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鬼魂

文化   2024-10-17 08:49   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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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临去世前,摔断了胳膊,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臭烘烘的。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农村,没医没药的,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打着寒颤,哼哼唧唧地等死。他的病床就摆在狭窄的厅堂角落,如果上了天大家就能及早发现。

爸爸和伯伯等人每天忙忙碌碌,养家糊口,大抵也没怎么照顾,八十来岁的老人是最不精贵的,死了比活着更受人待见。

我捂着鼻子从爷爷身边经过。爷爷像还魂般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抓住我的手,喘气儿叫道:“爷爷就要死了,你想要什么?”

我一把把手抽回来,道:“你死就死嘛,能给我什么!”

爷爷常年咳嗽,哮喘,嘴里吐出浓又绿的痰,苍蝇一落到上面就被粘住腿,这是在我看来他身边唯一一件有乐趣的儿事。

妈妈吩咐,不要和爷爷肢体接触,不要和爷爷靠近说话,否则就会被传染上哮喘。我心中一直以为爷爷是世界上最脏的人,跟苍蝇一般。

“爷爷很快变成鬼了,鬼可以变很多东西,船仔,你想要什么,爷爷变给你。”

爷爷死了居然有这般好处,我一下子开心极了。

我很容易相信别人的话。比如说一个卖老鼠药的老头,每次经过我家,总是承诺下次会捉一只麻雀给我。

他家的土墙上都是麻雀的洞,他说麻雀晚上还会钻进他的被窝,很听他的话,就跟他家养的一样,他一定会捉一只让我养。

每一次来的时候,他总是忘记,他承诺下次一定会记得,我相信他的话超过了一百次。从小到大,我相信的人话与鬼话超过一箩筐。

我想我一定要一个妙不可言的玩具。但它是什么呢,我一时想不出来,乡下的生活太贫瘠,我想不出高级的玩意儿。

如果只是一把链子枪或者一把弹弓之类的,爷爷死得太不值当了。世界上好玩的东西肯定很多,在我没有去过的城市里,但是我实在想不出来。

“爷爷,你别急着死,等我想出来了再死。”我郑重地交待他,这时候我已经不那么害怕他传染我什么了。

他再次抓住我的小手。他的手只剩下一把皮了,在被窝里捂着又干又暖,摸着我的手心,好像想从我这里得到生命的能量。

“别想破脑袋了,我的船仔,慢慢儿想,爷爷死了,你也可以告诉爷爷。”他说话已经相当吃力了,速度慢,但是还是搏命地跟我说话,像个口渴的人拼命喝水。可能除我之外,再也没有人耐心地和他唠叨了。

“难道鬼可以和我说话吗?”我好奇地问。

“不。”他得寸进尺,摸着我的脑门和脸颊,道,“清明节的时候,你到我的墓前去烧纸钱,爷爷的鬼就会来到人间,那时候你心里想要什么,爷爷的鬼就知道了。”

“哦。爷爷,你变成鬼了不会害我吧?”在我印象中,鬼是个坏东西,爷爷变成鬼后不知道会不会成为坏鬼。

“不,爷爷的鬼会跟爷爷一样。”他吃力地承诺道。

那我就放心了。

我的玩具箱里,东西少得可怜。最多的是烟壳折叠的“青蛙”,最可爱的是剪成动物形状的小铁片,那是买爆米花时夹带在里面的,还有钢片做成的飞刀,至于贝壳、黄花鱼脑石之类的就不上大雅之堂了。

我十分渴望的东西在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但实在是说不出它的样子也叫不出它的名字。等我再长大一些,可以徒步进城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东西了。

“怎么还没死呀。”我每天起来,就是好奇地看看爷爷死了没有。

“快了。”他为能在不久的将来满足我而颇为欣慰,“爷爷死了你高兴吗?”

“嗯。”

“是因为能变成鬼吗?”

这个问题我仔细地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变成鬼呢,当然是一个原因,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似乎我潜意识中一直希望他死。

我在小学里,下课的时候,爷爷时常会拿着一截甘蔗,或者一个光饼,穿着破棉袄,在追逐的孩子堆里叫道:“船仔,船仔。”其他的同学就会幸灾乐祸地叫道:“你爷爷又来找你啦。”

我感觉莫名的羞惭,因为爷爷这副样子真的是丢我的脸。我为有一个乞丐般的爷爷而可耻。我躲避不开,敷衍着收下他手里的东西,把他连推带拉地轰出去。

我警告他,以后别来了。他耳聋,也许是故意耳聋,听了半天也没听清楚,更没明白我的意思,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学校找我,让我成为同学的笑话。

我没有办法改掉他的这个毛病:只要姑姑一给他几毛零用钱了,他就非得整一些零食来讨好我。这些零食我本来是爱吃的,但是他送的,我就倒了胃口。

如果爷爷死了,我就不会继续这样丢脸了。

爸爸有一个朋友,我叫他老酒,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从何处去,大概每年有一段时间,像候鸟一样会出现一次。他一般在夏天或者夏秋之前像神一样出现,住在我们家的楼板上,随便铺个席子,他能睡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

他来的目的是在村里说书,他是个职业说书人,肚子里大概藏着几百万字的故事。他说书带劲,悬念性很强,一个晚上能够收到好几块钱。白天他则是喝酒和睡觉,他一来我们家就要吃肉了。他是个豪爽之人,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身的江湖气。

爸爸很忙,几乎不跟爷爷说话,倒是老酒偶尔跟爷爷说几句。他喝酒的时候,看见爷爷在病床上,叫道:“喝一杯?”

