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街那些事儿

民生   2024-11-11 12:00   北京  



我的童年是在北京渡过的,那时我也许很笨,太小时候的事已经记不清了,留下的记忆只是上学前后的日子。每每追忆失去的时光,那回想是可爱的、动心的,如同品味着浓香的美酒一样,让人感到一种微微的醉意。


小时侯,我住在奶奶家。那地方叫宣武区牛街麻刀胡同38号,是一个大大的四合院,高高的条石台阶,厚厚的松木大门,两个门墩上雕着小小的石狮子,岁月将它们触摸的十分光滑可爱。通过大方青砖铺就的甬道便进得院内,影壁处种了一株硕大的爬山虎,每逢夏日大片的叶子遮住大半个院子,郁郁葱葱,给人一汪阴凉。姑姑们在院子里种些喇叭花,点缀在绿叶当中煞是好看,我和小伙伴们常常摘下几朵,女孩子把紫色、粉色的插在头上装新娘,男孩子把黄色的含在嘴里装吹喇叭,玩“娶媳妇”的游戏。


这是一个纯粹的北京四合院,奶奶家住北屋。北屋的西明间和堂屋连通,靠西墙有一盘用大块青砖砌成的顺山大炕,但不烧火,爷爷奶奶和两个姑姑睡在这儿。北墙迎门摆着一个红木的大条案,中间摆着一架带着玻璃罩的大座钟,每逢半点儿或整点儿就敲起“铛铛”的钟声,悦耳动听。我小时始终弄不懂钟上的字,现在想起来也许是罗马数字吧,条案上当然还有许多掸瓶、帽桶之类的瓷器和漆器的食盒。条案前面是一座大八仙桌,旁边放着两张雕花的红木太师椅,桌上摆着黄铜的茶盘和精美的茶具,还有一些牙签、耳挖勺之类的东西。东墙放着中式的衣柜和碗柜,上面有“元宝”一样的黄铜锁盘儿、拉手、合页,所有的铜锁也是中式的,钥匙和锁的样子都是怪怪的。南墙上是一大溜儿死扇玻璃窗,往上才是能打开的糊纸木格窗户,家里空气不好时,可以把一部分窗户纸卷起来通风。整个屋子从墙壁到顶棚都用一种粉帘纸糊出来,北京人把这叫做“四白落地”。东暗间有一个小八仙桌和几个中式大方凳,姑姑和伯伯们在这里学习、画画,屋里南窗前的一盘小砖炕是我和老伯睡觉的地方。


那时我们吃什么饭记不清楚了,好像就是一些窝头、秫米饭之类的粗粮。早上,当晨曦在北墙窗户纸上抹出第一笔鱼肚白,胡同里公鸡们争先恐后叫起来的时候。奶奶就端着一个竹子编成的笸箩去买早点,火烧、油条、堆儿饽饽还有一种圆圈式的油条,又好玩又好吃,有时还买一点儿豆浆或糇儿酸的豆汁儿。


爷爷的早茶不可缺少。奶奶早早起床,在八仙桌上摆好那只小泥壶和几个小茶碗儿,就蹲在院子里生煤球炉子,冒着浓烟的薰呛,用一把破芭蕉扇把火扇旺,又用一个叫“汆子”的东西,汆一小口开水,再给爷爷沏上茶……家里一天的生活就从爷爷的这一壶茶水开始了。


那时北京的冬天很冷,屋里不生火,还不如院里的太阳地儿暖和。太冷的时候,就把炉子用拔火罐儿拔旺了端进屋里来,连做饭带暖暖屋子,煤气味儿很大,还得打开屋门。记得有一年冬天,炉子上的大铁壶烧开了,“吐吐”的冒着热气,奶奶把壶拎下来放在炉子边上,我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找奶奶,一下被那只可恶的大铁壶绊倒了,刹时间,开水浇到了胳膊上、身上……奶奶忙成一团,急着给我脱衣服上药,我呢,扯着脖子使劲地嚎,后来爷爷带我到菜市口附近的一个私人医生那里看了好长时间,才得以康复,只在胳膊上留下一片小小的疤痕,这是件挺痛苦的事儿,至今仍记忆犹新。


