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伟文 | 亲历对美经济外交（下）

在俄勒冈州经济部商谈技术合作

中美关系危机中的经济外交

我驻美期间，中美外交上碰到过几次比较重大的危机。其中一次就是1999年5月8日中国驻南斯拉夫联盟大使馆被炸事件（五八事件）。5月12日晨，我国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为五八事件中的三位遇难烈士举行隆重的降半旗致哀仪式。因为时差关系，中国降半旗仪式开始之时，正是旧金山时间5月11日下午五六点钟的样子。当时旧金山金融界正在为来访的一个中国代表团举行招待会，这个团是五八事件之前到的美国，我受邀在会上发言。此情此景，十分微妙。我说：“首先，中国政府的态度非常清楚：强烈谴责炸馆事件。就在此时此刻，我们国内正在为遇难的烈士降半旗致哀。另一方面，中国政府的态度也非常清楚，对外开放政策不变，我们继续欢迎美国的企业来中国投资。”说完后台下热烈鼓掌，那些美国老板纷纷过来，说：“听到你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不然我们真的担心贸易会被冻结。”我们驻外人员必须随时学习领会国内的精神：一方面在政治上要站稳脚跟坚决斗争，另一方面要继续保持中美经贸关系稳定、促进中美企业间的合作与交流。

2001年4月1日，发生了中美南海撞机事件。中国飞行员王伟跳伞后牺牲，而美国侦察军机则迫降在我国海南岛陵水机场，中方扣留了美机和机组成员。事件发生后，美国舆论“一边倒”地骂中国，抵制中国产品。当时我在驻纽约总领事馆担任经济商务参赞。总领事馆要求纽约警察当局保护领事馆人员的人身安全，同时提醒大家尽量不要外出。4月9日晚，美国联邦快递为庆祝驻北京代表处成立，在纽约举行一个活动，邀请我去讲话。于是我便步行前往，到了楼里才把领带打上。发言中，我首先声明了中方对撞机事件的立场，接下来表示欢迎美国企业在中国发展业务，我们将积极支持配合。出乎意料的是，参会的美国朋友们相当热情，和美方舆论的表现完全不一样，一位美国老先生还对我说：“布什的对华政策很愚蠢。”

1997年香港回归前，在一次商务午餐中，雪佛龙公司一位副总裁说：“中国为什么要在香港有那么多的驻军，如果要宣示主权，派几个兵过去不就可以了？”考虑到此人一向对中国比较友好，我就对他说：“中国从来不问美国在阿拉斯加、在夏威夷驻了多少军队，因为那是你们的领土，驻多少和我们没关系；同样，香港是中国的领土，驻多少军队也和你们没关系。”就这样，把中国的立场用美国的方式对他讲清楚。

帮助中国企业“赢在美国”，是我们的使命

中国企业之所以要走出去，首先来自企业自身发展的需要。等到了海外，要在当地立足生根、拓展市场，要使自己的发展符合当地的需要，在此基础上依靠、用足当地资源。在美国，第一是就业，第二是就业，第三还是就业，你帮助他解决就业，他就特别欢迎你。我任期结束回国后，一些中国公司准备在佛罗里达州建一个面向中南美的中国商品批发中心，请我去帮他们咨询。我就和一位老板一起去见迈阿密市工商局局长。先开始他看了看摊在桌上的地图后，耸耸肩说，没什么地皮了。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问：“你们如果建的话，大概可以雇多少当地人？”中国老板想了一下说，大概200人吧。那个局长一听眼睛就亮了，忙不迭地又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地图，说：“原来那个地图不算，这块地给你，不要钱，而且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雇人。”

在实际打交道的过程中，我感到美国的州、市地方政府官员对中国企业非常热心。2000年初，旧金山市政府经贸助理介绍说：“旧金山海湾大桥桥下有个金银岛，原先是军用机场，现已转民用，正在引进投资开发。这块地非常优惠，非常欢迎中国企业来投资，我们可以帮助推荐雇人，推荐银行、法律顾问、会计师事务所。”2003年4月，海尔集团纽约总部搬迁新址，纽约市市长、经贸办主任到场。经贸办主任问我：“何参赞，最近还有没有中国公司要过来投资？”我说：“最近中国人保在这里开设了一个代表处，红豆集团很快也要在这里设立北美分公司。”她惊喜地说：“是吗？这可是件大好事！我的手机24小时开机，你可以随时联系我，我来给中国朋友讲讲我们可以为你们提供哪些优惠。”

所以我们常常对来美投资的中国企业说，在美国办企业，一定要把当地政府资源、商业资源用全、用足。我们可以通过美国地方政府介绍商会、协会，找到需要的一切资源。可以避免走很多弯路。

除了帮助当地发展、依靠当地资源外，另一方面就是中国企业要严格遵守当地的法律法规，依法办事。一次，中国五矿集团在美国的分公司（简称美国五矿）卖给国内一家企业一批钢材，到货以后国内进口公司已经倒闭，上级公司拒绝承担连带责任，一直没有付款。因为美国五矿是通过中国银行纽约分行贷的款，于是这笔钱就变成银行坏账（不良贷款）了。这时候，按照美国法律规定，中行纽约分行应当起诉美国五矿。但它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准备按领导批示和对方进行内部协商。我们向国内建议，如果协商无效，就应当马上诉诸法律，千万不要拖延。因为如果银行把钱贷给企业，企业到期不还，银行又不诉诸法律进行催要，那样的话，美国货币监理署（OCC）就会高度怀疑银企之间有“猫腻”，就要进驻中行纽约分行调查，调查期间还会把分行账户冻结，这样实在得不偿失；如果正常走法律程序，过程全部依法、公开、透明，就什么问题也没有。

