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 作者在惠州巽寮湾海岸钓鱼。使用同一种钓法同一种鱼饵（沙蚕）在同一地点钓到的不同鱼种。
- 1. 海钓——我与海洋的交集 -
2024年，我开始在海岸钓鱼（图1）。
每一次行程，老练的钓鱼人通常会设定一个或者多个目标鱼种，比如泥勐鱼、石斑鱼、沙尖鱼，然后根据目标鱼种选择鱼竿、钓组（浮漂、铅坠、鱼钩）和鱼饵，让钓组处于适当的水深，让鱼饵更符合目标鱼种的喜好。
尽管如此，钓鱼人的实际钓获的鱼种几乎不可控，因为在海洋中，鱼类的多样性很高，一个钓点可能会有几十个鱼种，同一水深会有很多鱼种，而且它们都爱吃钓鱼人的同一种鱼饵，比如沙蚕就被称为“万能钓饵”（图1）。
- 2. 海洋捕捞业中兼得的“熊掌”——海洋ETP动物 -
而钓鱼的PLUS版——海洋捕捞，其实也存在同样的问题。
在海洋捕捞业中，有一种捕捞方式很像钓鱼，叫延绳作业（Longline，图2）。延绳作业是把许多的钓线和鱼饵悬挂在一根绵延几千米甚至几十千米的主线上，通过浮球和铅锥调节鱼钩和鱼饵所处的水层，可以钓上层、中层和底层的各种鱼类。
图2 针对上层的延绳作业（引自FAO “Classification and illustrated definition of fishing gears”）。
延绳作业的主要目标鱼种是鲭形目（Scombriformes）的金枪鱼，包括大眼金枪鱼（Thunnus obesus）、黄鳍金枪鱼（Thunnus albacares）、长鳍金枪鱼（Thunnus alalunga）、大西洋蓝鳍金枪鱼（Thunnus thynnus）、太平洋蓝鳍金枪鱼（Thunnus orientalis， 又称北方蓝鳍金枪鱼，图3）、南方蓝鳍金枪鱼（Thunnus maccoyii）等。
图3 太平洋蓝鳍金枪鱼（引自NOAA Fisheries）
金枪鱼是全球经济价值最高的渔业目标类群。据估计，金枪鱼每年产生约400亿美元的经济价值，其中约五分之一来自于延绳作业，也是全球海钓爱好者喜好的目标鱼种之一。金枪鱼被制作成罐头、刺身或寿司在全球售卖（图4）。美国、欧盟、埃及和日本是金枪鱼罐头的主要消费市场。日本是刺身和寿司的主要市场，近些年，由于人们饮食习惯的变化，日本的刺身和寿司消费在萎缩，而美国、欧盟、泰国、中国、韩国等国家和地区的金枪鱼销量在不断提升。我们日常的海鲜消费与海洋生态系统发生着深刻而常被忽视的连接。由于过度捕捞，大眼金枪鱼、太平洋蓝鳍金枪鱼和南方蓝鳍金枪鱼已经被国际自然保护联盟列为受威胁的物种，还有一些金枪鱼种群处于资源下降的趋势，仅有少数金枪鱼（如黑鳍金枪鱼）种群在科学的渔业管理下维持较为稳定的数量。为此，包括日本和我国在内的一些国家也在养殖金枪鱼。
图4 某电商平台出售的金枪鱼商品
跟钓鱼一样，除了目标物种金枪鱼以外，非目标物种（通常称为兼捕物种或误捕物种）也会吃延绳作业鱼钩上的诱饵或者被捕获的鱼，其中就包括一些濒危（Endangered）、受威胁（Threatened）、受保护（Protected）的物种（简称“ETP物种”），如海鸟、海龟、鲨鱼、鲸豚（图5)。这些动物通常是海洋食物链中的顶级捕食者，就像草原上的狼和森林中的虎豹一样，对于维系海洋生态系统的稳定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是这些动物往往体型较大、繁殖周期长，种群增长速度慢，使得它们很脆弱，容易因为人类捕捞而导致种群崩溃且难以恢复。它们被鱼钩勾住后，可能会因此窒息死亡，或者严重受伤。
图5 被延绳钓勾住的信天翁和海龟（摄影：Graham Robertson和Randall Arauz）
值得注意的是，在生物多样性极高›的茫茫大海中，除了延绳作业外，还有很多很多的渔业捕捞方式，包括围网（Purse seine）、拖网（Trawl）、刺网（Gillnet）、陷阱（Trap）等（图6），遍及海洋的各个角落。这些渔业捕捞方式都或多或少地影响着这些脆弱的海洋动物。已有研究估计，海洋捕捞渔业活动每年导致超过50万只海洋哺乳动物和40万只海鸟死亡。
图6 围网、拖网、刺网和陷阱作业（引自FAO “Classification and illustrated definition of fishing gears”）。
目前，海洋捕捞渔业的总产量占到了世界渔业总产量的44%（图7），海洋捕捞为我们人类提供了非常优质且丰富的动物蛋白和其他重要营养物质（如不饱和脂肪酸）。可以说，海洋捕捞渔业对人类至关重要。但捕捞业对ETP物种会产生难以估计的影响，威胁着整个海洋食物网和生态系统的稳定，反过来也会影响渔业的可持续性。