爷爷连头都不会摇了,眼睛转了几转,意思是哪里还能喝。不过说实话,爷爷在没有病倒的时候,也是好杯中之物,只不过连粮食都不够,哪有酒喝。

老酒有钱,妈妈也能给他张罗几个像样的菜,老酒喝得满脸酡红,口沫横飞。

爷爷像一只刺猬发出“哦哦哦”的声音,一边无力地招了招手,示意有话对老酒说。

老酒像乌龟般伸长脖子,把耳朵凑近爷爷的嘴边。

“你跟船仔妈妈的事,我可全知道。”爷爷费劲地干着嗓子道。

“不要说胡话,喝点酒,到了那边,不做饿死鬼。”老酒说着,把锡酒瓶一滴一滴地滴到爷爷的嘴唇,爷爷像一点一点地舔着,回味无穷。

那是他一生喝的最后一次酒。

次日早晨,我像往常一样经过爷爷身边,摸一摸像蛇皮一样的手,是冰冷的。我像发现了宝藏似的,惊喜地跑出去叫道:“爷爷死了。”

大人们很快得知消息,从不同的地方涌来,把他抬到后厅,把床上的东西一股脑扔到外面的垃圾堆。寿衣、棺材、坟墓,一切早就准备了,他的死是一件大家期待中的隆重的事儿。

在学校里,我也骄傲地跟我同学宣布:我爷爷死了。

“再也不会给他送零食了吧?”

“当然,再也不会来了。”我如释重负,笃定地回答。

我不会把关于鬼的秘密跟同学们分享,他们嘲笑我爷爷,却想不到我爷爷死后能有魔力。

我坚信,死是另一种有趣的生。

爷爷死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我如约去扫墓。

本来大人们是不愿让我去的,怕我做不了正事又捣乱,但是我筹谋已久,非去不可,爸爸也就拿我没办法了。

爷爷的坟墓是新坟,坟面上长着蓬勃的苔藓,周边和缝隙里杂草挺拔,风景颇为宜人,真是可爱的鬼的居所呀。

爸爸把杂草和苔藓除掉,是得坟墓变成一个光溜溜的坟包,虽然干净整洁,但我觉得总不是那么美——你说一个人光头美还是长着头发美呢。爸爸擦了擦汗,巡视左右,叹了口气道:石灰用得有点少。

到了烧纸钱的环节,我接过燃烧的纸钱,然后默默地说出我的心愿。这是与爷爷约定的形式。

说来也巧,爷爷死后,我一下子就知道我想要什么,一把水枪。本来那时候最酷的是火柴枪,高年级同学手里有火柴枪,经常一声“啪”地响动,一群孩子就围了过去,确实有极大的魅力。

但是一个进城的同学告诉我,水枪更厉害,是可以喷水的,而且颜色很鲜艳,可以把形式简陋的火柴枪甩出几条街。如果拥有一把鲜艳的水枪,那我会受到怎样的拥戴?不敢想象。

我在爷爷坟前说,请给我变出一把水枪。当时香火弥漫,我相信爷爷的鬼能听得到。

我许下这个愿望之后,每天早上醒来,都希望枕头上多了一把鲜艳的喷水枪。我设想的情节是:鬼是夜间行动的,它趁人睡着时无声无息地潜入,把东西放下,然后悄无声息地飘走。

遗憾的是,现实与此相去甚远,不但枪没看到,连鬼的影子也没看到。如此往复,我突然明白:爷爷轻信了死后会变成鬼的说法。

可怜的爷爷,不应该去死。

这么想来,爷爷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那个坟墓,或者每年的祭拜,只不过对生者的安慰而已。

八月的一天,台风与暴雨过后,天气难得凉爽宜人,相信每个人的觉都睡得很深。

早晨,妈妈对爸爸说:“昨晚梦见你爹从门口进来,左看看右看看,我当时还当你爹活着,问道:‘爹,你瞧什么?’你爹说:‘我房子漏水了,叫三儿去补一补吧’。醒来一想,才知道你爹已经死了,那神态、那语气都跟活着似的。”

