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停！美国遭遇最大贸易伙伴的挑战

不久前，墨西哥总统安德烈斯·曼努埃尔·洛佩斯·奥夫拉多尔（Andrés Manuel López Obrador）宣布将“暂停”与美国和加拿大使馆的外交关系。据悉，采取这一措施是因为当时美国与加拿大两国的驻墨西哥大使在墨西哥本国行政部门推动的司法改革即将获得批准的情况下发表“干涉”声明，“侵犯”了墨西哥主权。

2022年6月6日，在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国家宫，墨西哥总统安德烈斯·曼努埃尔·洛佩斯·奥夫拉多尔出席新闻发布会。新华社发（弗朗西斯科·卡涅多 摄）

这位墨西哥政治强人对美国干涉主义的有力回击，显然意在对外展现墨西哥捍卫国家主权的意愿与决心。

9月11日，墨西哥参议院以86票赞成和41票反对批准了这项有争议的司法改革，赢得了修改宪法所需的三分之二的绝对多数席位，奥夫拉多尔预计将在10月政府换届之前正式批准该法案。这意味着墨西哥将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允许选民选举包括最高法院在内各级法官的国家。

8月22日，美国驻墨西哥大使肯·萨拉萨尔（Ken Salazar）在社交媒体网站 X 上发表声明称墨西哥总统奥夫拉多尔之前提出的司法改革对墨西哥的民主构成了“风险”，并“威胁到墨西哥和美国之间的历史性贸易关系”。这位美国外交官表示，“如果没有强大、独立和廉洁的司法部门，民主就无法运转……任何司法改革都需要确保司法部门得到加强，而不是受制于政治力量”。

华盛顿方面旋即表示支持其驻墨西哥大使的声明。美国国务院西半球事务助理国务卿布莱恩·尼科尔斯（Brian Nichols）表示：“作为合作伙伴和朋友，我们对（奥夫拉多尔）拟议的司法改革有着同样的担忧。”加拿大驻墨西哥大使格雷姆·C. 克拉克(Graeme C. Clark)也在同一天表示，加拿大投资者对墨西哥政府推动的司法改革“表示担忧”。美国和加拿大的一些贸易专家同时呼应声称，如果实施这些改革，《美墨加协定》（Agreement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the United Mexican States, and Canada，简称USMCA）将陷入严重困境。

这项已有三十年历史的条约将于2026年重新谈判，而美国和加拿大都不太可能接受在没有独立墨西哥司法系统的情况下续签该条约。

墨西哥方面很快便做出了回应，奥夫拉多尔当即宣布将“暂停”与美加两国驻墨西哥大使馆的联系，同时宣称“暂停”是针对大使馆，而不是针对具体国家。他同时表示，一旦外交官“尊重墨西哥的独立和我们国家的主权”，关系就会恢复。

事实上，这并不是奥夫拉多尔第一次使用“暂停外交”这一外交工具了。2022年，他在涉及能源公司的争端上与西班牙实施了类似的政策表态，最后事态平息两国关系并未中断。对于此次外交风波，奥夫拉多尔表示暂停“不是关系中断”，“是对墨西哥人民和我们国家遭受的虐待和不满的一种尊重和兄弟般的抗议”。

这是2022年5月2日在墨西哥雷诺萨航拍的一处移民聚集点，画面上部为美国境内。新华社记者 辛悦卫 摄

作为北美一体化进程中关系日益紧密的邻国，本次外交风波依然在美墨加三国中引发了广泛关注。墨西哥外交部长阿丽西亚·巴尔塞纳（Alicia Bárcena）在 X 上表示，她支持奥夫拉多尔对美国和加拿大“干涉主义”政策的谴责。不过，她也补充说，美墨加三边关系依然是“优先事项”，三边关系将继续“正常化”。墨西哥新当选的下一任总统克劳迪娅·辛鲍姆（Claudia Sheinbaum）也声称“墨西哥是主权完整的国家，投资者不必因而担忧”。

美国与加拿大方面则在后续的行动中放低了外交姿态，主动采取了更加温和的外交辞令——萨拉萨尔后来在 X 上写道，他愿意与墨西哥方面进行对话，并尊重墨西哥的主权；加拿大政府亦步亦趋表示尊重墨西哥的主权。

在墨西哥议会通过司法改革投票之后，华盛顿方面旋即表示将寻求与墨西哥就司法改革进行对话美国国务院发言人马修·米勒（Matthew Miller）表示“我们支持萨拉萨尔大使所说的一切。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与我们的墨西哥同事就如何实施这项法律进行对话”，并强调美国将寻求讨论如何以促进“提升我们经济竞争力和一体化”的方式进行改革。

