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锦公子
◎ 图片：图虫创意、摄图网、澳门特别行政区政府旅游局
公元1555年，明嘉靖三十四年，守澳官王绰接待了一支从葡萄牙远道而来的船队。葡萄牙人诉苦说，他们在海上遭遇了风暴，请求上岸晾晒货物。
暗地里，葡萄牙人已经贿赂了王绰和他的上司、广东海道副使汪柏。
于是，虽然明知这是一场虚构的风暴，王绰还是准许葡萄牙人在澳门上岸居留，开展贸易。从此以后，澳门开始了与葡萄牙和世界性贸易纠缠数百年的历史。
在航海大发现的宏大背景下，位于珠江口西岸最外端的澳门，就像是中国大陆南端伸向海洋世界的指尖，迅速感受到了近代化的温度和潮流。
在16-17世纪，远东与欧洲的国际性贸易体系中，澳门崛起成为不可或缺的枢纽，进而以此为外延，推动了东西经济文化的交流与碰撞。
五百年后，澳门作为粤港澳大湾区四个中心城市之一，被定位为“世界旅游休闲中心”“中国与葡语国家商贸合作服务平台”，更被纳入“国际科技创新中心”的建设。岁月倏忽，历史无声，但小小的澳门一直立于浪潮前头，不曾退却。
妈祖与耶稣
摊开一幅粤港澳大湾区的地图，可以看到澳门位于珠江三角洲南端，与香港分立于珠江口伶仃洋的西、东两侧。这两座城互为犄角，如同中国内地的两扇窗户，一打开，风可进，雨可进，世界潮流亦可进。
珠江三角洲地区地图，图源：广东省国土资源局
澳门，早先有个正式称呼叫做濠镜澳，历史上长期隶属香山县管辖。如今的澳门半岛，原先是个独立的岛屿，因长年累月的泥沙冲击，而与珠三角腹地连在了一起，形成半岛。澳门半岛的南面，依次排列着氹仔岛和路环岛，由此构成澳门的辖区范围。
从空中俯视，如今，澳门半岛通过三座跨海大桥与氹仔岛相连接。而氹仔岛与路环岛中间的海域，现在已经填海填出了一座路氹城。
历史资料显示，澳门是一座不断“成长”的城市，其根源即来自于填海造陆工程，自清末至今的一百余年间，澳门的土地面积增长了大约20平方公里。也就是说，澳门有三分之二的土地是填海填出来的。
葡萄牙人在16世纪“相中”澳门，或许正是看中了这个地方的无限可能性。
当葡萄牙人第一次踏足濠镜澳时，便看到了一座妈祖庙。他们上岸后问此地地名，当地人误以为在问庙宇名称，回答：“阿妈角。”于是阿妈港（A MA KAO）诞生了。
在1555年的一份葡语函件中，首次提及“阿妈港”，此文献被称作澳门的出生证明。后来，“A MA KAO”演变成“Macau”，发音类似闽南话“妈港”或“妈阁”。
作为当年的海上世界霸主，葡萄牙通过大航海运动组织起庞大的远洋贸易体系。但他们不满足于此，一直在寻找前往富庶东方的海路。
直到16世纪初期，他们来到广州附近的一个贸易岛，进行了一次利润丰厚的交易，带回中国的丝绸、瓷器、麝香、珍珠等珍贵商品，所获利润是投资的20倍。
由此开始，与中国贸易的巨大潜力，吸引着葡萄牙人开拓一块东方贸易基地。
广东水师营兵驻防图，图源：网络
历经近四十年，葡萄牙人从浙江的双屿岛、福建的月港，到广东的上川岛、浪白澳，直到濠镜澳，才终于找到了最理想的贸易基地。
从当时的世界贸易航线来看，澳门恰好处于葡萄牙-日本航线的中间段，而且背靠广州，是中国最大的外贸集散地的外港，地理位置得天独厚。
在16-17世纪，这是当时的远洋贸易商最熟悉不过的行程和场景：
一支葡萄牙皇家船队满载着羊毛织品、大红布料、水晶、酒和英国制造的时钟，从里斯本起航。船队由果阿去柯钦，以便购买香料和宝石，再从那里驶向满剌加，购买其他品种的香料，再从其他群岛购买檀香木。
然后，船队在澳门将货物卖掉，买进丝绸，再将这些连同剩余的货物一起在日本卖掉，换取金银锭。
