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消息,胡明刚的新书《江南蓑衣—山上美文精选集》成品书已到天台。
老友为我吹《鹧鸪飞》,果然有鹧鸪飞起,它没飞远,落在我的身边。
山上吹箫
胡明刚
老友携箫到山上来吹奏,为什么不早点来呢?山上书院有一片竹林,边上围了一圈竹篱笆。天晴的时候阳光透过竹林和篱笆菱形的孔眼,照在我的茶桌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就像一个个跳动的音符。春天来,有薄雾在竹林间围绕,雨滴坠落,“嘀嗒”作响;或者冬天来,竹林被凝雾冰冻,弯曲的竹子被风牵扯,来回摇晃,如拉二胡的颤弓,发出“呜呜”的声音。老友从囊中取出洞箫,试了一下音,一首《姑苏行》在竹林间缭绕升腾起来,那是赵松庭的曲子。忽然想到赵松庭算是赵家有松树的庭院,而我的书院也可以叫“胡竹院”吧。箫也是竹子做的,在竹院里吹箫,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老友吹的竹箫是紫凝山一位叫陈小华的农家子弟做的。紫凝是吉祥山,紫气东来,让我想起《紫竹调》:“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哥哥做管箫,箫儿对着口,口儿对着箫,箫中吹出鲜花调。问哥哥呀,这管箫儿好不好?”我说:“当然当然好好好”。紫凝山应该出紫竹,否则他怎么做花箫呢。可我这里没有紫竹,最多的是大毛竹,它不能做箫,但可以做打板,声音很透亮清澈。竹箫吹出的是长音抖音,而竹板只能“的的笃笃”地敲,短促,响亮,节奏强烈,如马蹄行过丛林,又如山寺的木鱼和着钟鼓。林泉隐逸的意味全出来了。
老友去过外胡村,那边竹林成片,方圆上百里,都是翠绿大毛竹,走上村前山岗,下面是连绵竹海。一大早,太阳将出之际,老友取出洞箫,轻轻一吹,山谷里长风就起来了,带来丝丝缕缕的清凉的云,然后是一朵,一片,一队,云在峡谷里翻滚升腾,穿过竹林的间隙。在箫声里,它掩住四周,白茫茫一片。竹林消隐了,翠峦也不见踪影了。在箫声中,我们几乎睡着一般,如同进入一个梦境。这时箫声成为唯一,它使我们的血脉偾张,钻入我们的身体,让胸襟舒畅起来,高扬起我们的思想。一曲终了,云雾散去,升袅空中,逐日而去。放眼远望,竹梢随风起伏,一片片倾斜,一片片弯曲,一片片摇晃,一片片挺直,旋转着,腾挪着,伴随箫声,翩跹起舞。我想,我们欣赏的是竹林的大型体操。竹林又宛如三军仪仗,接受着我们的检阅。它们是为我们尽情地歌舞着啊。我不禁唱了起来:我是山中的国王,满山的竹木是我的仪仗——太阳上山了,阵阵云雾升起,它与山林一样,被阳光照得透亮。我们吹箫的时候,华顶寺的钟声响了起来,应和着,伴奏着。我们站在大峡谷顶上,北望华顶峰,南看王爱山——那里不也是南朝陈后主之子陈胤喜爱的地方吗?不也印证着我歌词中的意境吗?