图7 海洋捕捞渔业产量（引自FAO “THE STATE OF WORLD FISHERIES AND AQUACULTURE 2020”）。
同时，对于渔业生产来说，ETP物种的误捕常常意味着多种经济损失，比如鱼饵和渔获损失以及处理误捕所付出的额外劳动（图8）。因此，减少这些ETP物种的误捕，不仅仅是促进海洋渔业可持续发展和海洋生物多样性保护，更是关乎人类自己的未来，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关心的事情。
图8 渔民放归海豚（https://phys.org/news/2021-09-nets-surface-fishermen-percent-dolphins.html）。
- 3. 我的研究发现：科技能够助力海洋的保护和可持续利用 -
我的主要研究方向是人与野生动物冲突（以下简称“冲突”）。冲突常指野生动物给人带来负面影响，从而引发的人对野生动物的负面态度、行为，以及人与人之间对于野生动物管理的冲突。
2013年至2021之间，我在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和中山大学生命科学学院从事相关研究，主要关注人与陆生动物的冲突的缓解方案，涉及的动物类群包括亚洲黑熊、亚洲象、农田鸟类(图9)。2021年，我来到了深圳大学博士后创新实践基地（深圳市自然资源和不动产评估发展研究中心）。此时，深圳正在打造全球海洋中心城市，我希望找到与深圳的连接点，于是我开始关注减少ETP物种误捕的措施。
图9 云南德宏州鹦鹉采食玉米（摄影：朱边勇）。
对于海鸟、鲸豚、海龟、鲨鱼的误捕，现有预防性措施（Preventive measure）可分为两大类：操作性（Operational）和技术性（Technical）措施。前者包括在特定时间段、区域（如海洋保护区）或条件下禁止特定的捕捞作业，比如，如果在某海域内频繁发生误捕事件，且误捕数量已影响到动物的生存繁衍，则禁止在海域继续作业。
技术性措施主要指改进渔具或更换鱼饵，根据其机制可以分为物理性（Physical）和感官性（Sensory）措施（图10）。物理性措施旨在防止大型海洋动物进入渔网、使渔具更快下沉减少接触、改进鱼钩减少挂钩率，降低误捕率。感官性措施旨在减少鱼饵对大型海洋动物的吸引力、通过声光电驱赶大型海洋动物、提高渔具的可探测性以避免缠绕，同样是减少误捕率。
图10 物理性措施：①设置栅格阻碍海豹进入网具；②增加铅锥，使渔具更快下沉，减少来自海面的海鸟采食鱼饵；③改变鱼钩的形状减少脆弱动物的挂钩率、减少其吞钩的概率。
感官性措施：①根据误捕物种调整鱼饵；②在钓组上安装稀有金属，驱赶鲨鱼；③网具添加金属元素，更容易被动物声波探测。
但这些技术性措施对减少ETP物种的误捕是不是真的有效呢？
在经过几个月的文献阅读之后。我发现，以往对减少误捕的技术措施的成效评估，更多的关注海洋脆弱物种的误捕，却常常忽略目标渔获，这怎么能行呢？这可是渔业部门极为关注的。同时，现有的整合性研究大多是定性评估，或者没有办法覆盖所有的作业类型、被误捕的动物类群和地理区域。所以对于这些措施好不好用，实在是不好下一个结论。因此，我与中山大学生态学院刘阳教授、李添明教授、张雄副教授（共同通讯作者），以及生态环境部华南环境科学研究所副研究员魏晨韬博士、英国爱丁堡龙比亚大学讲师Emilio Pagani-Núñez博士、加拿大渔业与海洋部首席名誉科学家Jake Rice、荷兰瓦赫宁根大学副教授Andries Richter、野生动物保护协会(WCS) Philipp N. Maleko组成了研究团队。我们开始利用全球公开实验数据，量化评估现有四十多种技术性措施（图11）对ETP物种误捕和目标渔获的影响。
图11减少误捕的技术性措施图示。
我们发现：如果把所有减少误捕的技术措施看成一个整体，这些措施总体能够减少ETP物种的误捕，同时对目标渔获无显著影响。也就是说，减少误捕的技术措施有益于ETP物种的保护，又不影响渔业部门所关注的产量。
同时，技术性措施的总体影响在不同作业方式（延绳、刺网、拖网、陷阱）、动物类群和作用机制间存在差异（图12）。基于动物感官的技术措施在减少误捕方面常优于纯物理的措施。这也说明了对动物行为开展更多基础研究的重要性，因为基础研究可以为技术发展提供理论依据。但是，现有措施还不能有效地减少海洋哺乳动物的误捕。这也为以后的研究指明了方向。
图12 减少误捕的技术性措施的总体影响在不同组别之间的差异。
然而，技术性措施总体的乐观结果并不意味着每一种措施都是有用的。我们需要具体地看，到底是哪一种具体的作业方式，最终会影响哪一类被误捕的动物（图13）。更进一步，我们甄别出了一些能够减少误捕同时不影响目标渔获的具体措施，比如，在延绳作业中增加铅坠和使用驱鸟绳减少海鸟误捕，在刺网作业中使用照明灯驱赶海龟，在延绳作业中使用鱿鱼饵减少软骨鱼类误捕。同时我们也注意到，许多措施对特定渔具和动物类群的影响仍缺少实验数据，所以未来还需要大量的科研投入。
