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
——题记
杭州的夏天是明晃晃、亮堂堂的。整个世界缓慢而安静,浅浅的似有若无的云絮凝固在空中,聚成一团团,空气里满是蝉嘹亮的歌喉,便连偶尔游过的一丝风也裹挟着热气。
暑假很正常的一个下午,我坐在书桌前冥思苦想着老师已布置多时的征文题目。蝉鸣得急了,叫我也燥起来,于是起身关窗,算不得清凉的夏风便一下子被我静悄悄地挡在外边,没入大团的云内。
温暖……记忆里究竟什么能被称作温暖呢?
是夜半归家时半掩的门?是放学路上头顶倾斜的伞?是跌倒时伸过来的那一双手?是同好友相识数年留下的欢笑?是考差时的温声鼓励?还是沮丧时永远会借给你靠的那个肩膀?
王艺旎在练功房
论起温暖,似乎生活里稀松寻常,哪一件都能拿来写,却也不知道该写哪一件。一番纠结无果,我决定将此烦心事暂时抛之脑后,于是便放下了笔,打开电视,正准备调频道——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先透入我耳膜的,竟是一声高亢清越的唱腔:“君臣上马缓缓行,不由寡人喜在心。倘若他,风流相国是才女……”
这样熟悉的腔调!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抬头,果然是一副熟悉的面庞。这是我曾十分喜爱的一位新生代越剧演员,此时的她扮相大方、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俱是典雅英气,俊朗面容上笑意盈盈,几乎如故人重逢,猝不及防地闯入我的脑海,激荡起了一点酸涩的涟漪,然后经久不散。
也便在一瞬间,我想起了同越剧相伴许多许多年的许多许多事。
那时我才三岁吧。三岁的小孩子总是倾心于繁复华丽的事物,我亦不能免俗。在电视上瞧见了那玲珑精巧的戏服,我便像是被妲己勾了魂魄的纣王一样,直嚷嚷着要。也是奇怪,那时为了看戏服,我总是执着地调到戏曲频道,因而也会了几句唱腔,虽然连唱的是什么字也不知,但竟也能完完整整地哼唱下来好几首。后来妈妈告诉我,那叫越剧。
八岁时,王艺旎宝玉的扮相
这便是我同越剧的初识。在一个牙牙学语的年纪,我在心底种下的是对美丽的渴望。
幼儿园时,妈妈便为我请了第一位越剧老师。在小小的家里,小小的我跟着老师学唱,用依葫芦画瓢的粗苯方式,一句句笨拙地模仿老师的唱腔,哪怕当时我连唱词都不明白,只囫囵吞枣地背了个大概,然听到老师的夸赞还是会兴高采烈起来,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颇有天赋。那段可爱的时光不算长,在我的脑海里占地也不大,以至于我如今回忆起来时,只余下老师年轻时候模糊的长相、教导我时浑厚慈和的声音、牵我时手掌心温热的温度,还有那个小小的、却也承载了诸多回忆的家。
这是我与越剧正式的相遇。在一个懵懵懂懂的岁数,我在心底种下的是对戏曲的好奇。
上了小学之后,我去了另外一个城区上学,可对越剧的热情不息。妈妈见我喜欢,便为我在艺校找了一个老师,每逢周末早晨,我都会去艺校学戏。老师是越剧流派里的嫡传弟子,唱腔极佳,总是带着我一遍一遍地抠,力求精益求精。蒙她教诲,我也因此总在进步,并学会了不少方法。如此以往,竟也持续了十数年,直至如今。
然而这其中也并非一帆风顺。少年正值自命不凡的年纪,总有一个坏毛病,就是三分钟热度。在我四年级的时候,我终于坚持不下去,同爸妈爆发了一场算不得小的吵架。其实吵架的原因很小,无非是我不愿意再学下去,觉得学越剧实是一件枯燥的事情,浪费时间不说,也没什么意思。大概当时的越剧在我眼里已经剥去了那华丽的外表,没了滤镜,呈现在我眼前的便是那台下日复一日的枯燥练习、年复一年的咬牙坚持,自然叫我望而生畏。
不过这一场大战终究还是结束了。在那个暑假,妈妈带我看了当时的戏曲节目“越女争锋”,那里面记录的都是越剧演员的对决。我看到了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俱都是我喜欢崇拜的越剧新生代演员,还有一些我奉为偶像的中生代演员的采访。透过她们在舞台上光鲜亮丽的形象、炉火纯青的表演,我看见的是背后的挥汗如雨,是台下的刻苦付出,是未成名时的默默努力。在她们身上,我看到了艰辛,更看到了热爱。然后我发现,战胜我对枯燥的反感的,也正是我心底对越剧的热爱。所以我坚持下来了,继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是我真正地开始理解学越剧背后的付出的时候。在一个少年热血的光阴,我在心底种下的是对毅力的认识。
后来再大一点的时候,妈妈和老师决定让我试一试小梅花比赛,那是戏曲界对于青少年而言的最高奖项,象征着极高的荣誉。便在筹备比赛的那个暑假,我有幸拜了越剧届的一位偶像为老师。