老友为我吹《鹧鸪飞》,果然有鹧鸪飞起,它没飞远,落在我的身边。是它太留恋这个地方的缘故吧。箫声维系的是不绝如缕的乡愁啊。我不知道老友是否听过日本演歌《浪花节的人生》,浸透着北国冬日歌女漂泊的苍凉。老友特别喜欢《北国之春》,还有那首《山茶花》。这两首歌我在外胡村时就喜欢,现在把这首歌的第一句“亭亭白桦”改成“丛丛翠竹”,与此情此景更为贴切。紫竹吹箫是按照季节来的,音乐律吕与二十四节气密切相关。据说上古时期的人建造了一间密闭的小屋,在地上插上竹制的“吕管”。各管一样大小,长短不一,顶上平齐,一头斜削。管中充满炉灰,上覆竹膜,插入土中。奇数的六根称“阳六”,属律;偶数的六根称“阴六”,属吕。律吕是用来校正乐律的。冬至一到,阳气发动,炉灰从最长的管子里喷出,发出“嗡”的一声,是为“黄钟”,然后立春,是为“大吕”,黄钟大吕,表明声音的响亮与和谐。这和合和谐的“和”,以前写成“龢”,左边的“龠”是排箫的前身,读音与音乐的“乐”相同。箫可以与古琴合,可以与人声和,想起寒岩洞里老友吹奏的《寒山僧踪》,箫声如同山水间的行脚,那么自在逍遥。身边萦绕的是绵绵不绝的天籁,这天籁也是风吹竹管的声音,我在院子里每天都听得真真切切。清箫吹动的是“天籁”,当然还有“地籁”和“人籁”。“地籁”是刚才所说的律吕,“人籁”就是我们的吹箫歌唱。天地人“三才”,日月星“三光”,和着我们季节生命的呼吸,全在紫竹箫音之中了。箫笛管籥与丝竹锣鼓和谐,为我们铺陈无限美好的意境。
在竹林中吹箫,是最合适的。蓦然,我想起华顶拜经台上,在扭歪枝条的松林中吹箫,有点阿炳《听松》的韵味,箫声似乎扭曲歪斜,但总比直来直去不转弯的吼叫好听。乐曲为什么叫作乐曲,美就美在一个“曲”字上,非曲,就是直着喉咙呐喊,直来直去的,如吵架相骂,如鸡狗掐架,真的没有韵味,它根本不是音乐,不是诗歌,不是散文。不是说“文似看山不喜平”吗?我喜欢弯曲的树木,饱受岁月的折磨,如苍凉的音乐,有精神了,有内涵了。
在华顶千年杜鹃林下,我听老友吹箫,“把花吹开”,自觉甚妙。正值春季,竹出笋了,茶叶也开始采摘了,在茶园中吹箫,那些采茶女也陶醉了,仿佛箫声中也带着浓浓的茶香。这时,华顶山上的“千花杜鹃”次第盛开,它们终于“三位一体”了。坐在歪斜扭曲的花树之下,把花悠然吹开,这是多么高雅潇洒的事啊。杜鹃花开也是顺应自然节律的,贯穿始终的是时光的气息,一呼一吸,一吐一纳,如花的开落和白天黑夜的交替,在季节中,在光阴里,心情和箫声一同起伏悠扬了。
曾记得晚霞里牡丹园中的吹箫,我为老友唱歌:“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啊,牡丹,众香国里最壮观。有人说你娇媚,娇媚的生命哪有这样丰满?有人说你富贵,哪知道你曾历尽贫寒。啊,牡丹,啊,牡丹……”从山顶中杜鹃林再听这首《牡丹之歌》,歌词似乎太直白贫乏了。杜鹃如铁一般沉重黝黑扭曲的枝条,衬着那洁白鲜艳的硕大花朵,卓显天时地利人和的缘分,急催我们把握时不可失的生命契机。
山顶上吹箫的那种感觉,是常人难遇的。箫声能让人有苏东坡“浩浩乎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情味,只不过东坡在赤壁之下,面对着滔滔的江流,箫声呜呜然,如“泣孤舟之嫠妇”,有流放他乡漂泊的无定与无住。我们吹箫华顶桐柏,自有那种升仙之慨。鸣鹤观下的瀑布,李白就写过一首诗,但没写鹤鸣一样的箫声,这里是传说中太子晋吹笙、骑着仙鹤上天的圣地。我们都是一样的凡人,始终感觉箫音在天上缭绕着。而现在,我们飞舞在箫声之上了!鸣鹤观西的琼台,面临幽深的峡谷,身边是壁立如削的悬崖,许多道士都坐在岩石上吹箫,箫声和双阙峰拱出一轮圆月,山下空蒙,一片幽邃。远方街市的灯光闪烁着,与天上群星连成一片,我想这是让人身心放飞的佳处。
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带老友去“铜壶滴漏”“水珠帘”或石梁飞瀑边上吹箫的。“铜壶滴漏”的岩壁如紫铜铸就,令我又想起紫凝山民制作的紫竹箫。在这里吹箫会引来瀑布里龙姝的歌舞。瀑布声掩盖了箫音,也遮掩了她的面容。丝丝缕缕的箫音融进水声里,也是天人合一的极致。记得前几天朋友赠我一张石梁飞瀑下道士演奏古琴的照片,透着高邈宁静的情致。设想在这里来个琴箫合奏,该有多么美好,琴箫一起,就有如七色鸟翩跹林间水上。古琴的声音细微,也与箫声一样,托起高山流水的韵味。高山流水觅知音,人间知音在山上!