爸爸本来拿着锄头下地,转而上了爷爷的坟头,果不其然,坟包上裂了一道缝,往里漏水呢。这可是件大事,他叫上伯伯一起,商量着取了石灰,去把缝隙牢牢补上。

这件事让我希望又燃起。我问妈妈:“鬼和人说话,只能在梦中?”妈妈说:“那可不是,睡梦中灵魂出窍,才可以通灵。”

妈妈对鬼神的事与人间的事更了解,鬼神世界来龙去脉她门儿清,任何东西都可以解释的。

其后刚好是中元节,在家中祭拜祖先,烧纸钱。妈妈备了一桌食物,大抵是一些家常菜,但有两盘鱼是木头的,雕刻得栩栩如生,不知道是否瞒得过鬼魂。

我问:“祖先真的回来吃席吗?”妈妈阻止了我的话头,道:“傻孩子,不要胡说,祖先们正在吃呢,饭菜都凉了。”

她的意思,鬼魂们是吃菜肴的热量,凉下来证明它们吃过了。

她往半杯的酒杯里又加了一次酒,朝空气中喃喃念叨:“你们都吃饱喝饱哦,没事别来作乱,要保佑子孙们安康。”

待祖先们吃得差不多了,便是烧纸钱,每一串纸钱上都写着名字,妈妈便烧边低声念叨:“这是大爷爷的,这是大奶奶的,这些钱拿去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别吝啬,每年都会给你们烧。这是给他爷爷的,如果房子漏了,可以雇人来修。你喜欢吃带鱼,可以多买点放在家里,咸带鱼也不会坏,猪肘子可劲儿吃,牙齿不好,可以熬烂一点,活着的时候没得吃,在那边就多吃点,反正给你烧的纸钱多。对了,在那边买床厚的被子,冬天就不会打摆子……”

成捆的纸钱熊熊燃烧,橘色的火舌伸来吐去,纸灰上下飞舞,好像真的有鬼魂们在抢收那些钱。我在火堆前默默念叨:“爷爷,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如果真的有鬼,就来我梦中吧。”

俄而,家家户户响起了鞭炮,代表祭拜仪式结束,鬼魂们起驾回去阴曹。我看着那些冰凉的菜肴和酒水,怅然若失。

那天夜里,我睡着一会儿,爷爷就来到我梦中。

“你长高了,不过还是那么瘦。”他一见面就唠叨,还是穿着一件有补丁的衣服,步伐蹒跚,好像我们的见面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我记得场景应该是学校,他太爱到学校来找我了。

虽然一年没见,我可顾不得唠叨太多的东西,我切入主题,道:“爷爷,我要那种喷水枪,城里卖的那种。”

“噢,那我得进城帮你买呀。”他还是一贯的口气,慢条斯理,说两句话就要咳嗽一下,他掏了掏破口袋,掏出几张零票,道,“钱也不知道够不够。”

“妈妈刚给你烧了纸钱,一大堆呢,说有好几万吧。”我提醒他,他在阴曹已经是个万元户了。那时候人间的万元户傲娇得不得了。

“那钱,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手里,到手里也不知道剩几个子儿。”

他唠唠叨叨,我领悟力还不错,大概了解他的意思。

就是烧的纸钱要通过阴间的银行统一兑换,最后汇到每个鬼的手里。当然,其间的各种手续或者名目,会扣掉很多,所以爷爷对这笔钱并不会抱太多的惊喜。这是妈妈烧纸钱时完全没有料到的。

“那你能变吗,你说过鬼会有魔法的。”我说。

“哎呀,其实鬼没那么厉害,规矩还多,做鬼也憋屈得很。”爷爷无奈但是很淡定道,“不过我会想想办法的,熟人那里可以借点,只是到城里有些路程,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你得耐心点儿。”

“鬼不会飞吗?”

“没你想得那么厉害。我在生前腿脚不听使唤,变成鬼了也一样。”爷爷道,“做鬼比做人好不了多少。”

我可不想听他唠叨这些,只是催促他:“你快点进城吧。”

“这就去。”他说,“让我摸一下你的手。”

由于妈妈的潜移默化,我知道人与鬼的好多知识,第一反应便是拒绝道:“不行,妈妈说被鬼摸了,会生病的。”

“哎,那也是。”爷爷把手缩回去,道,“上次扫墓的时候,见到你爸爸手被锯齿草割出血了,我就忍不住摸一下,想不到他第二天就发烧了。”

这我倒是有印象。爸爸扫墓之后,回来就头疼了。妈妈说是在溪水里洗手洗脚受寒了,躺了一天,吃了一副草药,第二天才好的。想不到是被爷爷摸了的原因。

这时我听见上课的铃响了,爷爷在操场上跟我挥了挥手,我急忙往教室跑,双腿一用力跳上台阶,就醒了过来,醒的时候还感觉到两只脚把床板踢了一下。

我很兴奋,像找到一个宝藏,但我不想把秘密告诉别人。

备注:文字选自李师江《爷爷的鬼把戏》,内容仅为公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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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时间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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