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碧去了。他走過了七十三年坎坷之路,又在病榻上度過了“歲厄龍蛇”的本命年,聽罷馬年新正的聒耳炮竹,雖然,這是他平生極討厭的聲音,終於安詳的去了。我想,他除去未能看到自己平生心血所聚的幾百首詩詞選印成書外,應無其他遺憾了。他的遠逝,詞壇上失去了一位詞家,絳帳中失去了一位名師,實令人傷感惋惜。當然,這種傷痛之情必將隨時間的推移而淡化。正如陸機《大暮賦》中所說:“極言其哀,而終之以達”。最後給人留下的只有回憶。在他生前親友的回憶中他的聲容言笑卻不會隨年而淡化,而是“年彌往而念廣”。常言道:“情生於憶”,回憶前塵總還能得到一些自我慰藉吧,雖然難免夾雜著一些悵惘和一點失落感。為此,我寫下這篇小文。我與夢碧同齡。五十幾年前他在津創立夢碧詞社。我在報刊上讀過他的作品,深為欽仰。原來沽上詩社盛行,歷史悠久。但是老一輩詩人每薄詞為小道,不屑為之,更不要說結為詞社了。夢碧當年只二十出頭。古典文學根底深厚,對夢窗詞有偏愛。記得有一次姚靈犀曾擬介紹我參加夢碧詞社。當時我正把工餘的時間用於昆曲,回而遷延未果。後於1957年因演戲得與牧石相識。牧石精於篆刻,我曾贈他兩首七律寫在扇面上。牧石當時正向夢碧學詞。扇詩為夢碧所見,引為同道,遂經牧石介紹往謁,一見如故。時為1960年秋,正值米珠薪桂的艱難歲月。從此經常在晚飯後隨牧石去夢碧家談詞,有時一談便到深夜,樂而忘倦。他對詞的選調、謀篇、煉字、用典、上下搭配等方面選用實例辨析毫芒,多有前人未發的精闢之論。可惜當時未有記錄,如記錄整理成書,便是新穎而實用的詞話。夢碧博聞強記,不僅對古人名作講來如數家珍。而且對詞友作品中的妙句也能背誦大半,歷久不忘。他為古文,無論駢散均有奇氣。為詩遠宗山谷,近取散原。作絕句則喜用僻典,譎怪晦混。詞是他的本工,早年學吳夢窗、王碧山。於當代詞人中崇尚彊村、大鶴。所作為邃密婉約一路。經過十年動亂,詞境廣為開拓。主張“我輩既非古人所歷之境,自非古人所為之詞”。每於混密中寓時代感,陸離光怪中見沉痛。1962年我曾應囑作了一套《北黃鐘醉花陰》散曲,作為他的詞集選抄本的代序,原稿已散失。三年前我曾贈他《北南呂一枝花》套曲祝壽,其中襲用了部分《醉花陰》套曲原句,如“嫖姚詞筆多丰采,有歡騰騰百靈精怪,鬱沉沉千古奇哀,響當當九霄環佩,錦簇簇七寶樓臺”,作為夢碧詞風的概括。將來夢碧詞集問世,當會有方家品評。我與夢碧相交三十年,誼兼師友。最突出感到的是他對詞學的熱愛和執著精神。獎掖同道,教導學生,都付以全力。無論在燈紅酒綠之場,蓬門繩床之境,燈窗雪戶之下,雁口鶉網之間,都念念不忘倚聲之道。確能做到造次顛沛必於是。雖擔驚遭謗,上當受騙也絲毫不改此志。二十餘年前我曾贈他一律,得他深賞。中有句云:“倚聲抵死為生計,天水悠悠一碧存。”可惜現在空懷悠悠天水,一“碧”已不復存了。和韻、聯句、詩鐘、燈謎是歷來文人結習,雖屬文字遊戲,也需要具備一定功力。夢碧對這些項目都很精通,幾位詞友常常湊在一起借此遣興。最難忘的一段時間是在“史無前例”的十年中。夢碧、牧石和我都曾“在數難逃”,雖然遭劫輕重程度不同。但在“文攻武衛”,戰火頻仍之際,都有幸得為“逍遙派”成員。因此三人過往很密,每週至少聚會四五次。