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市第16中学往事-大飞篇 《残酷青春物语》

文摘   2024-11-02 14:56   广东  


大飞,1995年入读初中,1998年离校。


我和大飞已经多年未见,今番偶遇只不过是鬼使神差般,我在怡景茶餐厅等着一个人,正为如何打发冗余的时光发愁,餐厅的大门迎着光,他那瘦削的身影便闯入了我的视线。

那墙角积着灰网的茶餐厅就如驿站,没人会长期停留,大家都在找着点生计,有人在思索点单,有人狼吞虎咽,有人收拾餐具,一切都在熙攘着,仿佛一旦静下来,这茶餐厅便会生出什么妖魔之物来。

“Stephen,我见到她了。”大飞谨慎地在胶杯边缘,小心翼翼地用纸巾划了一圈,又逃避着让那边缘浸入至温水中而化掉。

“谁?”我有点错愕,大飞随意地坐在我对面,那位置本来并不属于他。

“四班那个女仔,我见到她了。”

就如夏蝉穿越了四季,又得以复见本不应再拥有那个夏日。大飞在班级的门前,那走廊早已被往来泼溢的水浸没出一圈水滩,那水滩上正倒影着一个穿着黑色大头鞋,蓝白间条长运动服的女孩。

大概由于体育生的关系,女孩宽阔的肩膀染上了晚霞的黄,随着她卖力地擦拭着墙砖,那挥舞的上肢让我想起了某种蹦跳着的鱼的肚白。

1998年5月27日,大飞和这个一生从未交谈过一句话的女孩足足对视了12.3秒,这约等于女孩在当年校运会上100米跑比赛拿冠军的成绩。女孩冲刺时,他们相隔4米,大飞正挤在人堆里趴在栏杆前窘困地望着女孩。直到多年后,那个女孩的发线、眉头、眸子、肉鼻、朱唇、双下巴早已逐一遗忘殆尽,只余那双特别的钉子跑鞋依然散发着色彩,眼前宛如凭空生出一圈不合时宜的跑道,那双钉鞋就在前面一高一低地踩在塑料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向前直至消失在无明。

“她是我青春的一部分。”大飞抿了抿嘴,干裂的唇边仿佛有说不完的话,“1998年的夏天,在此之前我并不觉得暑假如此不值得期待。”

我耸了耸肩表示同情。茶餐厅墙壁中央的电视播放着台风来临的新闻,那60寸的黑框内有数处房屋被吹倒,由于被静音的缘故,一个身穿透明雨衣的中年记者正举着麦克风不知在激烈地喊着什么。

“我没考上16中高中,是我的重大挫折。”大飞的胶杯仅余半空,他并没有叫伙计添上,而是继续说着,“我并不甘心,我以推荐生的身份来到16中,却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离开。我尝试尽力了。包括那个女孩,一切美好的事,都随之而去了。那该死的自尊,让我整个夏天都在编织着各种安慰剂。”

大飞紧紧地攥着胶杯,拇指与食指边缘涨得通红,在他白皙的皮肤下特别显眼,仿佛是那化学实验里叉着烧杯的夹子。

“我父母也下岗了,他们只得在家中帮带小孩而谋些生活费用。”大飞平举起右手高低比划着,“喏,就是这般大小。他是我整个夏天的快乐。我待他就如亲弟弟,把他捧着,嗅着他的味道,咬他的小指头,捏着他的臭脚丫。这是我穷苦少年时期为数不多的快乐。直到新学校报到前的一周,我正玩着红白游戏机,不知不觉竟然哭泣不能自已,就像个小孩子。”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第一次好奇地主动插嘴问。

“母亲谋了新的差事后也只得把小孩送回去。那夜小孩的父亲抱着小孩和我们道别。我坐在窗台的防盗网上,一直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转角。不知为何就哭了出来,我无法理解发生的一切,我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

“有些人和事,本来也无法挽留。”

“Stephen,正如你所讲,一切都好似黄皮外墙的漆皮,一片片地剥落,我却无能为力。我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能挽留一切,结果却是徒劳。我喜欢的女孩子再也见不到,16中学的大门永远向我关上,珍视的小弟弟也离开了我,甚至我为节省开支而每天吃泡面,也未能为家庭带来半分改善。你知道吗,Stephen,一切都是徒劳。我就像个傻瓜,每日等着日出与日落,对着空气舞牙弄爪,却什么也抓不住。”

此时茶餐厅角落有台老式DISMAN,不知怎地让我想起了亲切的樊樊,樊樊在以前午休的时候也喜欢趴在桌上听DISMAN。在毕业后的一天我见过樊樊和那个女孩在北京路天河城闲逛来着,似乎那个女孩也有了伴侣,我并不忍告之大飞,总生怕打破了他脆弱的幻想。少年的梦就好像松隆子和木村拓哉那部日剧里的水晶苹果,华丽而易碎,一发不可收拾。