小时候我有两只小布袋,那是奶奶用白“五福布”缝成的,一只上学时带点干粮,就是装点烤窝头片、发面饼、咸菜什么的。发面饼是在一种叫“炙炉”的瓦盆上烙的,那“炙炉”圆圆的,上面有许多眼,扣在炉子上,烙出的饼又焦又糊,有许多凸起的小麻点儿。另一只挂在南窗前的一支圆柱子上,我得垫起脚尖才能够得着,这是爷爷的主意,他说这样才能长大个儿。这只小袋子神奇极了,里面有时是几只红枣,有时是几只黑枣,有时是几粒花生,有时是一块水果糖……千变万化,让你总也猜不透里面的内容。当时我在牛街的回民小学读书,每天放学回家,一进门就高声叫人“爷爷!奶奶!”之后就跑过去摘那布袋,每逢此时,姑姑伯伯们就拦住我逼着叫他们好几声才肯放我去摘,摘下布袋,先看一看今天的吃的,然后就跑去听院子里的蝉叫,“知了……知了……”也不知道它哪来的那么大劲儿,一天到晚唱个不停。


家里的活儿好多好多,在我的印象里爷爷从来是不干家务活的,或者说所有的家务活都是奶奶干。奶奶是大脚,她买早点、生火、买菜、做饭,还“叫煤”。当时煤厂的工人把煤球用车拉到胡同里,人们你三筐我五筐的买,再由工人把煤背到院子里,这就是“叫煤”。那时的北京没有上下水,人们吃的是“洋井水”,污水和粪便则倒在旱厕的茅坑里,由清洁工人掏走,我最怕上这种厕所,一拉屎就往屁股上溅,所以就在院子里解手,好在那时还小,也不懂得什么叫羞耻。每天,背着大木桶的掏粪工人把厕所的污物装走后,奶奶还要打扫厕所和清理院子中留下的污迹。一等到奶奶闲下来时,就“和平——和平——”地到处喊我,让我帮助她搓卫生纸,那是一种给女人们用的纸。说是卫生纸,实际上就是把一种低劣粗糙的黄草纸在搓板上搓,搓的柔软了,再一张大、一张中、一张小的叠在一起卷好,十二个一打、十打一捆,送到陶然亭那边的一家铺子里去,挣一点钱补贴家用。这是我小时候干的活中最最枯燥、最最辛苦的事了,整个夏天都是如此。


每天忙完了奶奶的活儿,我就站在门口的高台阶上看热闹。胡同里的新鲜事多着呐——

看女人们买菜,跟小贩子高一句低一句地讲价钱,那些娘娘和婶婶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像是要把那小贩子给“吃了”,称本来就给得高高儿的,还要饶上一点才肯罢休。


看锔锅匠用一个像弓似的东西绕在金刚钻上,吱吱呀呀地在瓷器的裂口处钻眼儿,然后用“锔子”锔好,抹上点石灰,一边干活一边吆喝“锔锅锔碗锔大缸……锔锅锔碗锔大缸……”过去一个碗裂了还要锔一锔再用,要是放在今天,大概早就扔掉了吧。


最热闹的就是“破烂儿换取灯”的人来胡同的时候。那人挑着两个大筐,筐上各放一个大“竹浅子”,里面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女孩们扎辫子用的头绳和扎蝴蝶结用的飘子,(剪成一尺余长的彩色毛线和同样长的绸缎)男孩子玩的小泥哨儿,那哨儿一吹就响,吹完了满嘴的黑泥。还有放上水学鸟叫的瓷水鸟和木头做的刀枪棍棒。当然还有姑娘们用的梳子、篦子、桂花油。吃的东西就更多了,凉糖、酸糖、麻糖、水果糖、转莲子儿、(葵花子)铁蚕豆……简直看得你眼花缭乱。和他做交易,你用钱买也行,你用破烂换也行。他估计一下价钱,只要双方愿意,就把破烂扔进大筐里,然后让你选一些自己需要的东西。


每逢这时,胡同里就象炸了庙一样,孩子大人们拎着自家的篮子,把各种各样的废旧东西,比如旧鞋、旧袜子、破布、牙膏袋、旧瓶子……好多好多堆到小贩子跟前,鸡一嘴鸭一嘴的议论价钱,东一把西一把地拿要买的东西,弄得小贩子手忙脚乱高声喊叫“没了!没了!不换了,不换了!”“明儿个再也不来这麻刀胡同!”然而过两天,他照样挑着悠悠的担子,长长的吆喝着“破烂换泥人——”来到这麻刀胡同。


夏天的夜晚,很热。爷爷家里没有话匣子听,(收音机)我就坐在院子里数银河中密密麻麻的星星,等姑姑们写完作业再跟我玩。记得四娘儿(姑姑)嗓子好,是标准的女中音,我特别喜欢听她唱歌。每天吃完晚饭就缠着她“四娘儿,四娘儿,给我唱个歌吧,啊~”奶奶嫌屋里乱,就往外轰我们,“外边玩去,甭跟屋里吵吵。”四娘儿领我到胡同的屋檐下,把我揽在自己的怀里,轻轻地唱“茫茫大草原,路途遥又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我实在弄不懂,为什么马车夫将死在大草原?大草原又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北京好?虽然如此,我还是很喜欢四娘儿,喜欢她那温柔的歌声。


