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翻阅《苏轼传》(王永照、崔铭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6月出版),读到如下一段,不禁萌此感慨:
历史发展的必然性中往往充满了偶然的巧合。当宋仁宗嘉祐元年,苏洵携二子苏轼、苏辙进京应试时,程珦也与二子程颢、程颐同一年抵达京城。二苏连名中第,二程则因先入国子监就学,后国子监解额减半,仅程颢一人登科。在此后的岁月,他们沿着自己的人生轨迹向前发展,在不同的领域里各领风骚。没想到,到了元祐年间,二苏、程颐又同在京城,各立门户,自树宗派,竟至演成旷日持久的“洛蜀党争”,成为历史上的一桩公案。程颢、程颐兄弟是洛阳人,苏轼、苏辙兄弟是四川人,洛党、蜀党即由此得名。
程颐,世称伊川先生,青少年时代与哥哥程颢一起师从北宋理学创始人周敦颐,为宋代理学的代表人物。英宗、神宗两朝,大臣屡次推荐,他都不肯出仕,授徒讲学三十余年,门人弟子遍布朝野,在当时政界影响很大。哲宗即位之后,司马光、吕公著联名举荐,任崇政殿说书。程颐想到少年皇帝的教育,关系国家未来的治乱盛衰,所以,在年过半百之际欣然出山就职。按照宋朝的官制,经筵讲官,地位高的为侍讲、侍读,位卑资浅的为说书,程颐以布衣的身份初入仕途,担任这一从七品的职务,作为帝王之师,乃是一种非常的荣耀。
程颐为人不苟言笑,动辄诵说三代古礼,开口必称尧、舜、孔、孟,俨然以师道自居,丝毫不近人情。这副迂夫子的模样,不仅性情通脱、崇尚精神自由的苏轼看着别扭,就连生活谨严、一丝不苟的司马光也觉得有些过分。
一天,程颐在经筵为皇帝讲书,课间休息时间移坐殿旁小轩,君臣喝茶赏春。当时微风轻拂,垂柳依依,小皇帝顺手折下一根柳枝玩耍。这本是平常小事,但程颐见了立即站起身来,拉长了脸教训道:“现在正是春天,莺飞草长,万物生荣,皇上不可无缘无故摧折生命,致伤天地和气。况且,为君者以仁为本,爱惜万物须从小事做起……”
哲宗此时刚刚十一岁,想不到攀一根柳枝也会惹来这么多啰嗦,心里很不高兴,一赌气,将柳枝狠狠地扔在地上。
司马光听说这件事情后,十分感慨地对门人说:“人主不愿接近儒生,正因为有这样一些迂腐之人的缘故。”
程颐处世的生硬拘泥,确实是司马光所始料未及。他当初汲引程颐,本意是想利用他在学术上的声望和才华,辅助经国大业,影响年少的哲宗,结果却是适得其反。
司马光于元祐元年九月一日去世,那天,皇帝正领着百官在南郊举行明堂祀典,安放神宗的灵位入太庙。九月六日,典礼结束,朝臣们都急着赶往宰相府吊唁。程颐连忙拦住大家,说:“《论语》曰:‘子于是日哭,则不歌。’今明堂吉礼刚过,岂可又行丧礼?庆吊同日,与古礼不合也。”
有人当场反驳道:“孔子说,哭则不歌,但并没有说歌则不哭呀。”
程颐有些尴尬,顿时满脸涨得通红,不禁提高了嗓门,继续争辩。苏轼在一旁见程颐板着面孔唠叨不休,不禁有些厌憎,心想:世上竟有如此泥古不化之人,实在是可笑之极!于是上前挖苦道:“此乃鏖糟陂里叔孙通所制礼也。”
叔孙通是秦汉时的儒生,刘邦称帝后,他采择古礼,结合秦制,为汉王朝制定了一整套规章与礼仪。鏖糟陂则是一处沼泽地,位于北宋都城西南十五里处,“夏秋积水,沮如泥淖”(宋·庄绰《鸡肋编》)。“鏖糟陂里叔孙通”,意思是从脏乱之地而来的冒牌叔孙通。苏轼嘲笑程颐拘泥小节,不识大体,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村学究,他将一个土得掉渣的脏乱差的地名,与庄重严肃的儒者形象混搭,极尽幽默讽刺之能事。又与历史人物叔孙通制定朝仪、举朝整肃形成强烈反差,由此获得入木三分的讽刺效果。此言一出,百官哄堂大笑,程颐恼羞成怒,朝中那帮出自程门、视程颐如圣人的洛学弟子更是怒不可遏。从此苏、程结怨,遗下无穷后患。
这肇事的端由虽然只是细故,并不涉及国家大政的争论,但究其根本,却反映了苏轼、程颐两人思想、志趣和性格上的歧异。程颐讲求道学规范,不免泥古不化,以至于矫情伪饰,苏轼崇尚真率通脱,追求本真自然;苏轼曾多次表示:“素疾程颐之奸,未尝假以色词。”(《杭州召还乞郡状》,又见《再乞郡劄子》)程颐也指斥苏轼有纵横家捭阖的习气。以此为发端,更由于各自门人推波助澜,从而导致了水火不容、攻诘不已的洛蜀党争。
感慨万千啊!何必让这民族失了意趣!失了风趣!失了趣味!变成千人一面的严肃、板正、道貌岸然!
儒家思想固然有很多好处,但这让人失去意趣的不好处却也令人太息。其实,孔、孟、荀还都是活泼泼的人,颜回、子路、子夏等也都风趣幽默、个性鲜明,说话也是意气风发,做人也是嬉笑怒骂,生活也是多姿多彩。
偏偏后世这些妄称圣人的迂腐儒生,非要用一套套看似义正辞严的陈词滥调,把政治弄得装模作样,把人际搞得沉重压抑,把社会逼得浮伪矫饰,把民族变得死气沉沉。
你们弄政治也就罢了,偏偏还要搞人,搞社会,搞文化,实在是悲哀至极!你看这有宋以降的中国,朝气愈来愈少,暮气愈来愈重!规矩越来越多,灵性越来越寡!人人以忍为高明,以藏为法则,以喜怒不形于色为修为,以泯然众人为成熟,以自我消化为常态,以明哲保身为要务!爱说爱笑被视为轻狂,诙谐有趣被指为洋相,嬉笑怒骂被目为张扬,如是等等,不一而足。处处是罗网,在在是约束,容不得半点活力。活泼泼一个民族渐成了一潭死水。可悲可叹!
偶尔或有一代人力图振作,强行挣脱,过不久就又被拉回到暮气沉沉的方向、索然无味的生活!
本来,有抱负的政治家、思想家应当力求让民族充满活力、异彩纷呈,奈何自宋代以来,一代代不仅不求激发社会活力,反而是尝到了约束社会的甜头,变本加厉,越裹越紧,到晚清时竟成了个什么样子!为中国的现代化特别是文化的现代化制造了多少积重难返的难题。
读历史,特别让人生气,生闷气,但还是要读的。读了,才知道症结所在,才知道努力方向,才知道着力肯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