已是银发遮耳的伙计给disman换上了张白色封面的CD,简陋的塑料音响里开始放着苏芮的《是否》,台风笼罩的阴云似乎短暂地打开了缺口,那一缕阳光落入地面又折射入大飞的透明胶杯中,他手里握着的宛如是什么活生生的奇珍。


“母亲对我不能升入16中高中的责备,就好似复读机印在我的心中,这种挫折感一直驱之不散,当我踏入新高中的一刻,那落差、懊恼、内疚、悔恨、不甘五味杂陈每日如重锤敲打着我。她告诉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只跟分数挂钩,而我把一切都弄砸了。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理解自己风光考入16中,落魄离开16中的这三年,我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

大飞顿了一顿,像是想起了些什么,“我原本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Stephen,你可知道,我本可以打个翻身仗。高三那年,航空公司来班里选飞行员,数百人中就只有我和另外5人进入最后一轮。我只要过了最后这关,我就是万人仰慕的飞机师。我依然是失败了,失败的理由你知道吗,是因为我从来都无测出过的高血压。以前没有,那天以后也没有,偏偏就发生那一天。”

“那是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考试的前一天我和母亲吵架了,她想陪我一起去考场。为此我和她吵了一架并离家出走。直到今天我才醒悟过来,我以为自己是厌恶母亲对我的控制,实质是我的自卑,并不想其他人见到自己的母亲。我无法接受在学校风头无二的自己有这样的母亲暴露于大家面前。这光环是我身上仅有的价值了。我有时也在想,或许自己是个可怜的人。”

“在哪里出生并没得选择,但过怎样的人生,大概还是可以有余地可以选。”

“你也许是对的。我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因此也害怕做人生的选择题,这更让我踌躇不前。我只要一让步,只要那么一点去接受自己或许并不是一个出众的人,也不是一个努力的人,我的世界观便会坍塌。”

2001年,我陪着大飞站在其曾经住过的地方,那栋夹杂在几栋石米楼中的其中一栋,现在空空如也早已不复存在,周边的地盘施工噪音隆隆作响。那里有着大飞18岁以前所有的回忆。我望着这突兀的空洞,一阵茫然。回忆起了小时候在旧屋里,我是怎样钻过父母卧室大门上的老式透气窗,翻滚进去偷取任天堂红白机耍来着。那些人和事究竟都去哪里了,那一个到哪去了。一切仿若旧日,却无从捉摸。
然而大飞的故事并未有完结。他追忆起那一年失败的高考,其打击不啻于中考,“这实质是3年前失败的延续,我并没能改变任何事情。直至女朋友也离开了我。”
大飞的语气夹杂着成人一听便明的苦涩,“在毕业得知我无考上广工后,她独自去了旅行,回来后并没有联系我,我只在旁人的口中才得知她和我们班的另一个人好上了。我感到相当羞耻与愤怒,只不过一周的时间,我就彻底变成了局外人。”
“我想大概中学就是一个阶级筛选器,那6年里大家只是被迫困在里面。而一旦打开了这个盒子,各人就自有自己的新的选择题可做。并不是你不努力,只不过这道选择题,有其它更贴题的答案。”我安慰道。
大飞的眼神早已没了往日的锐气,当年学校的风云人物却被这个初恋伤得最深。“我问她说是要分手吗,她冷漠地回复了一句哦。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见上她便出了国,和她同行的正是那个男同学。她走了之后我才疯狂地从各种蛛丝马迹中去寻找她的消息,我幻想过无数种复合的场景,我陷入了另一种莫可名状的懊恼中,我家庭并不能支撑我留学,我的能力也无法让我考上广工,自己又无法接受失败,不免滑稽起来,就如一个陷入流沙而不能自拔的人,还奢望去抓住什么那不属于任何人的砂石。
“大概青春就是这样”,我漠然道,“以为自己什么都有,却是一无所有。”
“18岁这一年,我的家被拆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没了,女朋友也跟人跑了。我却获得了成年礼。这和我在12岁第一天踏入16中时的憧憬大相径庭,如果有时光机,我大概也无力改变任何事情,唯有一件事,我想和那个体育生问个好。在那个侧门,正推着老款旧式单车的她。”
在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后,大飞放下手中的胶杯,头也不回地向外奔去。

在其擦肩处,一个女孩如约而至。


我若有所思地向着她挥手道,‘Hi, Melody, long time no s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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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朋友好,我是作者Stephen Ho,生于1982,是一名IT工程师。我在2023年3月创建该号,早上工作,晚上写作,我很高兴自己能把这费心费力为每日文章选题及创作抓破脑袋的事情坚持了下来。这世界有太多有趣的人和事,正如80博物馆的寄望,愿各位朋友能遇上一切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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