图13 减少误捕的技术性措施对特定渔具和动物类群的影响。
- 4. 这些技术性措施被管理部门所采用的情况如何？-
在陆地上，野生动物主管部门负责管理“人与野生动物冲突”的相关事宜，比如在中国，人与亚洲象的冲突，由国家林业和草原局负责。而在浩瀚的公海中，特定范围内的渔业活动以及减少误捕的措施，由其对应的区域性渔业管理组织（Regional fisheries Management Organization）负责。这也是我们的研究最终能够形成闭环的重要研究内容。于是，我们查阅了15个区域性渔业管理组织的政策文件。
我们发现，有些区域性渔业管理组织采用了较多的减少误捕的技术措施，如南部蓝鳍金枪鱼养护委员会（CCSBT）和中西太平洋渔业委员会（WCPFC），而一些组织还没有采纳减少误捕的技术措施，如西北大西洋渔业组织（NAFO）和北大西洋鲑鱼养护组织（NASCO）。从我们的研究结果来看，大多数区域性渔业管理组织采纳的措施（59%）是有效的。这些措施，多数是针对延绳作业中海龟和海鸟的误捕而实施的。但是，除上述的举措外，另外26%的相关行动仍缺少全方面的数据支撑，来评估其有效性。
- 5. 感悟与寄语 -
在开展这个研究之前，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认知：吃个海鲜就可能影响到数千公里以外的海鸟、鲸豚、海豹、海龟、鲨鱼，尤其是他们的生存与繁衍。也许，当我在深圳沿海钓起来10条非目标物种的时候，远洋捕捞渔船也正误捕起来相同数量甚至更多的ETP物种。误捕一直在发生，也逐渐受到更多人的关注。减少渔业对ETP物种的误捕也成为了全人类的共同目标（“昆明-蒙特利尔全球生物多样性框架”第四个目标和“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第十四个目标，图14），并能够为实现其他全球性目标（如减贫）注入动力。
图14 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
在这篇文章里，我们的研究首次在全球尺度评估了现有技术性措施的成效，以及其被区域性渔业管理组织的采纳情况。这些结果可以为全球海洋决策者提供重要的参考，为进一步研发和实施技术性措施提供有力支持。值得注意的是，对海洋动物友好的捕捞操作性措施、应急处理放归措施、渔业贸易禁令和管控条例等其他举措，对于减少误捕也十分重要。这些措施可以和技术性措施一起，在实际运用中产生协同效应，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但这需要全社会各利益相关方的通力合作才能够实现，你我其实都是其中的一个环节。
如果你是渔业生产经营者，请使用任何你所知道的措施（或求助有关部门和给我们发邮件），尽可能减少对脆弱海洋物种的伤害。如果你是渔业管理者，请出台相应的政策法规，鼓励技术研发单位和渔业组织开发和使用动物友好型的捕捞网具和捕捞方式。如果你是科技工作者，请用你的研究和发明来帮助我们减少对脆弱海洋物种的伤害。如果你是普通消费者，请多关心我们的海洋，爱护你遇见的海鸟、鲸豚、海豹、海龟和鲨鱼，拒绝消费与它们有关的产品。希望未来我们能运用更多的有效措施，让海洋资源的利用和保护更加可持续（图15）。
图15 渔业与海洋动物和谐共存。（插画师 房芳）
论文链接：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s41893-024-014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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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程，huangchengeco@163.com
注：本文标题借用“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并非这句话原本的意思，而是将脆弱海洋物种比作熊掌，传达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捕鱼，但不可伤害到脆弱海洋物种。
校稿 张雄
编辑 洪艺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