秋天来了,每年都有一个固定的节目,就是看大杂院里的傻子打枣。正对着寿刘胡同口有一个大杂院,和我们家斜对门,那院子里有一棵高达苍老的枣树,每年的秋天都结满了青的红的大枣,而每年的枣又都由一个傻子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去打。一群孩子围着他唱“多么大的,多么大的,多么个大傻瓜……”大家唱,他就去打,“哗啦啦……”枣子像雨点一样落下来,砸在人们脸上、头上、身上,大家伙一通疯抢。每逢此时,总是有一帮女人们在旁边一边看热闹,一边扯着脖子喊“抢阿,抢啊,别傻站着呀!”“别踩了小三!”“给小柱子几个。”“大麻子不要脸,抢那末多了还没完啊!”热闹,热闹极了!孩子们抢过一阵儿,总是大个儿的给小个儿的一点儿,男孩子给女孩子一点儿,然后一边吃一边吐核儿,一边又眼巴巴地望着傻子。傻子呢,站在树杈上呵呵地讪笑,手里挥舞着竹竿,像是用一根指挥棒指挥着孩子们重新高唱“多么大的,多么大的,多么个大傻瓜……”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很傻,但是他却给我留下了一份甜美的回忆。


漫长的冬季到了。伴随着皑皑白雪和呼啸北风的是爷爷无穷无尽的故事。爷爷没有文化,甚至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但是爷爷的故事多极了,就像是一本厚厚的故事书,读也读不完。他讲自己年轻的时候,讲爸爸小的时候,讲得最多的是老北京的传说,什么紫禁城的角楼九梁十八柱呀,什么太和殿的旗竿儿上有块人骨头啊,什么颐和园的铜牛原来有四只呀,什么卢沟桥的石子数不清啊……但他最得意的还是巧揍小日本儿的故事。

爷爷年轻的时候身体好,最喜欢打通臂拳,练得自己膀大腰圆。那会儿他在菜市口给菜行里当伙计,当时没有大磅秤,只能用中式的大杆秤过称,他左手提起一秤蔬菜,右手一捋秤砣,随即报出斤称,百八十斤不在话下,是一个好把式,经常引得买菜的卖菜的人们围观,高声叫好。有一次,一个小日本看他块头大,又有劲儿,就要和他比武,爷爷先是不肯怕惹是非,后来和日本人约好,各打一拳不找后帐,爷爷让日本人先打,那洋鬼子一拳打下来雷霆万钧,周围的人着实捏了一把冷汗,谁知这一拳就像打进了棉花地,爷爷用气功把他的拳头吸住了,死活抽不回去,那小日本憋得满脸通红,使劲往外拔,爷爷一松劲儿,摔得小鬼子仰面朝天,看热闹的中国人可劲儿地叫好,那家伙恼了非让爷爷打他,爷爷不打也不理他,他只好悻悻地去了。这个故事爷爷讲了很多回,但我百听不厌,他老人家的一句教导至今铭刻在心,“做人要有骨头,让人打死不能让人吓死!”没有什么深刻的道理,却给我注入了一种精神,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


腊月天儿,厂甸的庙会红红火火,爷爷就带着我去看热闹。那庙会真热闹,卖什么的都有,灯笼、对联、吊钱;呲花、炮仗、二踢脚;熏鱼儿、卤鸡、甄儿糕;馄饨、面饺儿、杏仁茶,看得人眼花缭乱,香的人馋涎欲滴。最让人难忘的是大个的风车和大卦的山里红,还有大串儿的冰糖葫芦,那东西你得扛着吃。我很小,什么也看不到,爷爷就扛着我看热闹,我又扛着大串儿的冰糖葫芦猛吃,那滋味,难忘。


爷爷家有六七个孩子,我常见到的十大伯、老伯、四姑、五姑,我的父亲排行老二,在天津工作。据说我还有大姑和二姑,但我从没有见过她们。爷爷说大姑和家里关系不好不回家来,二姑呢是到国外去了。我挺纳闷儿,“关系”这个东西真怪,它干吗一会儿好一会儿又不好的,总也让我见不到大姑。那二姑干吗又去了国外,她还回不回来了。在此后的岁月里,我果然见到过大姑一面,而二姑是去抗美援朝了,复员后和我的姑夫一起到安徽的铜陵安家落户,至今也没有见过她,这已经是后话了。最奇怪的是在二姑和四姑中间还应该有一位三姑,却从来没有人提起过,是儿时夭折了?还是和家里关系不好,再不就是到国外去了,或许根本就没有她,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的四合院里住着三户人家。南屋三间,东边两间是王奶奶家,西边一间是童大妈家。童大妈的女儿叫翠芬儿,是我同班的同学。一个黑脸儿膛儿、圆眼睛、厚嘴唇的的小女孩,一头乌发,扎着两只系着红头绳的小辫子,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很可爱,我们天天儿一块玩儿。


