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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视记者从南开大学获悉,古典文学研究学者、南开大学讲席教授叶嘉莹,于2024年11月24日去世,享年100岁。
叶嘉莹,1924年出生于北京一个书香之家,是辅仁大学古典文学高才生、加拿大皇家学会唯一一位中国古典文学院士。
一位诗人单枪匹马过一生,应该是肆意潇洒的吧?
但叶嘉莹说:「我的忧患总是接连⽽⾄的」。
历经战乱、婚姻不幸、海外飘零、故⼟难回、亲人离去…
但是,年近百岁的她,依然站在讲台上向年轻人讲述着诗词之美,她把这视为自己应尽的义务,若不兢兢业业,则下对不起后人,上对不起古人。
2017年,关于叶嘉莹的纪录片《掬水月在手》正式开拍,导演陈传兴每天都要背着一大摞书来到片场。
「叶先生总爱即兴讲到某一首诗词,现场的工作人员只能手忙脚乱地翻资料,担心犯错出丑,尴尬又窘迫。」
对陈传兴而言,每次拍摄都如同「上战场」。
2020年10月16日,这部非常小众的纪录片在影院上映,片中的叶先生神采奕奕,侃侃而谈,眼里不见风霜,举手投足间,都是当代独立女性的绝佳样板。
然而,这部影片的排片率仅为0.8%,这个结果是符合陈传兴的预期的。
叶先生注定是独立于大多数之外的,3年的拍摄经历,陈传兴觉得,自己仿佛阅读了一位女性的《百年孤独》。
乱世之中,叶嘉莹出生了,正值荷花满池塘的季节,父母都叫她「小荷子」。叶家世代名门,祖父是光绪二十年的进士,父亲于北大英文系毕业后在航空署担任翻译,专门介绍西方的航空理论。早在还没识字时,她就听着母亲诵读诗词,跟着姨母学习《论语》。
从小被关在四合院里,叶嘉莹的性格有些孤僻,她不敢跟陌生人说话,只会对庭院里的花花草草敞开心扉。16岁那年夏天,荷花如约绽放,没由来的哀愁一下子涌上心头,她当即作了⼀⾸《咏莲》:「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大人们有些发笑,怎么你小小年纪就写这么悲观的诗?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即便是叶家这样的大户,也只能以又酸又臭的混合面果腹,每天上学的路边,躺的全是冻死饿死的百姓。学校里的老师换了,英文课变成了日文课,历史和地理课本被涂抹撕毁,一张不剩。父亲被迫跟随着国民政府西迁,一走许多年,音讯全无,什么叫「国破山河在」,她自小便有了深刻的体悟。17岁那年,叶嘉莹考上了北京辅仁大学国文系,但好消息并没有冲淡家人的忧愁,母亲患上了肿瘤,只能去往天津动手术。叶嘉莹日盼夜盼,没想到母亲在手术过程中感染了,回京的火车上,母亲去世,母女终是没能见上一眼。富贵之时,家中的几套房子都租给了宪兵,一家人靠此过活,而如今母亲不在了,她只能独自去收租。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要向宪兵讨银子,无异于羊入虎口,但日子总要艰难地熬下去。好在她从小在诗词里浸泡,对顾先生的讲课方式很快便适应了,一来二去,还跟先生和上了诗。顾先生说,「诗歌是生命里的感发」,叶嘉莹铭记在心,这也成为了她「终身热爱诗词,虽⾄⽼⽽此⼼不改」的原因。1945年,叶嘉莹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随之在北平的几所中学任教,三尺讲台,一站就是70多年。由于她所作的旧诗极好,台静农对她很是赏识,于是便邀请她去台湾大学任教。