驻美使领馆经商处的一项基本工作就是为中国企业走进美国、赢在美国而办实事、服好务，帮助他们在美国解决实际问题，帮助他们发展，帮助他们获得机会。一方面是提供信息。红豆制衣北美分公司刚成立后需要建立经销渠道，我们就帮他们推荐并联系当地知名的服装品牌代理机构。中国的建筑公司资质无法在美国承揽工程项目，而如果与美国公司合资，注册为美国公司，则具备这种资质。上海建工与美国主流开发商富顿集团成立了合资公司，参与了法拉盛地区的开发。

另一方面是帮助中国企业争取商业机会。一次，旧金山机场扩建招标，其中一个招标项目是登机桥。当时，中国深圳的天达公司也想参与，但无法进入招标程序，向我驻旧金山领事馆请求帮助。该公司反映，曾在纽约州参与投标奥本尼机场工程，因“买美国货”规定而失败。这实际上是美国的贸易保护主义措施，它要求同类进口产品的价格必须比美国货便宜13%，实际上这是违反WTO规定的，但是你必须遵守，否则就没机会。我于是请旧金山市长（兼旧金山机场管委会主任）的助理帮忙做工作，要求中国企业也能公平地获得投标机会。她当即表示愿意帮助沟通。后来，天达公司进入了招标程序。

除此之外，只要国内企业或政务人员来美国，我们都会推荐、安排他们去见当地政府重要的经贸官员，同他们建立好关系；同时还会引荐他们去参加一些大型经贸招商会、对洽会，以及帮助国内企业在美举办纺织服装等大型展会；此外，我们还经常写调研报告，把当地情况和资源及时反馈给国内。当时我们驻旧金山、纽约总领馆分别负责美国西海岸五个州、东海岸十个州，尽一切可能为国内企业拓展各类在美资源。这些工作很具体，也很烦琐，但是必须做，为中国企业“赢在美国”而服务，这是我们的使命。

眼睛不能光盯着白宫

在刚刚过去的美国大选中，中国国内许多人也都在关注到底谁最后能入主白宫，以及新总统上任后会对中美经贸合作产生的积极或消极影响。实际上，政治是经济的反映，上层建筑是经济基础的集中表现，无论谁当选也无法改变这个客观规律；换言之，无论谁当选也必须高度重视加强中美经贸合作。

从我这些年的经历来看，除了华盛顿的政治精英，我们还要重视美国的“草根”——地方政府和企业家，因为中美经贸方面的具体活动，贸易也好、投资也好，主要不是华盛顿，而是企业和地方在做。因此，我们要多关注同美国的企业和州、市、县等地方政府开展经贸合作，这种合作需要往往更加长期、稳定。如果光看华盛顿，有时候会觉得中美关系问题很大，但是如果往下深入到基层去看又不会觉得太担心。

1999年4月，正值中远集团“柳林号”货轮首航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20周年。当时在西雅图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庆祝活动，美国的一些参议员、州长，还有很多大企业的负责人都到场了，双方相谈甚欢。活动进行中，一个在驻美使馆的同事打电话给我，说华盛顿现在冷冷清清的。我开玩笑说：“你不食人间烟火了，到下面来走走吧。”华盛顿州中国交流理事会理事长、美国驻上海领事馆前总领事柏瑞琪听后大笑。一会儿他上台讲话，对在场的中国驻美大使李肇星说：“亲爱的大使先生，如果你在那个华盛顿（指美国首都）感到不舒服，请到真正的华盛顿（指华盛顿州的其他地方）来，这里没有问题。”

当前，中国企业走出去的热潮方兴未艾。总的来说，美国市场的信息多、机会多，可以做的事也多，只要走进去，就会有很多机会主动找上来。当前，中国正在实施“一带一路”战略，这是一个开放的发展模式，致力于推进共融、共商、共建、共享、共赢，不仅欢迎广大发展中国家参与进来，也欢迎欧美发达国家的参与。2015年，我在浙江义乌的一次论坛上遇见美国驻华大使馆的一位官员，我问他：“你们对‘一带一路’怎么看？”他说：“很好啊，我们国内大多数人的看法是‘一带一路’给美国带来了新的商业机会。”对中国而言，“一带一路”也需要美国的资金，因为那里有全球成熟的资本市场，而美国的资本也愿意拥抱新的市场机会。

1996年我赴任的时候，中美两国的贸易额是429亿美元，2015年已经达到5584亿美元。我想，只要双方都抱着开放、包容的态度来谈合作，共同点就会增加，问题就会减少；对我们这些从事具体对外经济工作的人来说，如果心中常存一种使命感，既不回避原则问题，又务实灵活地去和外界打交道，工作也一定会越做越好。

■ 口述者系中国与全球化智库（CCG）副主任，中国前驻美国旧金山、纽约总领事馆经济商务参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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