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看英文书?听起来是有些奇怪,但像我这样在巴黎用英文工作、喜欢看英文书的人,估计有不少。互联网时代英文已经横行四方,连从前非常不情愿讲英文的巴黎人也渐渐缴械投降,年轻一代更是如此。但尽管巴黎读书氛围甚浓,在此地找英文书看也并非易事。塞纳河两岸长长的绿色书厢里,英文书只是零星偶见,大都是法文书。巴黎有无数书店,大大小小,主题不一,但基本上都是法文书。好在巴黎有英文书店,一手二手书均能找到。
英文书店中最有名的是莎士比亚书店。巴黎向来是热门的电影取景地,与圣母院隔塞纳河相望的莎士比亚书店自然也是。著名的“爱在”电影三部曲之二《爱在日落黄昏时》(Before Sunset)开场就是这里,正在签名售书的伊桑·霍克一抬头,惊喜地望见朱莉·德尔佩含笑站在书墙旁。维也纳一别9年,面容褪去婴儿肥的朱莉·德尔佩,清减修长。某天黄昏,和隔壁办公室的奥地利驻教科文组织大使一起坐电梯下班,她说次日要飞回维也纳开会,我随口问为什么不坐火车呢?她以前是奥地利驻华公使,答曰欧洲铁路建设比不得中国,坐火车从巴黎到维也纳得一整夜,哪有京沪高铁之快捷。不出意外,我们聊到了第一部“爱在”电影《爱在黎明破晓前》(Before Sunrise)里伊桑·霍克和朱莉·德尔佩的维也纳火车站之别,也聊到了第二部里的莎士比亚书店。
莎士比亚书店的知名读者不少,但海明威永远是第一符号。一战结束后的1919年,美国女子希尔维亚在塞纳河左岸的奥德翁街12号开了莎士比亚书店。年轻的海明威1921年初到巴黎,住得不远,成为书店常客。他的《流动的盛宴》里有一篇是写莎士比亚书店的,短短几页而已,开篇第一句就是“那时没钱买书”。希尔维亚让囊中羞涩的海明威把书先拿走,钱等以后有了再说。当年的莎士比亚书店,顾客有海明威和菲兹杰拉德,也有纪德和瓦莱里。如今,奥德翁街12号早已不再是书店,但巴黎市政府在上面挂了块石牌,上刻“1922年希尔维亚小姐在这所房子出版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希尔维亚慧眼识珠资助出版《尤利西斯》英文版,成为永远的传奇。1941年希尔维亚的书店被德国纳粹勒令关闭。海明威1944年随盟军重回巴黎,他自诩“解放”了莎士比亚书店。1951年,美国人乔治·惠特曼在距离奥德翁街800米处、面朝塞纳河的步切里街开了家名为密斯特奥(Mistral)的英文书店,1962年希尔维亚去世,惠特曼接过了莎士比亚书店的名字,以示敬意。
2004年出差巴黎时,曾前往莎士比亚书店。买的什么书已经记不得了,但印象极深的是书店四壁高到天花板的书架,架上书挨书,俨然“四壁书墙”。架上几乎都是旧书,新书不多。如今的莎士比亚书店已成网红打卡地,门内熙熙攘攘,架上尽是新书;门外游人从早到晚排长队,俨然香榭丽舍大街的LV旗舰店。书店入口处,站着衣着考究的保安,其凛冽的眼神可却人于百米之外。仅有的一点儿旧书,被冷落在店门外简陋的书架上。“二十年重过南楼,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我去了一次就兴致全无。电影里朱莉·德尔佩曾对伊桑·霍克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书店,常常一坐一下午”。如果拍第四部“爱在”电影,她还会这样说么?
距莎士比亚书店西南几百米处,僻静的出版街上,有一家加拿大人开的名为修道院(Abbey)的英文书店,专营二手英文书。书店门楣上撑了面枫叶旗,门外常年有茶水摊子免费提供给顾客。店面不大,地面一层和地下室穷尽空间放上书架,连门背后也掏成嵌入式书橱,密密麻麻塞满了书,柜台上堆满关于巴黎的小开本诗集。因为距离巴黎圣母院和塞纳河不远,这家店的顾客多是游客,大家操着各式各样口音的英文,友善地在书架前侧身让路。除了常见的文学、哲学、历史、科幻、戏剧、电影、音乐等分类,书架上专门有关于巴黎和法国的书,既有游记,也有小说和回忆录,水准不一。
作者为中国常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代表团一等秘书,本文配图均由她提供
修道院书店往南大约500米,旧金山(San Francisco)书店位于王子先生街上,与实证主义鼻祖孔德的故居隔街相望。这家书店门脸不大,门窗漆成红色,阳光下有种奇特的可爱感。黄昏时分灯光亮起时,美极。在雨中或雪天,那种温暖的美尤其令人难忘。店员是个金发的斯文年轻人,说一口抑扬顿挫且无比丝滑的英式英文,他说书店一年到头不休息,顾客多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完全不愁客源。我曾在这里以几欧元购得一本前英国驻华大使理查德·伊文思(Richard Mark Evans)所著《邓小平传》(Deng Xiaoping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China),先后借给若干国家的外交官同事阅读——他们鲜少有人知道中国那一代革命领袖的留法经历。我还在这里以5欧元买到40年前出版的大导演约翰·休斯顿(John Huston)自传,书页已深度泛黄,但文字极强的画面感和坦诚与流畅远超预期,比花了12欧元买的伍迪·艾伦的知识分子气十足的《毫无意义》(Apropos of Nothing)读感要好得多。
