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壮烈地爱过一个人。

01

有些人像一个遥远的故乡，远离又无法断绝，充满了哀乐，酸涩而绵长。比如陈雅丽之于王晓天，比如王晓天之于白佳佳。

我是白佳佳。

小时候我是标准的财迷。家里任何一个铁皮罐都能成为我的小金库，藏奶奶给的小镯子、金项链，过年拿了红包不肯交给大人，藏进金库，上面贴张字条：银行冻结。

于是床底下就摆满了金库，我曾像小地主婆躺在万贯家财上。

我对王晓天说：“你没赶上我的好时候，不然跟着我包你吃香喝辣。”

那时王晓天被我逗乐了，笑得眼睛弯弯的，在食堂这么适合秀恩爱的地方亲昵地弹了下我的脑袋。

“可是你赶上了我爱情的好时候，从没有这么爱一个人。”我在心里轻轻地说。

我对王晓天的感情开始于一个黄昏。

那天他在一家婚纱店的玻璃门外等我。我第一次化妆、穿上高跟鞋、脱了眼镜。因为一场年级联谊会而从一只军训时的小土妞进化成了一只小白鹅。

王晓天是大我一届的学长，也是我的主持人搭档。他穿着自己合身的黑西装、白衬衫，如一株白杨站在黄昏里，笑起来非常帅。

联谊晚会非常成功，结束后我们在王晓天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去吃了顿夜宵。

夏夜明朗，扎啤凉进肺腑。我吃着烤串，抱着酒瓶，乐呵呵地笑了。

王晓天指着我笑：“这丫头喝醉了！”

“我没有醉，看我走直线！”

再后来与王晓天久别重逢时，他也喝得醉醺醺的。坚持在客厅走直线，还歪歪扭扭撞了几次墙。

我在旁边看得流泪，他突然回过头来，“白佳佳，是你啊。”

是的，我是那个为了讨好你，大冬天晚上还跑去外面买桂花甜酿酒给你的白佳佳。

我还记得当时你愣了愣，说：“难为你想到了。”

再后来的两年，这个习惯就保留下来了。每到冬至的前一个星期，我们就去苏州买一大箱冬酿酒回来和朋友一起喝。

因为保质期短，大家都当水喝。于是整个十二月末我们都处于一种开心的状态，见到人就笑如花开，快乐得不得了。

可这么快乐，王晓天也没有爱上我。只要一提起陈雅丽，王晓天脸上的表情就憔悴了。

03

陈雅丽是那种让人感觉很辽阔的女人。

你会觉得这个人可以走得很远，在一群明亮又略显轻浮的女大学生中间，只有陈雅丽能被称为女人。

瘦高，飒飒的短发，一张聪明得近似刻薄的脸，和无情无义的性感。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三米左右距离。

秋日的校园，空气明亮得像在烧。我眼睁睁地看她走进光里，短发上燎着火。

我突然明白了王晓天的悲哀，爱就是让一个光芒万丈的人在另一个人面前全失了颜色。

在陈雅丽旁边，王晓天很灰很暗。

陈雅丽比王晓天还要大一级，把我们都当成朋友，常邀请我们去她在校外开的一家酒吧坐坐。

酒吧开在一间民居里。白天没课的时候，我们就坐在院子里吃野生的枣子、喝自己做的酸奶。

陈雅丽和王晓天要亲密更多。偶尔他俩躲到一隅，有时抱着一起跳舞，有时陈雅丽眷恋地把下巴搁在王晓天的肩膀上。

我看着，又羡慕又嫉妒。但他们也仅止于此。

秋天来的时候，王晓天去阳澄湖买了一大箩筐回来，把大伙都乐坏了。

于是男生在出租屋的客厅里看球赛，女生们则在厨房洗手做羹汤。

我下定决心要在王晓天面前露一手，于是搬了张小板凳把螃蟹一只只刷得干干净净，整齐地捆好再丢进锅里，又为大家温了一壶老黄酒。

等到开饭的时候得到一致表扬，王晓天得意洋洋地揽着我的肩膀，“怎么样，我们家小丫鬟一个顶三吧。”

