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九月的第三个周末是法国的文化遗产日,许多平日不对公众开放的公共建筑、文化场所这两天都会敞开大门欢迎普通民众。总统府、总理府这类热门场所每年排队的人太多,再说早些年刚到巴黎时我也都参观过,所以这个周末我往往钻进偏僻的街巷,去寻找一些不太出名、参观人流不那么拥挤的地方。
今年的9月17号周六我拐进了巴黎14区蒙巴纳斯公墓围墙外的一道小街,Victor Schœlcher 街。这条小街很幽静,正对着著名的蒙巴纳斯墓地,无数名人的长眠之地。西方人跟中国人的生死观截然不同,他们一点儿不讨厌墓地,尤其巴黎市中心的公墓就像一座幽静的公园、露天的雕塑博物馆,加上墓地里名人的“加持”,这些街区往往是受到额外保护的,市政府不能随便改动这个街区的结构布局,所以这种街区往往是很受市民的喜欢的。
Victor Schœlcher 街历史上名人荟萃,著名女作家西蒙娜·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曾经在11号住过三十多年,一直到她1986年去世。她一生的伴侣,哲学家、作家萨特当年也经常住在这里。今日两人就长眠在对面的墓地里。
14区有很多适合做画室的房子,高大明亮的窗户方便引进自然光线。这个街区的确住过很多艺术家,Victor Schœlcher街的N°5 Bis (Bis 这个法语词儿被翻译成中文里的“乙”) 曾住过年轻的毕加索。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巴黎的艺术中心从右岸的蒙马特高地(Montmartre)开始往左岸的蒙巴纳斯(Montparnasse)街区转移,毕加索也跟随潮流搬到了这里,他就住在这条街5乙号的小楼里。这里离他当时最重要的“金主”,美国收藏家斯坦因(Stein)兄妹的家很近,他很多立体主义时期的作品就是在这里创作的。今天这座小楼仍是普通民居,墙上也没有个纪念牌子,可惜了。
1915年毕加索在Rue Victor Schœlcher 5bis号他的画室里
1913-1916年,毕加索住在照片里靠右的这幢小楼里。
我这一天重点参观的,是隔壁的5号。这是一座1911年由建筑师Paul
Follot设计建造的新艺术风格与装饰艺术风格相结合的漂亮小楼,贾科梅蒂基金会近几年买下了这座小楼,将其名下管理的贾科梅蒂研究所(Institut
Giacometti) 设在这里。这里是2018年刚刚对外开放的,欢迎大家欣赏小视频,直观地了解里面的模样及整个蒙巴纳斯艺术区的情况。
阿尔伯特·贾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 是20世纪欧美世界尤其是二战以来最有影响力的雕塑家。他的“行走者”及那些瘦削单薄、形单影只的人像举世闻名,他也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拍卖价格最贵的雕塑艺术家。
漫画家Adolf Hoffmeister 1957年为贾科梅蒂画的漫画肖像
贾科梅蒂是瑞士人,出身艺术世家,家庭环境给了他很好的艺术启蒙。但要成为真正的艺术家,接受最新的艺术观点,还是得到巴黎来。1922年21岁的他来到了巴黎,正好赶上了蒙巴纳斯艺术区的繁荣时期,法国人称之为les années folles 的疯狂年代、咆哮岁月。一战终于过去了,巴黎人纵情享乐狂欢。歌舞厅里爵士乐、黑人音乐舞蹈大为流行;巴黎女郎们留着假小子式的短发,像男人一样叼着烟卷;夏奈尔女士的简洁舒适的服装正走红。
贾科梅蒂1921年的自画像
蒙巴纳斯街区在当时是全世界的艺术中心,世界各国的艺术家都朝着Vavin地铁口这个小小的广场奔赴而来。美国作家亨利·米勒曾称这个小广场是“世界的肚脐”。这里有好几家著名的咖啡馆, 如le Dôme, la Coupole , 或者是la Rotonde,它们的中文名字都可以翻译为“圆顶咖啡馆”,还有不远处的丁香园 (la Closerie des Lilas),都是极受艺术家们喜爱的聚会场所。世界各国的艺术家都来了,美国的“迷惘的一代”作家们都在蒙巴纳斯街区安营扎寨。这里汇集了像海明威、毕加索这样的作家和艺术家,他们在咖啡馆里高谈阔论,自由反叛精神和新的艺术观点正是从这些讨论谈话中发酵产生出来的。年轻的贾科梅蒂在这里受到了最新思潮的影响。
著名的大茅屋画室(Académie de la Grande Chaumière) 就在这个小广场旁边,今天的大茅屋街。各国的年轻人都在这里进进出出。贾科梅蒂在这里跟随罗丹的弟子布罗代尔( Antoine Bourdelle)学习了五年雕塑。但最终他没有重走老师的传统路子,而是追随了当时流行的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