从日本返程后，船队在澳门逗留数月后，从澳门带着金、丝绸、麝香、珍珠、象牙和木雕艺术品、漆器、瓷器回里斯本。可以看出，在一趟长达半年的贸易行程中，澳门成为无可替代的中转站、集散地和采购点。
就在如此浩浩荡荡的世界潮流面前，澳门背靠的明帝国也隐约意识到巨变来临。
抗倭图卷（局部），截取的画面中，可见平民逃难、倭寇和明军士兵水上激战。图源：东京大学
《筹海图编》记载着嘉靖名臣胡宗宪给朝廷的建议：以商治夷，用葡人的先进火器对付倭寇。对于朝廷而言，澳门是广州的外港。
维持这个贸易点，则意味着保住了东南沿海的税收，有钱方能招兵买马继续抵抗倭寇。朝廷知道葡萄牙人急需一个优良的泊口作为在华贸易的基地。
与其树敌，不如施以怀柔之策。为了帝国的尊严与稳定，遂接受了澳门开埠的事实。既“收留”了夷人，又便于控制与管理。
开埠后，澳门商业逐渐发达，地位日增，取代了双屿、上川和浪白滘等处，成为果阿—马六甲—日本贸易航线上新兴的中途停靠港。这条航路，是当时远东地区向西到“南洋”最重要的海上交通要道，被称为“西航路”。
海事博物馆，图源：澳门特别行政区政府旅游局
如今，在据说是葡人首次登陆澳门的地方，有一座酷似三桅船的建筑，这就是澳门历史悠久的海事博物馆。海事博物馆旁边，就是澳门最古老的庙宇——妈阁庙。这从侧面证明了妈祖信仰与澳门的渊源颇深。
妈祖信仰对澳门人的生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除了妈祖庙外，澳门还有莲峰庙等多座祭拜妈祖的庙宇。仿佛给人一种错觉，总有一座庙宇在附近，妈祖就是一位朝夕相处的邻居。正因如此，澳门人逢事都要去妈祖庙上香，祈求好运。
沿着妈阁街往高楼街方向走去，经过亚婆井前地、圣老楞佐教堂、伯多禄五世剧院、玫瑰圣母堂、恋爱巷……白底蓝字的路牌，格外醒目，路名更让人不禁驻足沉思，它与建筑一样，是文化的记录，是历史。背后是耶稣俘获信众的往事。
恋爱巷，图源：澳门特别行政区政府旅游局
据《澳门与中华传统中的航海保护神》一书记载，清代澳门的教士们试图干预妈祖游神活动，失败后又想禁止中国籍教徒观看，专门发布了《告诫书》劝诫所有的基督徒，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在中国人的游行队伍通过时不要偷看，违者开除教籍。结果毫无效果，因为妈祖诞的仪式太隆重了，整整持续三天。晚上的市场灯火通明，甚至有中国戏剧表演。
著名的旅游打卡点恋爱巷，通往闻名遐迩的大三巴牌坊——这是圣保禄教堂正面的前壁遗址，如今是世界文化遗产。
历史上，它是座带有学校的教堂。当年葡萄牙人占据澳门后，一个默默无名的泊口逐渐成为东亚最重要的商业据点之一。
同时，澳门还是连接果阿、马六甲、索洛尔、泰国、柬埔寨、菲律宾、南太平洋及日本的交通枢纽，是基督教向中国传播的中枢。
1594年，耶稣会在这里成立了一所具有大学水平的学院，目的就是将这里变成在远东传播基督教的辐射地。火灾后残存的大三巴牌坊，即是当年传教的见证。
日落时分，余晖洒在残存的教堂前壁，金黄色的大三巴弥漫着浓郁的宗教气息。无数游客争相拍下这“决定性的瞬间”。天色暗去，入夜后，澳门将进入另一个世界。
日落时分的大三巴，图源：图虫创意
圣城变赌城
翻开澳门老地图，聚焦南湾。你会发现濒海的南湾，呈斗状，岸边就是“漏斗底”。笃信风水的人称此为“风水宝地”。葡京娱乐场，曾是澳门最大的赌城，形似“雀笼”，耸立于此。
澳门老地图，图源：澳门地图绘制暨地籍局
其大门设计匠心独运，有人称之为“老虎口”，有术士解释其为“蝠鼠吊金钱”，像倒吊的吸血蝙蝠。这里曾是无数赌徒心中的黄金海岸。一只只小鸟趋之若鹜地飞入笼中，飞向无边的黑暗。