我侧了侧肩膀，这样大半个身子能落进他的怀抱，傻乎乎地笑。

那晚王晓天喝得有点多，眼睛红红的，说想出去走走，我就陪着他。

陈雅丽毕业了，她的酒吧也没有人能继续开下去，于是这里就冷清了下来。好像陈雅丽一走，就结束了一个时代，再没有美人如玉剑如虹。

王晓天突然就坐在地上哭起来，陈雅丽没有和他告别，走后也没有任何联络。

我看着这个无论是感情还是自尊都被深深伤害的男生，不知说什么好。

秋夜安详，晚风穿过法桐的叶子，哗啦啦的像要揉碎这个晚上。我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蹲下来，轻轻楼住他。

04

像王晓天失去陈雅丽一样，我也快要失去他了。

虽然我们都不曾拥有，但那种失去的心情，是我们所能体会到的最接近恋爱的心情。

我拖王晓天去拍毕业照，陈雅丽走后他每天都恹恹的，穿一件皱巴巴的衬衫走出宿舍的楼道，被盛夏暴烈的阳光晃得皱紧眉头。

他的眼睛红红的，扭头就折回了宿舍。我们不欢而散。

直到那个暑假快要结束了，王晓天突然说来看我。我简直就像个冷宫妃子突然又被宠幸，立马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

王晓天那天特别快乐，原因自然是陈雅丽。她从澳大利亚打电话给他，闲闲抱怨了几句生活，说了一句想念以前的日子。

我不确定后面一句是不是王晓天杜撰。

总之这个电话深深地鼓励了王晓天，他立刻放弃了一家公司的offer，报雅思申请签证。

05

我对王晓天几年的记忆最后都停留在那个盛夏傍晚，烧过陈雅丽的明亮空气现在烧着王晓天，烧着烧着就把他烧进了晚霞里。

整个大四我拼命地打工，拼命地学英语，手臂上写满单词，在充斥着洋葱和玉米气味的墨西哥餐厅里，我端盘子的时候都在背。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黑人老外，店长找我过去当翻译，比划了半天都无果。

我非常沮丧，突然发现我和王晓天之间，不只是中文和英文、中国和美国的距离，而是我很爱他和他爱她的鸿沟。

只有心如钢铁地去追求、不怕不哭，才有可能实现。

我有些放弃了，放弃了追寻王晓天。

一年又一年过去，实际上我并没有对他念念不忘，反而他如蜂蜜沉淀在我心里。

当男朋友蠢笨时，想起我爱过这样一个飞扬的少年。男朋友粗枝大叶时，想起王晓天陪我在操场上一圈一圈走听我讲心事。

身边的人来了又去，日子也平淡，小心翼翼回味出的一丝甜意也带出漫长的伤感。

王晓天的习惯我只留下了一样，就是冬至的那一个月必定要喝酒，只是再没找到当初的那种像踩在云上的快乐。

后来我爱好喝酒，对爱越来越无力。最后成为一个依赖快递和外卖生活的宅女。

再后来我身边多出了好几个爱喝酒的人，然后有一天这其中的一个带回了我的故人王晓天。

06

四年后的冬至那天，故人脸上有尘染般哀戚，但回来就好。

我见到王晓天的时候他总是醉醺醺的，听说这几年他一直和一个比他长两岁的女人分分合合，都成了彼此的感情泥潭，难以抽身。

我这次见到他，早没有往昔的少年意气，总是不自觉锁着眉，抽烟喝酒，都是一副寥落摸样。

我们老朋友四年没见，各自人生曲折，我凝视歪头睡在沙发里的他，长长吁了口气，也不知是难过还是庆幸。

走进浴室，拧了一块热毛巾帮他擦脸，他醉眼朦胧地看着我，看了很久。

我笑起来：“这小丫头喝醉了。我没有醉，看我走直线。”

