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奇”这个词,在我的专业之内,并不算不常见。德语原文是Kitsch。如果准确地定义刻奇,标准的翻译是“媚俗”。延伸其意,可以泛指粗制滥造、刻意迎合的艺术品。和大多数人认识这个词,是来自于米兰·昆德拉不同,我认识这个词是因为一部奥地利音乐剧。时至今日,若他人要问我何为刻奇,我会推荐他到维也纳来看一看——这儿有最经典的艺术,和最泛滥的媚俗。
比起欧洲其他著名城市,维也纳在文化与艺术为盛名的西欧之外。在刚刚出国的第二年,我去过一次德国:那次旅行并不能称得上是完美的旅游体验,只能算是“见识到了不含传说的德意志”。后来我和一些刚刚出国的朋友们聊起来,他们纷纷用向往的语气谈论德国:德国是如何如何发达,你看看意大利;德国人是多么多么严谨,你看看法国;德国是多么多么好,反正比欧洲哪都好……
每每到这种时刻,我往往有些失望。太多的人不明白,今天的德国之所以能有比意大利、法国这些城市更加崭新的城市,是因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大部分德国城市都遭到了同盟国毁灭性的空袭。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在柏林的历史博物馆中,看到的一副慕尼黑城市在空袭过后的照片:一片废墟之中,只有慕尼黑大教堂漆黑的身影,突兀地耸立着。
相比德国,意大利的大部分主要城市,由于年代古老,文化遗产众多,纷纷建起了“不设防的城市”(有一部著名的电影,就叫《罗马:不设防的城市》),从而躲过一劫。然而只要对历史稍微有所了解,就会知道二战在欧洲的开端,并不在德国,而在与之文化同源的奥地利。
关于奥地利,每个喜爱意大利历史文化的人又都对这个国家心情复杂。早些年我在威尼斯的朋友曾经讲起过这样一件事——在威尼托大区,有许多人,都不认为自己是意大利人,而是威尼斯人,再不济,还可以是奥地利人,反正不是意大利人。
就这样,我带着对德国的心有余悸,以及对威尼斯的严重偏见,踏上了去往维也纳的旅行。
虽然旅游攻略上说,莫扎特之家也是一个骗人钱财的奥式景点,但我仍然义无反顾地在下着大雨的上午冲去了。这个地方确实不大,买票领完讲解器之后上楼。和大多数名人故居一样,莫扎特之家也是从头开始讲起莫扎特的一生,并配有视频和相关的图片文物介绍。也和大多数维也纳博物馆一样,馆内是禁止拍照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莫扎特居所内,摆放着几个小人,代表着是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样的房间里,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情。居所内唯有一处可以拍照,是位于莫扎特客厅的窗户外面。窗户内的东西自然是禁区,而窗外不在被禁止的范围里。透过这扇窗户,街道的尽头,可以看到条顿骑士团曾经的一处领事处。平平淡淡,没有任何的标志,只是普通的欧洲窄巷。人们撑着伞,匆匆而过。维也纳是莫扎特人生和音乐旅途的终点,也是标志着他开始独立,摆脱父亲和雇主拘束的象征。这个地方的人也用特殊的方式铭记了他:用他赚钱、消费,带动当地旅游。
(莫扎特之家的门口,有一个小小的红色莫扎特头像)
雨停时,已经是下午从美景宫出来之后了。大部分时候我对欧洲的网红餐厅都不抱太大希望,不过维也纳的餐厅刷新了这一印象。美景宫出来后,有一家Salm Braü,特色是奥地利烤肋排。服务员看着我和伙伴两个虽然不瘦但比起日耳曼人还算小巧的亚洲姑娘,思索了一会,推荐了一人份。结果我们俩还真没吃够。排队过程中,前面两个美国游客原本举着美景宫的宣传彩页,美食面前,他们毫不犹豫地把《吻》揉烂,丢进了垃圾箱。作为一个艺术生,我从来都对这样的行为暗自心痛,但转念一想,他们总比那些对着毕加索,明明看不懂,也不喜欢,还要勉强撑着说欣赏的人要强太多了。在维也纳这样一个人人都以追求“美”和“高尚艺术”为目标的地方,能有这样真实的渴望,反而难得。
(Salm Braü 的烤猪肋排,肉食者天堂)
往回走的路上,我们经过了阿尔贝缇娜艺术博物馆。门口树立着一尊雕塑作品,看到它的一瞬间,我才想到这是我在维也纳看到的唯一与第二次世界大战有关的纪念物。大概也只有艺术家,才常常会将这些不愉快的事挂在心上了。
二战后,奥地利被四个国家“统治”,尽管没有发展到柏林的程度,但重要建筑都被他国控制。战争初期,大部分城市都经历了“水晶之夜”,也就是对犹太人的迫害。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犹太商店的窗户在夜晚被打破,掉落在地上的玻璃在月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维也纳有94间犹太教堂遭到了党卫军的破坏。时至今日,维也纳几乎已经看不见当年二战留下的痕迹,无论是大屠杀还是长达10年的“四国分治”,甚至在市政网站等官方界面上也是潦草带过。能在阿尔贝蒂娜广场看到这样的雕塑,实在让人意外和感慨。
(Monument against War and Fascism AlfredHrdlicka 1928-2009)
维也纳对于旅游者来说是舒适的。当地人不会过多过问你从哪里来,大部分博物馆都免费提供电子讲解仪(有中文),可以按照安排顺序听讲解。但,我仍觉得哪里不对劲。
到最后两天,可能因为天气忽然转暖,大教堂以及歌剧院附近忽然出现了许许多多穿着粉色、红色古典巴洛克服饰,戴白色假发的人。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大夹子,语气亲和,假笑标准:“朋友,听莫扎特吗?”