当时的叶嘉莹只有中学语⽂的教学经历,初到台大时,总是被质疑「没资格」。据白先勇回忆,当年他们很多同学是宁可逃课,也要去听叶先生讲诗的。她举手投足间,有种天生的华丽,虽衣着素净,但贵气逼人。「人生若只如初见」,大概是爱情里最美的样子,但对叶嘉莹来说,这是个劫。 刚毕业那会儿,叶嘉莹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诗词的教学上,曾经的英文老师见她这样不免操心,于是把自己的弟弟赵钟荪介绍给她。初次相见,她毫无波澜,他心生情愫,很快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俩人虽在异地,但赵钟荪时常坐火车去北京看她,辗转就是两年,叶嘉莹依旧没动心,家人对他也并无好感,觉得他学无所长。赵钟荪备受打击,更糟的是还丢了工作,亲戚为他在南京安排妥帖了一切,但赵钟荪不愿前往,他执意要在北京等待叶嘉莹。这份坚持让她动了心,但无关爱情,多年后她说:「我是以一种善心来做的这件事。」那年冬天,国民政府节节败退,赵钟荪所在的海军撤退到台湾,叶嘉莹也跟着坐上了从上海紧急开到台湾的船,离开时,她只随身携带了两个小皮箱,除了几件常穿的衣服,其余都是大学时期的课堂笔记。原本以为风波过后就能回到故土,但这一飘零就是几十年。动荡的政局下,丈夫无心于家庭,叶嘉莹临产时,她被丢在医院无人过问,不久之后,赵钟荪就被抓捕入狱,叶嘉莹和襁褓里的婴儿也被关到了彰化警察局。警察看她实在没什么朋友,还带着吃奶的孩子整天遭罪,就将她放了。无家可归的她只好跟孩子寄居在丈夫的姐姐家,晚上在走廊铺张毯子睡觉,勉强生活。「我是真的把什么都放弃了,苟延残喘地活着,⼀个⼈千⾟万苦,历经了很多精神上、物质上的苦难。」盛夏的台湾,高大的凤凰木开了一树艳红的花,叶嘉莹无心欣赏,这是故乡没有的植物,它们的存在时刻都提醒着自己,儿时在故乡的时光,永远回不来了。三年后,丈夫出狱,久违的一家团圆并没有如叶嘉莹期待的那么温馨。
长期的囚禁,让丈夫的性格更扭曲了,出狱之后,他找不到任何工作,对人生遭遇的怨念,一股脑全撒在了妻子身上。白天她在学校教书,晚上回来伺候丈夫孩子,稍不妥帖便是一顿打骂。那段时光,叶嘉莹感受到了彻头彻尾的孤独,她常常梦见母亲要接自己回家,但总是在一片芦苇荡里找不到路,更多的时候,她梦到的是自己和女儿被丈夫暴打,陷入遍体鳞伤的弥留境地。晚年的赵钟荪,有一次无意在电视上看到了妻子在讲诗词,觉得诧异,他问叶嘉莹:「这是你吗?下次我也去听好不好。」「我这⼀⽣,讲过无数歌颂爱情的诗歌,但并没有真正的爱情体验」,叶嘉莹说。1966年,叶嘉莹以台湾大学交换教授的身份前往美国,先后在哈佛⼤学、密歇根⼤学做访问学者。3年后,哥伦⽐亚⼤学聘请她为终身教授,叶嘉莹犹豫了。丈夫在台湾庸庸碌碌多年,早已想离开这个失意的地方,见到终于有机会出去,他坚持举家定居加拿大,叶嘉莹无奈,只能顺从。 离开了母语的环境,忽然改成用英文讲授诗词,把叶嘉莹难住了,她说「上课的过程困难得如同在地上爬行。」为了把课讲得出色,她一有时间就去听别人的讲座,每天风雨无阻去图书馆看书、查单词,饿了就去休息室吃一点自带的三明治,一直待到图书馆关门。两年的钻研,让叶嘉莹的外文授课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班里的学生也从最初的十几个变成了六七十个。「我们在⼤时代的战乱变化之中,真是身不由⼰,把你漂到哪⾥,就落到哪⾥,随命运的拨弄和抛置。」1974年,中国已与加拿大建交,叶嘉莹申请回国探亲。在香港中转时,她兴奋地跑去国货公司买了很多礼物,还虎里虎气地拖了个电视机回家。