开。她连正街都不敢走,象做贼似的贴着墙根,只捡背街小巷走。
也是合该有事,她转进一条小巷,竟与蓝涛柱撞了个满怀。此时的蓝涛柱,已是县农民造反派的头头之一了。只见他手臂上,戴着写有“农纠队”的红袖套,扛着红缨枪,雄纠纠气昂昂地,从对面街角转了过来。逃跑已来不及了,她只好背过身去,不让蓝涛柱看到。
“陈玉珍你鬼鬼崇崇地进城干什么?快给我转过身来,老实承认!”涛柱一边虎凶凶地大声喊着,一边大步走到玉珍面前,粗暴地抓住玉珍的肩膀,扳过背篓查看。他随手抓起一把蔬菜,冷笑道:“哼,你力气不小嘛!你背这些进城,干什么用?”
玉珍不敢说这是送给魏观正家尝新的菜果,只能撒谎。她呐呐嘟囔道:“我家有半个月没吃到盐巴了,在自留地里采点菜,进城来换两斤盐巴。” 
这时围观的人多了起来,大家纷纷议论,七嘴八舌。涛柱恶狠狠地抢过背篓,随手全部倒丢在地上,用脚搓着那些细嫩的新鲜蔬菜:“换盐巴?你这是在污蔑社会主义!你分明是在搞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
他话音刚落,手下那些农纠队员们,便举手高呼口号“打倒资本主义” “打倒投机倒把分子”。
玉珍本来就因当年建水库时,泡在冰水里,落下一身病,胆子又小,怎禁得住如此惊吓,双腿发软,扑通跪了下去,争辩道:“我真是只想换点盐巴,哪里敢投机倒把呢?”
涛柱见玉珍还口硬,勃然大怒,一把扯住玉珍的长发,拖到街中心,吩咐手下道;“现在就开个现场斗争会,张老六你给陈玉珍剃发!”
张老六有些犹豫,举着一把剃刀不动,口中嘟嚷道:“干吗呀,乡里乡亲的。”  
涛柱推开张老六,一把将玉珍拖了过来,硬生生将她的头按住,夺过剃刀,亲自将玉珍剃了个阴阳头。
玉珍又羞又怕,当着众人的面,承受这样的侮辱,加之全身关节剧烈发痛,痛不欲生,便趁暴徒们指着她哈哈大笑时,一头朝开过来的宣传车撞去。车子一时刹不了,径直朝玉珍身上压了过去。 
(五)
瘸腿的蓝涛名,成了名负其实的孤寡老头。这个家已经垮掉,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蓝涛名决计出省乞讨,走的那天,甚至连祖坟、儿子的坟都没去看一眼,头也不回地永远离开了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
他加入盲流人群,开始过上到处流浪、到处讨饭的乞丐生活。在外讨饭的几年中,他连屙尿也不朝家乡的方向。
他认识了不少乞丐朋友。那天,乞丐们蹲在桥下闲聊,有个名叫曹抱金的年青乞丐,愤愤对大家说道:“我讨饭时,曾听一个有学问的人说过,前些年间的磨难,是大人物交的学费。”
蓝涛名惊得在桥洞石板上跳了起来,扯声卖气地嚷道:“了不得啊。大人物交学费念书,喷出的唾沫星子,落在小百姓当中,就成了大江大河,谁也休想游出去,能淹死人的啊!老天爷保佑,这样的学费可千万别再交了! ” 
说罢,他想起了玉珍和儿子的不幸死亡,就不管不顾地在桥洞中嚎啕大哭起来。
这天晚上,几个一起睡涵洞的乞丐,讨论到哪里乞讨,才能更轻易更多的讨得来钱。其中乞丐朋友曹抱金神秘地告诉他:“听说中央有个大伟人,用手中一支神奇的巨笔,在中国地图上画了几个圆圈,结果,咳,画过圆圈的地方,都一下子富起来了,富得流油哟!”
听丐友这一说,蓝涛名喜得直拍巴掌,急忙追根问底:“这些画有圆圈的地方在哪里?”
“我也不很确定,只是听说广东那边有个叫深圳的地方,遍大街都捡得到钱。听说,有的人靠乞讨,都发家致富,修成万元户了。”
涛名听这一说,激动得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反正支身一人,到哪里都是讨饭,所以,便一拍大腿道:“我们还等什么,现在就去趴火车,都去那边乞讨吧!”  
就这样,蓝涛名一路乞讨着到了深圳。这里果然名不虚传啊,大街上到处高楼鳞次栉比,霓虹灯光怪陆离,背街小巷里洋溢着嗲声嗲气、软绵绵的音乐。就连晚上睡的桥洞涵洞里,也比别的地方干燥舒服得多。
这里的人们都很忙,都在忙着赚钱做生意。所以,真要伸手向别人讨钱,也不是象那位乞丐朋友说的那么容易,弯腰就捡得着钱。这天涛名乞讨了半天,一个子儿都没讨到,加之肚子又饿,思前想后,万念俱灰,竟朝着对面驰来的小轿车一头撞了过去。幸亏,司机是个高手,及时刹住了车。
立马,车上下来一个青年,大声斥骂:“你他妈碰瓷不是?”
连求死都难,涛名气得全身颤抖,正想回怼过去。轿车后座的人下来了,连声叫喊着:“王秘书别随便发火嘛。”那人快走几步,吃惊地问道:“这不是蓝涛名嘛,怎么是你呀? 几年不见,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那个青年人听这一说,态度立马来个大转变,笑着对涛名道:“这位是我们部门新来的领导,你们认识啊。”
原来,粉碎“四人帮”后,魏观正的问题得到彻底解决,恢复了党藉职务。后来,他在地委书记任上,大力落实、推广土地承包责任制,推动地方的改革开放,大力发展地方经济,使全地区的经济起飞, 取得各项建设的明显成绩。于是,组织上就把他调到特区,担任某部门领导。
魏观正将涛名邀约到自己住的宾馆中,拿出薄薄一迭钱,递给涛名道:“这点钱不多,但凑合一下,勉强够做小生意的本钱,你就别再乞讨了,用这点钱作本钱,设法做点小生意养活自己吧。 ” 
蓝涛名迟疑着,没伸手接钱,他嘴中呐呐嗫嚅道:“不过,你们以后还会交学费吗?”
魏观正一下没弄懂,捏着钱怔了一怔,略一沉思,便呵呵大笑道:“不会了,不会了。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再交学费了,快把钱拿去吧,现在党的政策鼓励大家都富起来,勤劳致富是光荣的!”