为了更好地学戏,那年暑假我每日都前往绍兴,往往一学就是一整日。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时候是四十度的酷暑天,那里的小剧场却没有安空调,我站在戏台上,又兼穿了厚重的戏服,通常不足一小时便已是汗珠滚滚如雨,想要休息,老师却在旁边比我更加认真地练戏。看到老师对待艺术这般精益求精,于是口边的休息二字便又被我咽了回去,也便更加勤谨地练起来了。每到傍晚回家,一身衣服早已湿透,临着晚风一吹,倒也有几分莫名的痛快,满身的酸乏也不以为疲起来了。
王艺旎和周伟君老师
这样练了几次,加上两位老师的双重鼓励陪伴,我全力以赴地参与了比赛,果然在升初中的那个暑假取得了梅花奖金奖的好成绩。现在想想,那段日子确实是苦极,可我每每回忆起来,却总是泛着清浅的甘甜,映照着我为热爱而努力的那段义无反顾的日子。
这是我引越剧为友、挥汗如雨的青葱岁月。在一个年华正好的时间,我在心底种下的是对热爱的付出。
初二的时候,老师开始叫我跟着功法老师学习身段。下腰,劈叉,撕胯,功法,马鞭,跑圆场,练台步,我在那一个暑假里体验到了痛并快乐着的感受。我总是被功法老师练得吱哇乱叫,可这般的疼痛却是生理上的,我在一招一式的严格要求下感受到的更多是越剧演员为艺术的付出,以及身为越剧下一辈传承者的责任。因而我觉得,将时间花在磨炼基本功上是很值得的,更是很快乐的。
王艺旎练功
每当我在空荡的练功房里汗如雨下时,我总会抬头看看张贴在墙上的一位位越剧著名演员。每当视线同她们相撞,我就会由衷的想,我终于一步步在向我的偶像们标准的身段、执着的精神靠近,再靠近。
这是我为越剧前辈们的不屈精神折腰的时光。在一个奔赴梦想的路上,我在心底种下的是对传承的责任。
现在大了,老师开始时常跟我提及要理解人物。她说,你现在有了自己的认知了,在学唱腔的时候就不能这么单薄地一味去模仿复刻,而是应该融入自己的感受,投入地去体验人物的情感,不光要塑造人物,还应成为人物。便在一个个体悟人物台词的过程之中,我好似逐渐懂得了许多东西。
在沈园踱步时,我明白了独属于陆游那份“东风沉醉黄藤酒,往事如烟不可追”的无奈戚惶;于西域殿阁里,我听懂了沙漠王子国破妻离后所吟的“谁知道相见却是不相识,她将要另抱琵琶别嫁郎”的痛苦悲楚;身处洞房花烛,我理解了梁玉书在面对心上人时“万种幽情无处诉,一病相思命几休”的惆怅欢喜;伏白绸素帷前,我体会了贾宝玉在得知黛玉身死后哀唱“想不到林妹妹变成宝姐姐,却原来你被逼死我被骗”的崩溃痛苦;游上林苑内,我感受了皇帝面对心爱的孟丽君时那种“人言富贵在青春,莫使明月对空樽”的急切爱恋;卧病榻缠绵中,我亦知晓了梁山伯病重时唱出“到如今姻缘已隔万重山,蝴蝶枉自成双对”的刻骨相思。
这一份份情感在唇齿间品咂时,苦辣甘香褪去,徒留日日夜夜相伴思悟的温暖。
这是我在无数个日夜里去读懂越剧的过程。在一个漫漫长长的青春,我在心底种下的是对情感的理解。
记得在每一个遭遇挫折的夜晚,我都会听一听越剧,看一看视频。每当我看见我练功的身影显在屏幕上、老师激扬的唱腔响在耳朵边时,我都会精神一振,随之又振奋起来。
可以说,越剧就是一个慈蔼的老人,每当我因苦难落下眼泪时,她就会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在我心里笑眯眯地说上一句,别哭啦阿囡,我在呢。她碰不见摸不着,却无时无刻不温暖着我、支持着我。
王艺旎饰吴南岱
越剧曾一度是我的信仰,在我的脑海里长踞许多许多年。上了高中之后,她被繁杂的语数英慢慢挤到了一个小角落,然后不吵也不闹,只是安静地缩在一边。她是这样的淡泊,导致我再次想起她时,竟久违得好似故人重逢,但全无陌生。
在电视上看到的这位演员曾惊艳过我青春许多年。那些年的盛夏,她都在电视机上震撼我、惊艳我,同时陪伴我。不止有她,还有很多张熟悉的面庞,都象征着那些年我与越剧为友的绚烂光阴。
那是我并不黯淡,甚至引以为傲的岁月。
不知不觉间电视里已经开始播放广告。我回过神,望望窗外,蓝黑一片,银月高悬,已经是晚上了。
妈妈在厨房喊:“来吃饭了!”
我的心里却好似一霎时澄如明镜,关于征文的灵感一下子源源而来。于是我匆匆起身,只撂下一句不吃了,便跑向书房,迫不及待地摊开纸张。
提起笔时,我又望了一眼窗外。月明星稀,夏风拂拂,好似那年盛夏赴绍兴学戏,在戏台子上酣畅淋漓地演完之后,只剩下我一人,出了门,一吹风,顿时舒爽起来,心底被充实之感鼓鼓囊囊地填满,于是不经意间抬头一望——
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恰似今夕银辉。
编后语:
从2013年越剧之家公众号创建之初,王艺旎就成为越剧之家平台的常客,从7岁到18岁,从小学到大学,越剧之家一路见证了王艺旎的成长,每每看到她的进步,我们都打心底为她高兴。今年9月,她正式迈入上海戏剧学院的校门,成为戏曲导演专业的一名大学生。这篇原名《曾是惊鸿照影来》是她在高中时期出版个人文集《越文撷玉》中的一篇。如她所说,越剧就是她的信仰。如今梦想越来越近,未来王艺旎定会将越剧赋能予她的一切再次回馈于越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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