快到北京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天全黑了,她透过飞机的窗户往下看,一排大街上全是灯火,这或许就是长安街了吧。当双脚踏上祖国的大地,叶嘉莹泪流满面,老家还在,门巷依稀犹未改,待仔细辨认,一切又都不同了。离家时还是待嫁的闺女,如今已年过半百,一别26年,物是人非。⻰应台曾在《⼤江⼤海⼀九四九》中写道:「叶嘉莹是被时代践踏、侮辱、伤害的⼈之⼀。」回望半生,过的都是艰难困苦的生活,她想着再忙活几年到退休,以后应该可以享受余年了。于是打趣地跟大女儿说:「赶紧生个孩子,我帮你们带!」1976年3月,她去美国东部参加亚洲学会,一路美滋滋地做着儿孙绕膝的美梦。到达美国的第二天,她去看望小女儿,一家人吃完饭后唠唠家常,一个陌生的电话打来,叶嘉莹礼貌性地接起,然后,世界落入了无声。料理完后事,叶嘉莹把自己关在家里,十来天闭门不出,她觉得这一定是老天给自己的惩罚。
沉默的日子里,她写了十首《哭⼥诗》,「痛哭吾⼉躬⾃悼,⼀⽣⽼瘁竟何为」。⼥⼉的离世彻底改变了叶嘉莹的后半⽣,家庭不再是她的牵绊了,「把⼀切建⽴在⼩家、⼩我之上,不是我终极的追求。」再次回国探亲时,文革刚刚结束,年轻⼈们又捧起了《唐诗三百⾸》,「我当时觉得,中国真的是⼀个诗歌的⺠族,尽管经历了那么多劫难,还是⽤诗歌来表达⾃⼰。」1978年,叶嘉莹给中国政府写信,申请回国教书,路费自出,教学费分文不取。这个决定让叶嘉莹欣喜若狂,这是她第一次试图掌握人生的主动权:「结婚不是我的选择,去台湾、去美国、留在加拿大,都不是我的选择,只有回国教书是我唯一的、我一生一世的自己的选择。」每年3月,温哥华的大学放假,叶嘉莹就立马飞回国内讲学,一奔波就是30多年。回忆起初在南开讲课的盛况,老人至今都非常得意,但凡是她的课,教室里都要加座,台阶上、窗户上都坐满了学生,她得从教室⻔⼝曲曲折折地绕一圈,才能⾛上讲台。跟她的老师顾随一样,叶先生讲课也是随意跑马,古今中外,随口拈来,给她一个支点,她就能滔滔不绝。平日里在学校授课,每逢周末,她家的小客厅里就会挤满了人,学者、工人、孩子...一概欢迎。无论什么场合,叶先生都坚持站着授课,即使腿脚不便,依然一站两三个小时,她说这是对学生的尊重,也是对诗词的尊重。多年来,叶先生累计捐赠了3568万元给国家,⽤于古典⽂学研究。她说⾃⼰「⽣命已在旦夕之间」,但仍要努⼒做到杜甫说的「盖棺事则已」的那⼀刻。2014年,叶嘉莹决定不再越洋奔波,选择定居南开。为了让叶先生能有更好的讲课场所,一位海外学生提议修建一所学社,随后世界各地的学⽣纷纷响应。他们很多人都是在⼗⼏年前,甚⾄三四⼗年前听过叶先⽣讲课的学生,但至今感怀,每个人都出资不菲。2015年,迦陵学舍落成,叶嘉莹将在海外多年来的研究资料装在150多个纸箱⾥运回国内,那是中国古典诗词的宝贵财富。飘零一生,终于回归故土,叶嘉莹感慨万分:「我很⾼兴,终于有了⼀个归来的所在。」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这似乎是对叶嘉莹的宿命式的注解。诗词承载了她人生的忧患,而她也用一生为诗词续命,在万千个学生心里埋下了诗歌的种子。所谓弱者,只会趴着任人鞭打;所谓弱德,即是在苦难之中,依然有所坚守,在命运的重压之下,从容地走完自己的路。一生跌跌撞撞,踽踽独行,叶先生不是大树,而是风中的芦苇。
▲“诗词名家讲”中国系列丛书 12册 | 叶嘉莹先生主编, 诗词恒久远,一套咏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