蓝涛名流浪这些年,在乞讨生活中,见识了世面,开阔了眼界,人也变得聪明灵光了。他自从到了特区,亲身感受改革大潮,也一直在琢磨挣钱的路子。
他发现人们很喜欢听邓丽君的歌,曾想过趁内地还没引进,不如贩些歌碟去销售,说不定能赚些钱哩。可是苦于没有本钱,也只能想想而已。这下有了本钱,更主要的是,知道当前做生意赚钱,是政策许可的,不违法不乱纪,可以放手去做 。
    为了方便与港台那边的小商小贩往来,他在地摊上,买了身二手西装,打扮得人模狗样的。经乞丐朋友曹抱金的介绍,去罗湖口岸那里,贩了一迭邓丽君的盗版歌碟,又顺便在地摊上,买了个二手收录机。
一切准备停当,他搭顺风车,到外省一个城市,摆开地摊,以最大音量播放邓丽君的盗版歌碟。顿时,邓丽君那甜腻腻软绵绵的歌声,引来了很多听众。大家都是第一次听到这悦耳的歌声,所以,不大一会,便将他带来的歌碟,抢购一空 。
首战首利, 出手告捷,果然还赚了些钱。这极大程度地鼓励了他,随即马不停蹄又用赚来的钱,去口岸买了一箱盗版歌碟,又搭顺风车,去江浙一带贩卖。那时江浙江一带的人,还很少听过这些歌,很快便将整箱货都出手了,这回赚了不少!
一个季度不到的时间,他便在生意场中做上了路,做得风生水起,得心应手。更令人快意的是,有几个地方的摊贩,愿意从他这里批量趸货。于是,他不再跑路,放手坐地做开了盗版歌碟的批发生意。这样一来,钱就来得更快了。不久,赚到的钱,已能支撑他的生意和生活。他不再蹲桥洞,也不再讨饭吃,租了一家小店,开了自己的门面。
渐渐生意做大,光靠他一人,显得有些忙不过来了。他不计前嫌,请人写信并寄路费给张老六,让他来深圳帮忙,说好管吃住,每月按时发工资。
很快,张老六便到了深圳。从此,张老六负责带货往内地各省城市销售,涛名则坐镇深圳进货。不多久,他们便在外省开了几个分店。
蓝涛名心不黑,收入多了,给张老六的工资也随着涨。所以,张老六死心塌地跟着他拼力。有了这样的得力帮手,蓝涛名的生意做得更红火了。
他们俩闲下来时,喜欢聊聊家乡的事。他对蓝老六说:“我最关心的是魏观正书记了,我俩有今天,全靠了他。只不知我离开家乡流浪乞讨那段时间里,他都受了些什么苦?”
张老六长叹一声 :“好人多磨难啊。文革中,魏书记被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蓝涛柱,指使他手下的农纠队成员,带到蓝家村斗争。斗争会上,蓝涛柱亲自列举了魏观正许多罪行,其中,最重的就是两条,一是,袒护屠杀耕牛、破坏农业生产的坏分子蓝涛名;二是,消极对待大跃进、人民公社。”
“斗争会上,蓝涛柱竟不顾乡亲们的一至谴责,象当年斗争地主分子郑存仁那样,对魏观正肆意拳打脚踢。其实,乡亲们都明白,蓝涛柱之所以如此对待魏书记,是因为书记在台上之时,未提拔他。所以,大家私下里都说‘蓝涛柱这是搞私人报复’。 ” 
“那蓝涛柱后来怎么样了呢?”涛名淡淡地问道。
“咳,别说那狗日的了”张老六狠狠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接着说道:“文革中他实在作孽,拉起一支农民造反派,自己充当一把手。他不仅带头冲击县委会,还参与了对县委的夺权;更为丧尽天良的是,他带领所谓的农纠队,逐一批斗县里的老干部老领导,打伤打残了不少老同志。清理帮派人物之时,他因打人致残,犯了刑事罪,被依法逮捕。现在都还在劳改哩。”