五代时,有乐师用石梁边的桐木制作洗凡琴和清绝琴,成为当时的名物,现在,清绝琴没了,洗凡琴还在,据说有人用它演奏,录了一张CD。用洗凡琴配清箫在这里演奏一曲,非同凡响。瀑布洗心,古琴宁谧,箫声清绝,又是三位一体的和谐。吹箫、鸣琴、饮茶,让所有人的内心充满极乐。
当然,吹箫不一定非得在山林间,也不一定非得在溪流瀑布旁。但山中与溪畔大公园的情味完全不一样,公园在现代都市,人流喧嚣,尽管对面一带远山一片滩林,终归太嘈杂了,箫声夹杂着市声,显得浑浊不堪,也就不那么纯正透亮了。不过,心静自然凉,只要有清净圣洁的心地,不管哪里,都是吹箫的好地方。
犹然记得,我们在寒山湖吹箫,远山倒映,微风吹拂,水波粼粼,箫声响起,音符就如一条条鱼,一羽羽白鸟,在水面腾跃飞翔,倏忽不见。突然水岸边来了一群度假的红男绿女,他们组织团建晚会,蓝牙音箱开得山响。箫声消失了。夕阳含山,晚霞落于水面,好的氛围,本身就是极好的音乐,于是心里也就不再纠结什么了。
那里毕竟是水边,这里毕竟是在山上。
我对老友说,若一时来不了山上,就找一个能看到山的高楼吹箫吧。远远地在看不到的地方,我应和着你的箫声。蓦然,我唱起据说是李白的词,它也完全能作一首极好的箫曲呢。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楼上有人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其实我是很喜欢带着淡淡忧愁的音乐的,箫声如飞舞空中的霓裳羽衣,像夕阳箫鼓中的春江花月。幽蓝色的月光,波光粼粼的水面,听老友的箫声张开羽翼,如鸟翩然。
人生啊,喜忧参半,悲欣交集,就像阴阳相生,律吕调和。
箫声能让万物和合,令我心气和平。
无论如何,不管怎样,我还是想要与老友一起在山中歌唱吹箫。
作于2024年3月
胡明刚,农民,自由写作者,乡土散文家。1965 年出生于浙江省天台山华顶东麓外胡村,从事文化工作三十余年,有诗歌散文作品三百余万字散见于《中华散文》《散文》《江南》《文艺报》《文学报》《读者·乡土人文版》等全国各地报刊,收录于《新散文百人百篇》《菩提树下:现代禅意散文选》等二十余种选集。散文《江南蓑衣》作为全国和多个省市的高考语文模拟试题,收入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中语文《中国现代诗歌散文欣赏 阅读训练》等三 十余种教材教辅。著有散文集《蛤蟆居随笔》《北漂者心声》《天台茶》 《天台行旅》《徒步寒山》《石梁纪》《江南蓑衣》《读山品水》《云端歌行》等,编著文化普及读物《皇家珍宝》《北欧神话》《艺术课堂》等十余部。现居北京,并在天台山石梁镇成立“文化名家工作室”和“山上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