他握住了我的手，掌心像一块潮湿的木头，我多么想念。

漫长的分离令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可以聊，还好有酒。我和王晓天，还有我们的几个酒友，坐在打了热空调的房间里，吃着撒了香菜末的羊肉汤，喝着绍兴黄酒。

喝到半夜身子靠在沙发上，感觉四肢越来越沉，心越来越轻。

我看着王晓天傻傻地笑，反复叨叨一句话：“你能回来，真好，真好。”

冬夜漫长，他安静地坐在客厅的一隅，看我在键盘上飞快地打字，和人聊旺旺赚钱。他把我的手抓过去和他比了比，“你的手掌真小，像小猫的爪子。”

我反抓住他的手，不肯放。他有时候在我家过夜，我缩手缩脚依偎在他身边，第二天起来总是落枕。

他打电话过来问我小狗头还疼吗？我连忙回疼一辈子才好呢。

07

我们从不提起陈雅丽。

雨季来临的时候，我家楼下的电梯里多了一只被淋得浑身湿透的小流浪狗，蜷缩在角落里，有时被人群带进电梯，吓得一直在抖。

又因为贪恋里面的暖和，不愿意出来。王晓天叹了口气，说：“带回去养吧。”

我虽然不喜欢动物，但他说好的，我总也觉得好。

王晓天爱带我去吃夜宵，去时他开车，回来的时候他喝了点酒，就坐副驾驶。

我们开着广播听午夜的音乐节目。天气一点点回暖出来，夜风中已有让人沉醉的暖意。

有时到了家我们都不愿意下车，要握着手听完一首歌。王晓天在我身边常常笑，因为我是让他轻松的白佳佳，没有半点烦忧。

没有人问过我，白佳佳，你难不难过。

08

他们说：最后所有的爱恨，都只变成午夜出租车上半分钟的失神。

我坐在去王晓天家的出租车上，那半分钟能让我回想起刚刚发生的那一幕。

手机在地板上嗡嗡地响。按掉了两次又锲而不舍地响起，王晓天挣扎着站起来，去洗手间接电话。

你在意一个人，就只敢按掉她两次电话，因为害怕她从此再也不打来。

我手脚并用，堵在电梯口不让他走，僵持了一阵他无奈地看着我：“白佳佳，你不要这样。”

我抱着他哭，可他无动于衷地走了。

我跑下偻，在王晓天身后拦了一辆出租车。最后我们两辆车都停在一个有些陈旧的小区内。

可我的心里还在为王晓天开脱，他也想壮士扼腕吧，去找一个更年轻的女孩，谈一场游刃有余的恋爱，就像他从前那样。

谁愿意这样喜怒哀乐全攥在一个人手里呢？

可是当我看到他踉跄地奔向那个楼道里走出来的陈雅丽时，那似一张网兜头罩下来的难过还是压垮了我。

09

一个人到底要被伤多少次才能对另一个人完全放弃期待，学会爱若难以放在手里，就把这双手放进心里。

我去王晓天家里等他。

小狗布雷听到声响立马跑出来黏在我的脚边，以为我要把它带回家。我恍惚地看着它，突然悲从中来，我和王晓天最好的日子，大概也只有它看到。

凌晨时分的夜空是最压抑的，黑云压城城欲摧。

王晓天最终还是没有回来，我在他家里里里外外转了几圈，发现我要带走的全部东西只是一支牙刷和一管洗面奶。

天快亮了，我开了客厅的一盏灯，坐在鞋柜的地上，把王晓天的鞋子一只只拿出来擦干净。

他穿43号的鞋，喜欢的款式穿的有些旧了，脚底的左侧被磨平很多；不喜欢的样式则仍然是崭新的。

我一边擦，眼泪就流下来。我没有想到我们时间这么短，我连一双新鞋都来不及为他买，而我们还要走那么漫长的人生路。

后来关于王晓天的皆为听说，听说他为了陈雅丽离家出走，听说他们最窘迫的时候夏天要去朋友家蹭空调。

慢慢的，这些听说也变少了，因为内心会有一层保护膜去屏蔽。

只要他幸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