我这时才意识到这些穿着类似服装的打扮,是多么眼熟——这是那位天才的标准扮相。我粗略看了看,不大的广场上有三四十位肤色、身高、口音各不相同的“莫扎特”,每一位都在竭力推销手里的音乐会门票。莫扎特生前有一位关系要好的非裔朋友,要是他看见这样的场景,应该会非常欣慰了。
顺着教堂和皇宫形成的直线往前走,是维也纳的一条主要商业街。旅游纪念品商店掺杂在奢侈品店之中。于是在这,故事开始以另外一位名人开展——茜茜公主伊丽莎白。维也纳甚至提供茜茜公主的套票,里面包括茜茜公主的博物馆,市中心的皇宫,以及美泉宫。
与欧洲大多数经历过法国大革命的城市不同,维也纳人似乎还对皇室抱有十分强烈的憧憬和缅怀。在市中心这一块以奥地利皇室为中心的区域,我意识到音乐剧唱的是真的——在音乐剧《伊丽莎白》中,作为叙事的主人公卢切尼唱到过的印着茜茜公主头像的杯子盘子,伊丽莎白的星星头饰,奥匈帝国皇家桌椅的迷你版本——都是真的,音乐剧诚不欺我。而且超出音乐剧,还有印着茜茜的巧克力,玩偶,等等一切能想像到的可以做成纪念品的东西。有些店家左手边放着伊丽莎白,右手边就是莫扎特。如果他们的原配弗兰茨一世和康斯坦蒂娜在天有灵,大概会被气活。
(被做成小黄鸭的莫扎特,分布在各个纪念品商店)
(国家歌剧院附近地铁站的粉色兔子,形象来自于席勒的《野兔》,原画收藏于利奥波德美术馆)
为什么要这样关注街上的旅游纪念品?我的答案是旅游纪念品就是这个地方想要留给慕名而来的人的印象,是他们最渴望销售的东西。意大利罗马街头随处可见微缩的建筑模型和写着拉丁语名言的冰箱贴;德国慕尼黑,尽管距离费森有一段路程,但仍然主要销售新天鹅堡的明信片。无论是罗马还是慕尼黑,都不像维也纳这样,极力推崇某两个人物,似乎没有了莫扎特和伊丽莎白,维也纳就会变成一座再平凡不过的帝国旧都。
短短几日,我感觉不到维也纳人的性格,却能深深体会莫扎特和伊丽莎白在这座城市生活时的困惑——我是活在一处被编排好的舞台剧里吗?我想起音乐剧里唱到的:Manhört nur, was man hör’n will.Drum bleibt nach etwas Zeit.Von Schönheit und vonScheiße.Von Traum und Wirklichkeit nur Kitsch.(人们只听想听的东西,多年之后留下的,无论高低贵贱,梦想现实,都只是媚俗)。
正当苦苦思索时,我看到前面的Sacher Hotel里,立着一块金属小牌子——著名的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在这儿短暂住过。于是不顾伙伴的阻止,我也一头扎进了这台僵硬的舞台剧里,并且体会到了其中的痛苦:Sacher蛋糕虽然远近驰名,但即使是嗜甜如命如我——居住在一个以产巧克力而闻名的意大利城市——仍然觉得这款蛋糕甜过头了。威尔第会喜欢Sacher蛋糕吗?我不得而知,我和许许多多的游客一样,只是为了体会“到此一游”和与某个名人享用过同样东西的崇高感。
(纸巾上写着自1832年原版的Sacher蛋糕,外面是巧克力,里面有杏子果酱,还沾奶油)
走出甜品店,嘴里仍然是甜得令人头痛的味道。太阳光照射在圣斯蒂芬大教堂蓝色的天顶上,光线使得上半部分几乎与天空融为一体。同样令人炫目、眼晕的,还有街上那些莫扎特和茜茜公主的纪念品。他们都是向往和追寻自由的人,莫扎特用音乐突破了德语不适于歌剧的界限,茜茜公主则是被皇室规则禁锢,一生希望自己像海燕一样翱翔的人。然而,无论生前多么渴望自由,最终都被囚禁在这些刻奇的小玩意儿之中。人们宣传着他们的思想,然后把他们变成一种炫耀的资本。那一瞬间里,我忽然为那些同样在这儿取得过光辉成就的肖邦、贝多芬、克林姆特和弗洛伊德感到一丝小小的庆幸。
(阳光下的圣史蒂芬大教堂,另一侧有黑色的双头鹰,象征着奥匈帝国曾经的荣光)
“那你还喜欢莫扎特吗?”同行的伙伴听到我的批判,忧心忡忡地问。
“我永远都爱莫扎特,我永远都爱他。”
说着,我在纪念品商店里转了一圈,拿起一个印着穿着标志性白色裙子的伊丽莎白油画画像的手机壳,里面装了廉价的银色亮片,让原本就夺目的裙子看起来更加耀眼。我翻来覆去想要找价签,结果没有找到。店员探过头来,开心地介绍:“您好,茜茜公主十二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