澳门属亚热带海洋性气候，夏不酷热，冬不寒冷，是一座惬意的小城。谁会料到，这个昔日为天主教东传的基地，一个曾被称作“中国的上帝圣名之城”的地方，会与赌城画上等号。
澳门作为大航海时代的重要港口的历史，终结于18世纪。随着珠江口东侧的香港在鸦片战争后崛起，澳门的地位逐渐被取代。
此时的澳门，是一个中西杂糅的商业社会，其二元交错的管理体制，极易藏污纳垢。《早期澳门史》曾记载：这里有游民，有赌徒，有盗贼等等。他们希望在一个治权不统一，司法方式不同的地方，轻易地找到藏身之所。
葡京娱乐场夜景，图源：图虫创意
起初，没有人在意这座小城赌风盛行，这不过是一种娱乐、一个赌馆的诞生、一种征税的新方式、一场人祸，直到这种风气和这里的每个人都息息相关。
香港的开埠，对澳门而言是致命的。于是，1845年11月20日，葡萄牙女王擅自宣布澳门为自由港。但女王的这一举动，不过是有样学样，徒有虚名。中国的海关依旧运行，直到这个人出现。
葡京娱乐场与亚马喇前地，图源：图虫创意
葡京娱乐场正对着一广场，亚马喇前地。这里曾有一尊亚马留的“铜马人像”，他在马上目露凶光，勒缰挥鞭，残暴溢于言表。正是他的出现，落实了葡萄牙的殖民计划，在占据澳门半岛的基础上，夺走了氹仔岛和路环岛。
为了弥补澳葡政府的财政赤字，亚马留在1847年1月，开始批准白鸽票赌博承充专营，这意味着殖民者开始将赌博合法化。
在离现今澳门议事厅前地不远的聚龙里，同样有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澳门的苦力贸易。
自1852年后，澳门成为了贩卖苦力出洋的港口，在1866年达到繁荣。据《华工出国史料汇编》的资料显示，1865年间，澳门的猪仔馆（人口贩卖公司）不过8家到10家，到了1866年竟然增加到35家到40家。一个苦力的价格是60元至80元。
苦力贸易客观上刺激了澳门的赌业发展，反过来赌业也充当了人口贩卖的帮凶。两者相辅相成，形成了一种畸形的经济结构。当时澳葡政府虽不直接经营苦力贸易，但也从中取得一定税收。
1961年，葡萄牙政府正式颁布了第18267号法令，许可澳门经营所有形式的博彩业，并强调赌博娱乐对殖民地经济发展的作用，使这座小城的赌业完全合法化。渐渐地，她褪去了圣城的光环。
赌城夜色，图源：图虫创意
澳门人多地少，自然资源极度匮乏，一直面临着要开发更多土地，以容纳其众多人口，维持其经济发展的大问题。解决之道，便是填海拓地。
填海造陆，扩大了澳门的土地面积，进一步推动了博彩业的发展。夜幕降临，赌城华灯齐放，无数射灯照向天空，闪烁着诡谲的光芒。
毁于大火只剩教堂前壁的大三巴牌坊一言不发，和它一样沉默无言的，是在松山上的一座古朴小教堂——圣母雪地殿。这是澳门唯一保存完整的17世纪古教堂，紧靠着一座高大雄伟的建筑——东望洋灯塔。
东望洋灯塔上，曾为远洋的船只指引方向，如今更多是作为旅游观光地。在这里可以饱览澳门全景，仿佛也能看见澳门的前世今生。
东望洋灯塔是中国海岸第一座现代灯塔，其所在地面位置之座标值亦为澳门于世界地图上之地理定位。图源：图虫创意
转型与融合
1999年12月19日23时42分开始，澳门政权交接仪式隆重举行。当葡萄牙国旗缓缓降下，中国国旗和澳门区旗冉冉升起时，举国同庆。
早在1992年，随着吊臂缓缓升起，亚马留铜像被毫不留情地吊起，结束了它在这个中心广场长达半个世纪的盘踞，不久后，它被运回了葡萄牙。
拆除铜像的新闻报道，图源：网络
离亚马喇前地（原亚马留铜像所处位置）不远处，是西湾的新填海区，一座旅游塔破土而出。
据澳门旅游塔的官网显示，澳门商人何鸿燊博士在参观过新西兰奥克兰的天空塔后，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并决定在澳门也要建一个类似的高塔。