夏天幾乎每晚都在海河岸邊相會,春秋冬季則分別在三人家中碰頭,大致以在牧石家進行活動的次數為最多,活動的內容,主要是聯句和詩鐘。聯句以詞為主,極少作詩。選詞牌定韻腳大多取決於夢碧。聯句詞完工後,還要適當加以修改潤色,這也是他的活兒。有如演戲,夢碧是主角,我和牧石是“硬裏子”。夢碧常說:聯句也要幾個人的功力相近,思路、靈感要有共同性,否則聯出詞來支離破碎,改都沒法改。總計聯句詞約有數十首,可惜原稿大半散失,手頭僅存四五首。1972年除夕,我們三人相約在舍間守歲,是夜大雪,夢碧、牧石來時已深夜,聯成《雪梅香》一首,詞云:餞殘臘,憑將雪意畫春蹤。(機)認題香前地,依稀往夢猶同。(牧)衰鬢愁添絮花白,小樓閑話燭花紅。(夢)漫料理、歲晚心期,分付瓊鍾。(機) 匆匆。十年事,過眼滄塵,節物都空。(牧)舊顰新笑,醉來只任朦朧。(夢)幽抱猶堪託箋素,峭寒差是隔簾櫳。(機)今宵盡、漏轉晴雲,還待東風。(夢)
1973年上元夜,夢碧來舍又與我兩人聯句,《淒涼犯·和白石韻》,詞云:夜窗寸蠟。銷紅字、春城綺夢空索。乍醒醉眼,孤懷付與,斷宮零角。花愁酒惡。更休問、天寒袖薄。送淒風、瑤臺月淡,一片冷雲漠。 應弛金吾禁,寶馬蕃街,縱情遊樂。那知此夕,暗燈坊、萬花齊落。已慣滄桑,等閒又、無端念著。奈釵頭、不見舊燕了斷約。
同年秋暮,在舍間聯句,又聯了一首《淒涼犯》。那天恰巧有一位老詩人陳翁來舍,他曾見過我們的聯句詞,不相信是當場聯成的,因此夢碧和我為他當場表演一番。那次聯得很快,有意說怪語,聯成一看,頗有長吉詩的味道,卻博得陳翁的讚賞。詞云:怪禽格磔霜天冷,殘魂畫出昏月。夜風漸峭,髡枝曳影,淡燐明滅。潛宮路茀,更衰草、煙迷亂碣。鎖千年、魚膏焰弱,恨碧自沉血。 休問生前事,照乘明珠,列門金戟。石麟夜語,似依稀、戍笳嗚咽。坤軸驚翻,等猶是、滄桑一瞥。下幽都,恐被捲入土伯舌。
在這一時期曾經參加過聯句者,還有北京的張伯駒(叢碧)和天津的孫正剛等詞友。叢碧翁思速得句快,往往隨手拈來自然流暢。正剛精研四聲,一句之成,要經反復推敲,有時故意冒出一句聲律嚴謹的打油體如“老媽開嗙”之類,惹得滿座大笑。但是他們參加的機會較少,聯句的基本成員仍為我們三個。那時每逢節日常與北京的碧翁通函酬唱,酬唱詞亦三人聯句為之,可謂之別開生面了。詩鐘這項文字遊戲之所以能引人入勝,在於因難見巧,著帶枷鎖跳舞。夢碧宣導於先,牧石和我追踵於後,興致勃勃地玩了好幾年,積稿約千首。傳統格式如:嵌字格。此格含有一唱至七唱、碎錦、魁斗、鼎足、蟬聯、香囊(即雙鉤)、轆轤、卷簾、五雜俎、竹節等不同格式。其中較難作的如香囊格,以“人日立春”為例,“日中一木何須立,人外三壺別有春”,必須嵌在上下聯的頭尾兩字上。又如竹節格,以“霓裳中序第一”為例,“連裳列第惟中垢,登序驂霓總一途”,必須嵌在兩聯的二、四、六字上。再有分詠格,我們在傳統格式外有所創新。其一,在分詠實物以外有時分詠兩個抽象字眼。例如:分詠“老、況”,“天不愁遺休再問,境惟愈下復何言。”其二,詩謎格。例如:“簾卷西風晴更好(《秋霽》),花開東閣冷猶香(《早梅芳》)”,謎底都是詞牌名。居易格,是在上下聯分嵌古人名。如:“胡帝胡天隨子意,一風一月入余懷”,上聯嵌“天隨子”,下聯嵌“余懷”。連環格,將分詠與嵌字兩格合一。如,分詠“朱淑貞、梅”,同時嵌“招怨”兩字六唱:“斷盡柔腸猶怨別,挽餘香骨漫招魂”、“柳梢月上空招謗,籬角風來莫怨春”。1972年夏我曾選采一部分詩鐘,抄為一式四冊,題為《七二鐘聲》,請吳玉如先生題簽,由牧石題詩二首,夢碧題詞一首,我題散曲小令二首以代序。夢碧詞《卜算子》云:酒醒夢回時,花落春歸候。數盡樓頭百八聲,一杵殘鐘又。 舌底不生蓮,肘左惟生柳,萬馬齊喑未可哀,且聽蒲牢吼。