   张老六与他扯闲话时,兴沖沖地建议:“ 我们现今钱也赚得多了,还是见好就收,回去在自家的宅基地上,建幢小别墅,舒舒服服过日子吧。”
涛名一下子回忆起算命瞎子的话“这孩子命中该被土克,要让命不苦,除非离开黄土地!”他不禁打了了个冷战,当即斩钉截铁地拒绝老六:“如果你决定回去,那么,我的承包地全部都给你种好了。我是不会再回去了。不过,我建议你仍然留在城里做生意。农民只有离开了土地,才能真正富起来!以前那种日子想想都怕啊。”
蓝涛名做盗版歌碟生意发财后,养成个新习惯:夜深人静时,起床来,打开床头柜式的保险柜,拿出一迭迭崭新的钞票,独自一人在台灯下,用手指蘸着口水数钞票 。钞票数毕,他就开心地大笑。然而,诡谲的是,每回笑着笑着,都会忽然不停地拍打着那支瘸腿, 悲恸地哭喊:
“果真不会再交学费了吗?我只能活一辈子,如果再交学费,人,这一辈子就完了!呜呜呜。 ” 
2024.3.19  定稿于昆明玉案山麓  


执行主编:陈菜菜

值班编辑:许沐之

稿件复审:周梦瑶

稿件终审:高兴上

推文排版:何甘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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