到目前为止，墨西哥与北美邻居之间的纷争还没有对三国之间的经济和政治关系产生实质性冲击。西方观察家注意到“各方都在试图让局势重回正轨”。

墨美此番外交纠纷的焦点在于墨西哥政府推行的司法改革议程，这一改革旨在解决墨西哥国内严重的有组织犯罪与腐败问题。自2006年起，墨西哥政府发起对有组织犯罪的“战争”，墨西哥的暴力犯罪率仍居高不下，凶杀率仍是世界上最高的。墨西哥的司法系统经常无法追究暴力犯罪和侵犯人权行为的责任，有罪不罚率接近95%，三分之一的被举报犯罪从未被调查，无论是通过司法审判、调解还是通过某种形式的补偿，只有不到16% 的调查得到解决。

这是2023年5月16日在美墨边境城市墨西哥雷诺萨的一处收容所内拍摄的移民。新华社记者 辛悦卫 摄

在墨西哥，毒品、暴力犯罪、司法腐败，种种政治弊端盘根错节。作为左翼政府的代言人，奥夫拉多尔一再强调，司法改革是消除腐败、解决犯罪的关键。但根据控制风险咨询公司（Risk Control）与美洲协会/美洲理事会（Americas Society/Council of the Americas）联合发布的《反腐败能力指数》（Capacity to Combat Corruption，简称CCC），过去五年墨西哥的反腐败之路格外艰难——在2023年 CCC 指数中，墨西哥的评分连续第四年下降，这反映出奥夫拉多尔的反腐工作停滞不前。

这就不难理解为何他在即将离任之际选择推进强有力的司法改革，以此为他的继任者上台执政清除障碍，为新政府继续推进墨西哥的转型和改革奠定基础。奥夫拉多尔司法改革的核心目标是到2025年，最高法院所有法官都将以全民直选的形式产生，最高法院法官人数从11人减少为9人，任期从15年缩减为12年；除了最高法院，联邦法官和地方法官也将被纳入普选产生的范畴，不再由最高法院指派。此次改革的另一举措是取消过去负责法律监察的司法委员会，设立“司法纪律法庭”，司法纪律法庭负责惩戒玩忽职守的法官。

奥夫拉多尔强调本次司法改革意在解决司法系统中的腐败问题，降低墨西哥未起诉犯罪率较高的现象。由于奥夫拉多尔所在政党国家复兴运动（Movimiento Regeneración Nacional，简称莫雷纳党）以高票赢得了下一届政府选举，新一任总统辛鲍姆也明确表示支持这一改革，因此这一改革法令很有可能在本月政府换届之后获得通过。

早在奥夫拉多尔的司法改革初步提出之际，国内外的批评之声便不绝于耳，在墨西哥国内，以司法从业者为代表的抗议者走上墨西哥各地街头，甚至有抗议者直接闯入议会，迫使司法改革辩论暂停了一段时间。法律工作者和国际观察家担心，这一改革将导致缺乏经验、有政治偏见的法官进入司法体系。示威者在墨西哥城以及米却肯州、普埃布拉州、莱昂州、哈利斯科州、瓦哈卡州、韦拉克鲁斯州和其他州举行集会，表达对司法制度改革的担忧。抗议改革的联邦法官琳娜·鲁伊斯（Catalina Ruiz）表示，“如果一个人没有经验，不了解司法系统，也不了解法官所承担的重大责任，那将是灾难性的……一个商人当上了法官？想象一下。”

除此之外，更多的人担心的是这一司法改革将削弱现行的制衡体系，以总统为代表的行政权力的过分膨胀，最终破坏司法的独立性。党外人士担忧执政党莫雷纳党会依靠其民意基础影响潜在的司法候选人，最终使莫雷纳党的影响力扩展到政府的多个部门，最终强化行政部门和下一任总统的权力。

墨西哥宪法研究中心卡塔利娜·佩雷斯·科雷亚（Catalina Pérez Correa）则认为新设立的“司法纪律法庭”“标准非常模糊……使得法官不会根据法律和宪法进行审议，而是根据党派关系或对潜在罚款的恐惧进行审议。以墨西哥美洲商会（American Chamber of Commerce of Mexico）为代表的商业团体在8月26日的一份声明中表示，贸易需要“法律确定性、司法透明度和清晰度”，并警告称，拟议的改革将危及这些因素。

墨西哥雇主协会（Coparmex）负责人何塞·梅迪纳·莫拉（Jose Medina Mora）表示，按照奥夫拉多尔提议的方式改革司法机构，不仅会推迟新的外国投资，而且会“彻底”阻止它，因为国际公司往往会避开法治薄弱的国家。更有投资者表示，这项改革可能会使商业环境倒退50年——墨西哥比索在今年早些时候还是全球表现最好的货币之一，但由于奥夫拉多尔推动的改革，比索汇率下跌，自今年年初以来下跌了14%以上。