海河岸邊避暑是我平生最快意最難忘的事。夢碧、牧石和我晚飯後在岸頭樹下席地而坐,談詞,作詩鐘。遠處傳來的戰車聲,口號聲喧闐不休,而我們充耳不聞。相濡相呴,且覓今宵歡暢,休問明日禍福。夢碧有《海河逭暑九首》記其事,摘錄一首:“兩間漸入大宵宅,一榻還留小有天。只待西風吹客散,疏花短燭抱秋眠。”這裏“小有天”一詞是指當年舍間樓上的小涼臺,是夢碧給起的名。如今我已遷居,“小有天”一名只有紀念意義了。當年夢碧曾擬將河邊的聯句詞和詩鐘彙編一集題名《大河集》,終未果成,但夢碧、牧石和我都有題詠之作。夢碧有《臨江仙》詞云:九逝騷魂呼不應,通辭聊託微波。十年閑業此消磨。酒鳴心上語,花護夢中歌。 聞道長流東入海,乘槎欲到銀河。人間天上一媕婀。金烏三舍反,玉狗九關訶。
詞友間酬唱之作,惟有相呼於心,方能情真意切,搔到癢處。我在浩劫中遭難,實出意外,因而彷徨失路,淒黯之情形諸吟詠。夢碧曾贈我《虞美人》兩首,託比興以傳深情,讀之倍感親切。錄其一云:一天霜訊傳青女。頓覺秋如許。啼紅只賸枕函花。猶說金鈴十萬護春華。 寸丹消盡歸零落。曾是傾陽藿。隔簾消息怯籠鸚。漫道星星煙語欠分明。
有一次夢碧告訴我說,為了避免被人查覺的危險,他把若干首近作七絕詩抄錄成冊,每首前注上元明兩朝間二三流詩人的名字,當作選錄的古人詩。我覺得他這樣做只是掩耳盜鈴,於事無補,便填了兩首《減蘭》贈給他。其中一首云:詩腸鲊甕。何似醯雞猶世用。肝肺槎枒。春夢須尋鐵樹花。 未逢黃父。點鬼差堪留一簿。哀入人間。莫作驚蟬翳葉看。
夢碧看了很高興,尤其喜歡下片四句。因為,據傳說,黃父專能啖鬼。元鐘嗣成,普錄金元曲家作品篇目為《錄鬼簿》。詞意說,如果遇上吃鬼的黃父,你那“點鬼簿”般的詩集也要遭難。“蟬翳葉”用的是《晉書》所載顧愷之自以為得著隱身的葉子,以葉隱身,別人看不見他,其實自欺欺人。詞意說,“蟬翳葉”的故事並不可笑。在浩劫中,文人連在家中保存自己作品的權利都沒有,實在是倍覺可哀。反觀法治修明的今天,但願這類“哀入人間”的事永遠不會發生。往事紛紜,拉雜寫來,越寫越多,就此帶住。尚有餘波,就是在1985年立春前二日,夢碧曾發起約餘存的夢碧詞社社友趙浣鞠、顧愷白、張牧石和寇門弟子王煥墉、曹長河、王蟄堪攝影留念,並在蟄堪家小聚,聯成《高陽臺》一首。這次雖不是最後一次聯句,但人員較齊,聯句詞卻是近幾年來較完整的一首,錄之以殿此文。瓶蕊慳香,爐煙鎖夢,釅寒猶滯雕櫳。冷社題襟,憑誰訴與枯桐。蘭荃落盡情猶在,任侵尋、幾度東風。鎮銷凝、碎羽叢商,暮翠朝紅。 當年影事殷勤理,把千桑萬海,都付殘盅。刻燭催吟,宵深更認歡悰。斜街柳色渾非昔,恁重招、斷雁離鴻。待明朝、轉斗回寅,一展春容。
按:陳機峰先生《憶夢碧》一文,一九九〇年刊於《天津文史叢刊》,其文字訛舛,已繩愆糾繆。《雪梅香》聯句,諸家本未具名,據陳機峰先生《琴雪齋韻語》(自印本)補入,以便於聲家、讀者揣摩研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