在一次采访中，赌王何鸿燊自豪地表示，这塔是澳门回归的献礼！
但故事不止于此。在另一个采访中，赌王的女儿，何鸿燊的接班人，何超琼透露：
早在2000年旅游塔项目启动时，父女对于旅游塔如何定位，产生了分歧。何鸿燊认为旅游塔离不开博彩业的支持，而何超琼却坚持以一个标志性的建筑物和旅游景点，去推动旅游塔的建设。她主张把会议展览、文化及多元化旅游体验引入澳门旅游塔。
2007年，“蹦极跳之父”哈克特，从233米的澳门旅游塔高空跳台一跃而下，直至离地14米才反弹，以219米的距离刷新了自己“从建筑物跃下之最高蹦极跳”的世界纪录。
这一事件，让冒险旅游开始走进人们的视野。直到今天，旅游塔的蹦极跳仍是全球最赚钱的冒险项目之一。而这就像是澳门产业转型的一个隐喻。
澳门旅游塔。站在观光层，你能看到澳门一点一滴的变化。360度全景欣赏澳门这个活力城市的最佳地点。图源：图虫创意
虽然博彩业多年来支撑起澳门经济的大半壁江山，但单一的产业结构一直饱受诟病，这些年来，“非博彩业的占比”已经取代“博彩业的占比”，成为澳门人关注的焦点。转型的关键，则早已在《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里埋下了伏笔。
在这份界定粤港澳大湾区概念的核心文件中，澳门的发展方向清晰而明确：作为大湾区发展建设的四个中心城市之一，澳门未来要建设世界旅游休闲中心、中国与葡语国家商贸合作服务平台，以及打造以中华文化为主流、多元文化共存的交流合作基地。
城市的融合已经湾区内部进行着。2018年正式通车的港珠澳大桥，东起香港，西接珠海和澳门，为粤港澳三地的连通按下了“加速器”。
澳门轻轨，图源：图虫创意
坐上澳门轻轨，邂逅沿途光怪陆离的建筑与每日一变的工地。登上澳门旅游塔，一览无遗地俯瞰澳门岛屿与邻近的内地，欣赏大湾区的迷人景色。往东方望去，依稀能看到港珠澳大桥在海上延绵天际。
入夜后，若从珠海拱北口岸往南望向澳门半岛，一片高楼林立，灯火璀璨，彼此融为一体，已经分不清边界。
起点像是终点，终点就是起点。从五百年前海风吹拂的东西贸易大港，到载入史册的“西学东渐”第一城，再到穷则思变的“世界第一赌城”，直至化身粤港澳大湾区时代的主要担当，澳门似乎早已不再是那个澳门，但，澳门又永远是那个澳门。
因为，她的勇气，她的新潮，她的包容，她的多元，从未改变。
鸟瞰澳门，图源：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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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清)印光任，(清)张汝霖，(清)祝淮等编纂：《澳门志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
章文钦著：《澳门历史文化》，中华书局，1999
吴志良、金国平、汤开建：《澳门史新编》，澳门基金会，2008
吴宏岐著：《时空交织的视野：澳门地区历史地理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陆琦主编：《海南、香港、澳门古建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5
林发钦主编：《澳门历史建筑的故事》，广东经济出版社，2019
澳门特别行政区政府旅游局官网
世界旅游经济论坛官网
澳门旅游塔官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