1927年起,他在14区的Hyppolyte Maindron 街46号租下了一个23平米的简陋画室,从此他在这里工作生活了44年。除了二战期间他短暂地回到过瑞士避难。
他是一个对物质条件极不讲究的人,即便二战以后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作品卖出了很高的价格,他都没有想过离开这个简陋的画室。
在这里他过着常人眼中极不健康、苦行僧式的生活。他吃得很少,喝很多咖啡,不停地抽烟。他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经常是下午开始工作,一口气干到深夜,他的习惯是夜里一两点钟散步走到圆顶咖啡馆la Coupole吃饭,他的朋友, « 等待戈多 »的作者、剧作家塞缪尔· 贝克特(Samuel Beckett)回忆到: “在黑夜里,我们绕着城市散步,讨论着各自的作品,几乎总是贾科梅第在滔滔不绝地吐露着他创作时的焦虑。” 是的,他为他的作品苦恼,经常在夜里毁掉作品,第二天再重新开始。他只在上午睡几个小时,就倒在画室里那个破旧的小床上。他只有在很疲惫或者生病时,才到附近的旅馆去住几晚。
他交友甚广,有很多摄影家朋友,他们用镜头捕捉下了他在画室勤奋创作的影像。他头顶茂密蓬乱的卷发,深深的皱纹像刀痕一样刻在瘦削的脸上。不可否认,这些独特的黑白影像加强了他的个人魅力,构建了他后来的“画室神话”。
1934年以后,他抛弃了超现实主义。或者确切地说,他被超现实主义的领导人物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 “开除”了出去,因为他宣布他要回归真实的现实世界。他创作理念的改变对超现实主义一些艺术家来说无疑是一种背叛。
他回到了具体的人像创作上,而不是抽象的物体。二战以后他逐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风格 : 瘦削拉长的人体,干瘪、消瘦、粗糙,或直立,或行走。那用刻刀切削过的脸部,充满着迷茫、忧郁和思索。
贾科梅蒂在Maeght画廊,摄影师Henri-Cartier Bresson 1961年拍摄
有一天,他创作了一条瘦削的形似落魄的狗,没有光滑的皮毛,没有任何多余的肥膘,只有背脊枯瘦的一道弧线。
他毫不客气地说: “你看,这就是我,有一天我看见自己走在街上,正和这狗一模一样。”
摄影师Henri-Cartier Bresson1961年捕捉到了贾科梅蒂在雨中走过Alésia街
著名哲学家让·保罗·萨特是他的朋友,两人1939年相识于花神咖啡馆,很快萨特发表了著名的《存在与虚无》,萨特的存在主义理论深刻地影响了贾科梅蒂。萨特也在他的雕塑里看出了存在主义哲学的意味,他说 :贾科梅蒂的雕塑人物都是孤独的,将它们安放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怎么排列,孤独都会将它们紧紧相连,组成一个小小的魔幻社会。
贾科梅蒂孤独瘦削的人体反映了我们现代人的孤独、焦虑、疲惫,但同时也蕴含着人内心的坚定、有力。
我们每个人都能在他的作品上,看到我们自己。
1961年与妻子安妮特在 Le Gaulois咖啡馆
给妻子安妮特做雕像
1966年贾科梅蒂在瑞士因病去世,他的遗孀安妮特Annette Arm致力于整理贾科梅蒂的作品、书信等档案资料。她未能说服画室的主人将画室出售,她只能精心保存贾科梅蒂留下的所有物品,并将墙上的草稿画切割下来保存。一直到1993年去世,安妮特都在致力于成立基金会及在全世界范围内推广宣传贾科梅蒂的作品及其精神。
2003年底,以两人名字共同命名的基金会正式成立。今天,这个基金会拥有全世界最多的贾科梅蒂作品,包括95幅绘画、260件青铜作品、550件石膏作品及几千件画稿与版画,还有无数的手稿、书信等私人档案。近年来基金会买下了巴黎蒙巴纳斯艺术区的这座小楼,在此成立了贾科梅蒂研究院 (Institut Giacometti) 并于2018年对公众开放。
他生前画室里的所有物品都被原封不动地搬至此处,连一个香烟的烟蒂都未遗漏。
我想用贾科梅蒂的好友,他的传记作家让·热内(Jean Genet)与他的一段对话来结束这篇小文 :
我:要想收藏一件您的人像雕塑放在家里,这个人必须足够坚强。
他:为什么?
我犹豫着该怎么回答,我担心我的话会让他小瞧我。
我:您的雕塑一旦放在一个房间里,这房间就成了一座庙宇。
——让·热内《贾科梅蒂的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