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版医药销售代表

文摘   2024-12-16 14:01   上海  

鲁镇的药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鱼缸,可以随时摸鱼。买药的人,急急匆匆进了门,每每花十文钱,买一包药,——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盒要跌到四个铜板,—— 靠柜外站着,揣进了兜里闲聊;倘肯多花一个铜板,便可以买一包口罩,或者酒精湿巾,做日常用了,如果出到十几铜板,那就能买到进口药,但这些顾客,多是走医保,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正装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刷卡扫码,慢慢地选药。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药店里当伙计,店长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自费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医保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药盒从柜子里取出,看过盒子的有效期,又亲看将药盒在袋子里装好,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卖几盒近效期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猎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迎宾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不买药而穿正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常常皱着眉头。穿的虽然是正装,可是又皱又旧,似乎十多年没有换,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进销存,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 “上大人孔乙己” 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买药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药又停了!” 他不回答,对柜里说,“看看今天的库存。” 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压货了!” 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在库管门口,低着头。” 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战略备货不能算压…… 备货!…… 医药人的事,能算压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 “同比环比”,什么 “KPI” 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赚过钱,但终于没有升职,又不会拍马;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失业了。早年也有过一些好的销量,后来指标越发地高上去,而环境又差。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压货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虚报;虽然间或没有什么NP,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找到,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查了半天库存,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拿过奖金么?” 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地区经理也捞不到呢?” 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先患者之需而行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做过销售么?” 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做过销售,…… 我便考你一考。专业拜访开场白,怎样开的?” 我想,拿不到奖金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开罢?…… 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技巧应该记着。将来做医药代表的时候,拜访要用。” 我暗想我要不要做医药代表还要再观望一下呢,也未见过来店里的代表作甚么开场白;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寒暄+专业开场么?” 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 寒暄有四样暄法,你知道么?”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品牌提示物圆珠笔,一人一支。孩子拿到笔,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包里。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包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  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NP呢!” 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 他药被集采了。” 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压货。这一回,是自己发昏,做了一些不算合规的事儿”“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调查,后来是解除合同,裁掉了。”“后来呢?”“说是个人行为。”“个人行为怎样呢?”“怎样?…… 谁晓得?许是转行了。” 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查一查库存。” 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愁容满面;见了我,又说道,“查一查库存。” 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NP呢!” 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 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成的。” 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被裁员了!” 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 “不要取笑!”“取笑?要是裁员,怎么会这么久不见?” 孔乙己低声说道,“政策,政……策……” 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便帮他查了查库存给他看。不一会,他抄了几个数字,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NP呢!” 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 “孔乙己还欠十九个NP呢!” 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 —— 大约孔乙己的确转行了。


桐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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