晴天时,或捉迷藏,她藏我找、她跑我追;或一起唱儿歌,唱的当然是“打花巴掌的正月正,老太太抽烟看花灯。烧着香儿捻纸捻儿呀,茉莉茉莉花啊。江西腊呀,霭杭尖啊!茉莉茉莉花啊。打花巴掌的二月二……”两个人一起念,越唱声越高,就像是在比赛谁的嗓门儿大,惹的南屋里的王奶奶在屋里大叫“和平翠芬儿,疯什么哪?耳朵都让你们给震聋啦,看把嗓子喊成破锣,明儿怎么嫁人娶媳妇儿!”南屋只要一喊,北屋的自家奶奶立马应声儿“唱歌不好好唱,尽瞎嚷嚷,怕人把你们当哑巴卖啦呀!”只吓得我们两手拉手一溜烟跑进大门洞里,她吐一下舌头,我做一个鬼脸儿,“噗哧”笑了。


阴天时,更有好玩的。我们看蚂蚁忙着搬家,在蚁巢周围筑起高高的土坝,一队队的跑来跑去,匆匆忙忙井然有序。我们在屋檐下和墙角里抓蜗牛,先是看谁抓得多,后是比谁抓得大。接着把蜗牛放在门洞的大板砖上等它钻出来,一边等一边唱,“水牛——水牛——先出纳犄角后出头儿唉……”唱了好多遍也不见它露头,索性把它的壳在地上轻轻一磨,那蜗牛便急急地探出头,惶惶地逃去了!这么一来,我们俩当然是手舞足蹈,高兴得不得了。


南屋的王奶奶一家给我的印象不太深,只知道南屋的后面还有一个小院子,我特别好奇,总想探一下那个小院子的究竟。果然有一天我得手了。那天王奶奶叫了点劈柴,在大门口喊我帮她拎到后院去,我大喜若狂,三步并作两步地把篮子拎到南屋,不知为什么我莫名其妙地停住了,不敢开后院的门,突然王奶奶在我身后喊“愣什么呐你,那屋有鬼呀。”妈呀,后院有鬼!我扔下了篮子,抹头就往回跑,直跑到大门洞才想起来,忘了看看小后院的样子。乖乖,好吓人!从此我彻底打消了对那小后院的向往。


东屋的房檐下住着一窝小燕子,每逢冬去春来一对燕子就飞回来,衔泥、衔水、铺草、铺毛装饰它们的小窝,过一段时间它们就生儿育女,孵出一群小燕子。大约夏天前后,那雏燕就开始学飞了,它们不时地在我脚边蹦来蹦去,一点也不怕人,显得十分亲切。当秋风扫去老藤上的枯叶时,一家几口欢雀几日,仿佛是在和我告别,然后就飞走了,回它们南方的老家去了。我喜欢燕子爸爸和燕子妈妈,她们是那么爱自己的孩子们,我也时常想起自己的爸爸妈妈。有一回,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爸爸妈妈来了,他们和我说呀,笑呀,然后我们就变成了小燕子,然后我们就飞走了,飞到爸爸妈妈的家里去了,那儿还有几只和我一样的小燕子,只是比我小,那么小……


一天,我正在牛街的一个同学家做功课。门外有个女人在喊我“和平,和平,你快出来呀。”我跑出去一看,是一个被我称作“假娘儿”的姑姑,我问她“娘儿,您喊我干吗?”她一戳我的脑门子,“小死鬼儿,你妈来接你啦!”“真的?!”“可不是真的,告诉你,明儿你要是忘了假娘儿,我就去天津找你去,记住了吗?”“记住啦!”我冲进屋,把那么多东西一古脑划拉到书包里,转身就跑。同学们急着问我“嗨,你们家怎么啦?”“我妈从天津接我来啦!”随着话音,我从两辆相对而弛的大汽车中间穿过,飞到了妈妈身边。


那一次,我哭了,妈妈也哭了。


爷爷家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至今我还留恋着我的高台阶,我的大门洞,奶奶的小布袋,姑姑的歌声,儿时的伙伴,还有那棵古老的爬山虎和飞来飞去的小燕子……


文:lao92000


四九城
四九城,这里是北京!您可以喝着豆汁儿、嚼着焦圈儿,和我们一起扯扯闲篇儿,北京的规矩、北京的美食、北京的胡同,这些都能聊上半天儿;来说说北京话,和地道的北京人交友、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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