不难发现，产生这些反对意见的深层原因是西方政客们担心莫雷纳党因此成为强势政党。

本次司法改革是奥夫拉多尔推行“第四次变革”的重要一环。

在2018年大选中奥夫拉多尔承诺将在其任内推行第四次变革（Cuarta Transformación）以消除困扰墨西哥的特权滥用问题，在经济领域扩大国内福利，执行国有化政策，在政治层面则利用司法、军事、安保等综合手段，打击腐败、有组织犯罪、非法移民。此次的司法改革也是第四次变革的组成部分，也是奥夫拉多尔在执政末期为新一届政府所留下的最后的政治遗产。

8月23日，墨西哥议会通过了新的议席分配制度，通过废除现有比例代表制的部分内容，使国会变得有利于大党，使得执政的莫雷纳党及其盟友将获得国会众议院约 73% 的席位，尽管该联盟在6 月 2 日的选举中赢得的选票不到 60%，这将进一步放大作为最大执政党的莫雷纳党的影响力与政治参与能力。

在其他法律提案中，莫雷纳党正在推动一项改革以废除墨西哥所有的独立监督和监管机构，监督职责全权由政府部门承担。而国会在讨论司法改革的同时，也在考虑赋予军方更大的权力，改革之后国民警卫队将置于国防部的领导之下。奥夫拉多尔试图通过一系列的政治改革，打造一个更加强大的行政部门，而由于其所在政党以绝对多数赢得了下届议会的选举，这为改革进一步扫清了障碍。

今年6月，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的41名法学家、经济学家和政治学家发表了一份长达20页的分析报告，概述了奥夫拉多尔的改革一旦都实现通过，会如何将权力集中到总统手中。有分析人士表示，“毫无疑问，它将改变墨西哥的国家结构”。

除了当前所面临的压力之外，奥夫拉多尔“第四次变革”的前途依然不明朗。乔治·梅森大学研究美墨关系的教授瓜达卢佩·科雷亚·卡佩罗（Guadalupe Correa Cabré）表示，奥夫拉多尔追求重大变革的动力以及他直言不讳的个性使他成为世界上最受欢迎的领导人之一。但他的继任者辛鲍姆似乎并不具有如此强大的个人魅力以构建全党乃至全国范围内的政治强人形象。

墨西哥政治风险公司 EMPRA 的分析师尤瑟夫·努涅斯（Yussef Nuñez）认为“民主和新自由主义的政策加剧了社会的不平等，奥夫拉多尔是第一个直接与弱势社会阶层对话并认可他们的人”。但同时，墨西哥实行的福利民粹主义的施政方针不仅导致墨西哥的财政情况持续紧张，还在很大程度上激化了底层民众与既得利益群体之间的矛盾，导致墨西哥国内的社会撕裂与抗议频发。

作为美国一衣带水的邻邦，墨西哥与美国关系一直都是“和而不睦”。庞大的墨西哥拉丁裔构成了美国人口的重要组成部分。2023年墨西哥取代中国成为美国最大的进口来源国。但另一方面，墨西哥在历史上饱受美国干涉、掠夺和控制之苦。在1846-1848年的墨美战争中，美国侵占了墨西哥的近半领土。美国通过政治、经济和外交手段干涉控制墨西哥的例子不胜枚举。

19世纪末20世纪初墨西哥历史上的大独裁者波菲里奥·迪亚斯（Porfirio Diaz）曾经说过：“可怜的墨西哥，离上帝太远，离美国太近”。来自美国干涉的苦难和历史积怨的影响长久而深远。

近年来两国在多个领域的矛盾愈发激化。美方提出一项允许美国武装部队在墨西哥境内打击贩毒集团的倡议。奥夫拉多尔则强硬表态决不接受美国以打击犯罪为由干涉墨西哥内政。

身为美国最大的贸易伙伴，墨西哥事实上已不愿再屈从于美国的威压之下。俄罗斯驻墨西哥大使明确表示“墨西哥并不否认与美国的商业合作，其政府愿意与华盛顿在打击犯罪、贩毒、教育和医疗保健方面展开合作，但墨西哥将不再是美国的后院”。

在新自由主义逐渐退潮的大环境下，奥夫拉多尔的改革恰好呼应了全球南方的崛起以及国际体系的变革趋势。墨西哥城政治分析家兼专栏作家卡洛斯·布拉沃 (Carlos Bravo) 认为，奥夫拉多尔自担任总统以来便希望利用左翼政府的政策和外交举措展示墨西哥身为全球南方重要组成部分的国家形象。

在上个世纪70年代，墨西哥曾经是77国集团第一批成员国，是全球南方变革国际体系的中坚力量。但它一度在美国的压力下退出该组织。2023年在古巴召开的“ 77国集团与中国”峰会重新吸收墨西哥加入该组织。墨西哥重新回到全球发展中国家的大家庭标志着墨西哥的外交自主性迈出了一大步。此次的外交风波再次展示了墨西哥捍卫主权和外交自主性的决心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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