在我看来,这家店的书比修道院书店的水准要高,也许因为位于左岸大学区,周遭多是挑剔的读书人。除了常见的文学艺术书,这家店还有众多的历史和哲学书。书店的窗户上摆了几本昂贵的二手书,其中最贵的是乔伊斯的《室内乐》(Chamber Music)第二版,标价1000欧元。亨利·米勒的《绘画意味着再爱一次》(To paint is to love again)原价2.5美元,标价250欧元,但亨利·米勒给安娜伊斯·宁的书信集标价只有40欧元,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有意思的是,这两家书店的店员提起莎士比亚书店均一脸不屑。“书店得有书店的样子”,这大约是他们表情后面的潜台词。
在教科文组织开会的时候,因为国家名字的第一个字母都是C,我们总是和智利代表团相邻而坐。智利代表团有学习的传统,海军电子工程师出身的副代表常常在会议间隙拿出电脑修改论文。有一次,美丽的智利女同事桌上放了一个大纸袋,上面印着史密斯父子(Smith & Son)书店。问她,开心地说这是最喜欢的一家英文书店。会后,照她所讲循迹而去,发现这是一家历史悠久的书店,内尔兄弟(Neal Brother)1870年在这个地址上开店,最初的业务范围包括借书、售书和茶。1903年店被卖给W.H.Smith & Son公司,后者在此地经营了117年。2020年这家店再度成为独立书店,但沿袭了史密斯父子(Smith & Son)店名。
史密斯父子书店开在卢浮宫右侧长排骑楼的最西头,面向杜勒丽花园,上下两层,空间开阔,经营状况良好。楼下售卖书籍和杂志,楼上一半是咖啡厅,一半是童书和纪念品。这家店既有最新的英文畅销书(尤其是科幻类),也有海明威、伍尔夫等一众英文作家的长销书,还有最新的经济学人、纽约客、自然、科学、外交甚至哈佛商业评论等上百种杂志,上新极快。我在这家店买到过一本有意思的小册子,书名是《英军法国指南》(Instructions for British Servicemen in France,1944),是当年盟军诺曼底登陆之前,英国外交部请新闻界名宿为军队写的介绍法国情况的绝密册子,由钱锺书眼中的“饱蠹楼”,即牛津大学的博德利图书馆于2005年再版,2020年第5次印刷。小册子写得确实好,文字精准简练却不失幽默,写家显然是高手。盟军解放巴黎之后,这家书店一度是英军办公和聚会的地方。
距离史密斯父子书店不远处,还有一家名为加利尼亚尼(Galignani)的书店,是当年欧洲大陆的第一家英文书店(The First English Bookshop Established on the Continent),据说从1856年起即在此处营业。加利尼亚尼家族源自意大利,最初移民到英国,后又转至法国,家族6代人持续经营这家书店。书店深色的木橱和木梯充满英国古典味道,但除了店名,早已和意大利没有关系,如今主打英文的艺术书籍和画册,也掺进了一些法文书,但没有一本意大利文出版物。
卢森堡公园向来是巴黎左岸的绝美风景。公园西门外的美第奇街上,有一家名为“红色手推车(The Red Wheelbarrow Bookstore)”的英文书店。书店共三个店面,一个卖童书,其他两个一个侧重历史与哲学书,一个侧重文学书。我常常在周末漫步至此,看看都有哪些新书上市。在这家店,我买到过人称“九星名厨”的艾伦·杜卡斯(Alain Ducasse)的自传,送给好友做生日礼物,答谢她在异国他乡款待的无数顿菜肉馄饨和腌笃鲜,简直堪称完美。这家书店的名字源自做了一辈子医生的美国后现代诗人威廉姆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名作“红色手推车”:
边上 chickens
巴黎的法文书店也有英文书在售。圣日耳曼街上有家书页之忆(L’écume des Pages)书店,店名非常典雅。那大概是全巴黎关门最晚的书店,每天从中午营业到晚上十点半,因为与著名的花神咖啡馆相邻,营业时间也几乎同步。这家书店面积不小,但一个半架子的英文书都是长销款,比如海明威、乔治·奥威尔等,也有杜拉斯小说的英文版。一本书大约十几欧元,但是和花神咖啡馆11欧元一杯的自酿啤酒比起来,也不算太过分。这家书店的橱窗曾经专辟出刘慈欣科幻小说专区,可惜只有法文版。我也曾在索邦大学附近的吉尔伯特和约瑟夫(Gilbert & Joseph)书店的四楼看到劳伦·白考尔的英文自传插在法文书架上,品相稍有残次,半价出售,只要7欧元。那时我正在读巴里·布赞为亨弗莱·鲍嘉身后写的评论文章,也被约翰·休斯顿写鲍嘉的文字吸引,自然赶紧入手。此外,老佛爷百货商场七层的纪念品区,乐彭马歇商场三层的书店,也有一两个书架的英文书,只不过通常是旅游书和菜谱,但是价钱可远比奢侈品要接地气。
巴黎的书店通常周日不营业。某天去建于1700年的德拉曼(Delamain)书店,吃了闭门羹才想起来当天周日。退后几步端详,这才发现书店门外玻璃内镶着的是法文版的海明威名言:“你属于我,整个巴黎属于我,而我属于这个笔记本和铅笔(Tu m’appartiens et tout Paris m’appartient, et j’appartiens à ce cahier et à ce crayon. )”。
亨弗莱·鲍嘉在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也有一句著名的台词:“我们永远拥有巴黎(We will always have Paris)”。在这个深秋的下午,教科文组织总部大厅人声鼎沸,22个阿拉伯国家在举办文化活动。图书馆内,馆员一如既往悄无声息,我和另外一个学者遥遥相坐,空气中只有我敲键盘的声音和他翻书的纸声。午梦千山,也许巴黎的这个下午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